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六宫之中,大约景阳宫是最最冷落的了。里头住的人位份都不高,梅嫔是主位,住正殿前院。二进院原本是御书房,后来把藏书都搬空了,腾出来安置下一个贵人,两个答应。
锦书带着蝈蝈儿和几个小苏拉进景阳门,梅嫔正站在月台上吩咐小太监拾掇花草,看见她便招呼开了,“嗳,谨妹妹,我扭坏了脚脖子,恕我不能下来迎您啦。好妹妹,快上来!”
锦书暗道这人真有意思,便笑着应了一声,示意蝈蝈儿接了小苏拉手里的食盒上了台阶,边走边道:“姐姐好忙啊,怎么不歇着?”
梅嫔由宫女扶着蹦了两步,咧嘴笑道:“我闲不住,瞎忙呗。您是来瞧我,还是去瞧宝答应?”
锦书让见礼的人免礼,上去搀她,浅浅笑道:“都是,她要瞧,您自然也要瞧的。这脚怎么了?”
“快别提吧,那天哭丧回来崴着了。”进了明间让坐,又道,“没事儿,叫御医瞧了,就是错了筋,没伤着骨头,歇两天就好了。”
锦书道:“还是仔细些吧,吃药了吗?”
“吃着呢,劳您记挂了。”梅嫔指着刚上的茶说,“我这儿吃花茶,拿上年的雪水泡的,您尝尝,是这个味儿吗?”
锦书低头看,杯里飘着几片粉嫩的梅花花瓣,衬上龙泉窑口出的青釉缥瓷,涤涤荡荡,愈发的美态多娇。
“果然还是您雅致,不光茶水入口好,还讲究个形儿,瞧着就得人意儿。”锦书品了口,奉承道,“齿颊留香,真好!”说着招蝈蝈儿来,揭了食盒盖子说,“我头回到您这儿来串门儿,也没什么送您的。知道您爱吃小食儿,带了点毓庆宫膳房里做的东西,是些野鸡瓜齑和胭脂鹅脯,您别嫌弃。隔了灶头,就尝个新鲜味儿吧。”
梅嫔笑道:“那敢情好,我难得往别处去,也没吃过别的膳房里出的东西。”
锦书看正殿的殿顶上一色的旋子彩画,天花上是双鹤藻井,宝座上悬“柔嘉肃敬”匾,便问:“这字是御笔?”
梅嫔回头看了看,点头道:“没错儿,万岁爷赏的。我还说是抬举我呢,就我,还能当那四个字?”
锦书道:“您大气谦和,怎么不配当?”虽说的确有捧的意思,可光听她几句谈吐,就知道这位是个没心眼儿的。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才省力气,不必时时的计较着下一句该说什么,想啥说啥,那才自在。
“您这儿真清净。”锦书朝后看一眼,“宝答应在哪个院儿?”
梅嫔道:“后面古鉴斋指给她了,她倒是个安贫乐道的,也不争什么,有多少份例使多少用度,不吵不嚷。不像另几位,哎哟,那是天王老子,短不得半点。”
锦书烦听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怕她打翻了话篓子,回头白话个没完,忙起身道:“我过去瞧瞧宝答应,还捎带些小东西给几位小主儿分一分。”
梅嫔道好,“恕我不能相送,”对边上的丫头说,“鸡丁儿,你送谨主子过去,和单嬷嬷说一声,叫行个方便。”
锦书蹲了蹲,“多谢姐姐了,等您脚好了上我那儿坐坐去,常来常往才好。”
梅嫔嬉笑道:“那成,兴许托福还能见着咱们主子爷呢!”
边上鸡丁儿引了引,“谨主子,请吧。”
锦书跟着往后院去,西南角有座井亭,古鉴斋掩映在绿树后头,倒也幽静别致。
才到槛墙根儿,就有个人高马大的精奇嬷嬷迎出来,鸡丁儿道:“单嬷嬷,这是毓庆宫谨主子。梅主子说请您老行个方便,让谨主子进去看看宝小主儿。”
那精奇嬷嬷直愣愣看着锦书,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乖乖,这要不说,分明就是姐俩呀!”
锦书笑了笑道:“我是奉了太皇太后懿旨来的,给嬷嬷添麻烦了。”说着给蝈蝈儿使眼色。
蝈蝈儿上前往她手里塞了锭银子,“嬷嬷,这是主子赏您的,让您老买酒吃。谨主子和宝小主儿交好,往后仰仗您多照应。”
精奇嬷嬷在这院儿当差没油水,早寡得能吃人了,如今拿人的手短,况且这位大名如雷贯耳,也轻慢不得,便诺诺道:“真真罪过,叫谨主子破费了。主子只管进去,奴才吩咐人备茶去。”
锦书回身对蝈蝈儿道:“让苏拉把食盒抬进来,你上另两个院儿把东西分了,别叫人背后说咱们不知礼儿。”
蝈蝈儿小声道:“主子也忒周到,她们算哪个牌名上的人?理那些个咸的淡的干什么!”
