蹄,肉归我,骨头归它。
之四
与乡土和神话的纠葛,蔓生在我的童年深处。父亲的肩很宽,但是没有背过我。我们曾在夏夜清凉的河水里洗浴,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脊背,河水从远处黑黢黢的水闸底下钻出来,闪着碎光。那个水闸,是村里的禁地,据说水闸底部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曾经有一个胆大的村民潜入水底,看到了一条长成了人形的鲶鱼,这个村民出水后没多久就疯掉了。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个消失在传说迷雾里的人。后来有一次碰到张炜的一篇关于鱼精的散文,才知道这个传说不仅仅属于自己的家乡。文章里泛着熟悉的田野里的草腥味,仿佛那篇文章是自己所写,或者是为我所写。
父亲从80年代初就整理散落民间的传说,特别是关于项槖的传说。那些粗砺拗口文白夹杂的文字,缠绕着浓重的旱烟气味。前些日子,父亲在找他最早的手稿,说是碑廓镇正准备将圣公项橐申遗,这个稿子不能被人冒用。我不会评估这份稿子的价值,但我知道它饱含着我父亲的一片心意、饱含着一个民歌传唱者的自发责任。
人无论走多远,都会有一个回归。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在苏州的大伯,放着好日子不过,回老家盖老年房,然后抱怨没有抽水马桶。但是毕竟一个抽水马桶阻隔不了思乡的行程,所以这个也有着作家头衔的老头算是衣锦夜行了。村里也没有一个人对他的选择感到意外。
我们村打工的人,几乎没有去南方的,而是去了新疆。那个地理风貌还不如这里的地方,却似乎有着无比的富矿让人趋之若鹜。但这些鹜在老的时候最后还是迁徙回到祖屋,有的甚至带着外民族的新娘和混血的孩子。
传统的家族随着生育政策或者观念的碰撞而逐步式微。
那些布满老树的巷陌被整齐划一的水泥路所取代,土屋变成瓦房,土地上冒出无数的烟囱,似乎远离泥土得到的就会是文明。
没有了传说,没有了。传说成了传说。
之五
济世被佯狂解构,记忆将流光解构,流光将年龄解构,尊崇被民主解构,乡土被工业解构,家族被剩男解构,传说被现实解构。
那一地的灿烂,却无法塑合成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这是诡辩的范本,诡辩是没有答案的,诡变的结果就是进入求证的循环。
其实那天,濠梁之下有一条失恋的儵鱼,因为争抢配偶获败而遍体鳞伤。庄子和惠子正在唾沫横飞的时候,它气愤地吐出了一连串的水泡。
咕咕咕咕。它说。
而岸边,还有一只硕大的黑色的野猫,瞪圆了眼睛盯着这条郁闷的鱼。它负着庄严的使命来终结这条被爱情和自然所淘汰的鱼。
有风吹起来了,吹过了几千年。
野猫的毛乍了起来。
2010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