锦书笑着推她,“让你去你就去,再啰嗦,仔细掐嘴了!”看蝈蝈儿鼓着腮帮子走远了,这才转身进古鉴斋。
宝楹可怜见儿的,穿着半旧的坎肩坐在窗下绣花,别人用西洋小银剪,她用的是铁匠铺子里打出来的老式剪子,既憨蠢又笨重。想是吃口不好,比上回见还清减些,脸上微发黄,眼睛也失了神采。转头看见她,愣了愣道:“你怎么来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也不论她嫌不嫌,顶风地坐到她炕头上,“我一直惦记你,来
瞧瞧你。”宝楹嘴角浮起一抹嘲讽,“我有什么好瞧的,你来瞧瞧我有多狼狈?”
锦书被她一呲达喉头发哽,调过脸去道:“你别这么说,我心里不好受。”
宝楹上下打量她,哼道:“太子爷的算盘白打了,值什么呢?兜了一大圈,还是这定数罢了。”
锦书涩涩的,低头道:“难为你了,都是我害的你,我给你赔罪。回去我见着万岁爷就求他下旨撤了圈禁,你这么憋着会憋出病的,往后我常来瞧你。”
宝楹别过了脸,“猫哭耗子,谁要你来瞧。”
锦书也不恼,觍脸问:“你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
宝楹瞥她一眼,“怎么,你害我没害够,还惦记上我家里人了?”
“不是。”锦书料想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横,她比你更横。你要是赖皮,死介掰咧的,她也拿你没辙。于是黏糊糊的挨得更近些,笑道,“你说咱们是不是有缘,个个儿瞧咱们都说长得像,都说姐俩似的。我在想,上辈子咱俩一定是一家子。你也知道,我家里没剩下什么人,挺想要个姐妹,有心里话的时候好有人说道说道。要不咱们拜把子认姐妹吧,好不好?”
宝楹惊愕的撂下手里的针线,“你把我害成这样,我还和你拜把子?我怎么那么贱哪!”
锦书窒了窒,方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是诚心想结交你的,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吧!”
原谅?说得倒简单!和她说不清,也懒得说。宝楹转过去,弹了弹绣底儿,照旧绣她的喜鹊登枝。
锦书跟狗皮膏药似的越过她肩头探看,她的绣工不赖,一针一线滴水不漏。只是喜鹊绣了大半个,翅膀尖儿上的膀花却空下了。锦书善绣,一看就知道那快该填五彩闪线,忙道:“姐姐,回头我打发人送江宁的贡线来,我那儿有两打,正好咱俩一人一打。”
宝楹咬牙道:“谁是你姐姐?你这人是二皮脸么?”
锦书嘿嘿地笑,“别这么说,人前我也像模像样的,在您跟前也用不着端着不是?”
宝楹嘀咕,“你是妃嫔,我是个答应,不敢高攀。”
锦书讪笑,“我的就是您的,咱们不分彼此。”下地招呼边上侍立的两个小宫女道:“快过来,把东西都归置起来。里头都是吃穿用度,往后小主这儿缺什么,别等小主吩咐,你们上毓庆宫来讨,找掌事姑姑就成。”
那两个小宫女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期期艾艾也不知道怎么回话。这时候蝈蝈儿进来了,给宝楹请了安,转过去指派她们干活,手把手地教,这样怎么保存,那样怎么收拾,忙作了一团。
锦书站着一叹,这么两个半大丫头,自己都料理不好,怎么用来伺候人呢!
“我那儿人手够,给您拨两个过来吧!”她说着,在炕桌那边坐下来,“年岁大点的老成些,不至于委屈了你。”
宝楹隔了半天才道:“用不着,我这样挺好,你别来聒噪我,我就更好了。”蝈蝈儿听了回头看,对锦书递了个“不知好歹”的眼神,满有些不情不愿的意思,勾了半边嘴角道:“小主儿别这么说,咱们谨主子是好意儿,打心眼里的疼您。您想啊,她是要风得风的人,换了旁人,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何苦来讨您不待见?”
宝楹横过来一眼,“她这是显摆来了,我再不济也不必靠她的周济过日子。”
蝈蝈儿拉了脸子,把上来劝的锦书扒拉到一边去了,冷笑着说:“这年头,谁还有空拿热脸贴冷屁股?各自受用各自的,比什么都强。咱们谨主子是好人,她一时都没忘了您,天天的念叨。您就看在她的一片情上,有什么恩怨都散了吧,好好的处,对您也没什么坏处。”
宝楹气白了脸,一拍炕桌,剪子蹦了三寸高,“我位份再低,也轮不上一个奴才来教训。慕容锦书,你分明是来羞辱我,装什么好人!”
怎么吵上了?锦书心里叫屈,她下了半天的气儿,眼看宝楹稍有了点松动,叫蝈蝈儿两句话,又给得罪了。
锦书恨得直打她,“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个?你来搅和什么?还不快给小主赔不是!”
宝楹一哼,摆了摆手道:“成了,你们别在这儿做戏,我看够了,请回吧!”
锦书尴尬道:“您真是误会了……”
宝楹突然拔高了音调,指着那摊子东西道:“带着你的‘善心’回去吧,往后也别来,别再叫我恶心了!”
蝈蝈儿不言声了,光那么怔怔看着锦书。锦书无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道:“您别发躁,我这就走。等您消了气我再来,横竖您这姐姐我是认定了。”
宝楹还想给钉子她碰,刚张口,发现她已经出了门槛往井亭那儿去了。回身看着地中间那三抬红漆食盒,也茫茫然没了主张。
北京算是入春晚的,到了交五月才逐渐热起来,苍蝇蠓虫开始活泛了,养心殿前搭起了天棚,皇帝批奏对、接见臣工都在这里。除非是有要事,比方番帮使团进贡,或是有藩王入京畿朝见,否则便不在乾清宫办差了。
为什么呢?皇帝说因为乾清宫太高呀!从汉白玉台基到重檐庑殿顶的硬山角,你拿尺量去,足有六七丈高。要搭天棚,那搭不过来,劳民伤财又何必呢。用了一年的东西,宫里第二年准得撂,光制正殿就得花上手艺人大半年的工夫,就使仨月,可惜了。
锦书站在石榴树下,给鱼缸里的两尾锦鲤喂食儿。火红的小石榴果子映着洁白的脸盘,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您可真会算计,要是居家过日子,依着您的摆布,那得省下多少挑费去?”
“我是入错了行,要是在坊间做个账房,那东家非乐死不可。”皇帝说得兴起,把手上批了一半的折子往桌上倒着一扣,过来陪着她喂鱼。看见她没完没了地往下撒食儿,便抢了她手里的饵盒子,“这鱼呆傻,是外埠送来的。你可劲儿喂,它可劲儿吃,到最后得撑死。我教教你,喂食儿得喂六分饱,不能让它一回尽了性儿,要少食多餐,这也是为他好。胃口大的不论,咱们单说这胃口小的,这么点儿个头,心大,能有多少能耐?紧着他,只怕到底无福消受。”
说着竟蹿到太子身上去了,一时沉默下来,脸上不是颜色,半带着哀愁无奈,打肺底里的深深一叹。
锦书手上顿了顿,转身瞧他,他戴了个九梁冠,穿月白镶金的行龙曳衣散,日头底下一照,当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怎么了?遇着不顺心的事了?”她替他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发,“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笑笑的才好看。”
皇帝平了平心绪,反手握住她,两个人到瓷杌子上并排坐下,他看着围房南山墙边上的一块空地,笑道:“朕命人置办上一架秋千吧,你闲了上那儿玩去。”
“我又不是孩子,还玩那个!养心殿是您的地儿,安架秋千,没的让臣工们笑话。”她摇头,“不成不成。”
她不答应,皇帝便作罢了,只是喃喃,“朕不想叫你回毓庆宫了,你就在围房里住下吧,朕好时时见着你。”
“那不合规矩。”锦书低头把玩他的手指,在那指甲盖上慢慢地抚摩,“我出身不一样,自己更要仔细。您是圣主明君,可别干叫人齿冷的事儿。我常来伺候使得,不能住下。到底内廷里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倘或纵得没了边儿,您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时时陪着我,万一犯了众怒,我还有命活吗?”言罢一笑,“还有您翻牌子的事儿,您以往怎么,还是怎么吧!晾着主子,小主们,我看不好。”
皇帝蹙眉不语,没遇着她,他对谁都没计较,一盘子的绿头牌不过轮着来。眼下再将就,自己都觉得委屈。
他转脸看她,“你贤德,我翻了别人的牌子,你不难受?”
锦书脸上一黯,不难受是假的,可怎么办呢,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瞧瞧阖宫眼巴巴盼着他临幸的女人们,还有那些拖儿带女的妃嫔,哪个不是在苦熬着?哪个不是满腹的牢骚?她只图自己快活,别人怎么样呢?人心不都一样吗,她要宠冠六宫,独擅专房,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我知道自己的本分,妒怨能得什么好。”她平淡地说,抬头看见李玉贵远远比手势,忙道,“主子,歇觉的时候到了,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皇帝颇有些失望,缓缓起了身,心里有事,却不想叫她看出来,便故作轻松道:“过了万寿节上热河避暑,回来之后咱们搬到畅春园去,那里规矩松散些,就咱们俩,也过过普通夫妻的日子。”
“主子瞧着办吧,不把奴才架在火上烤,怎么都成。”锦书嘴里应着,陪他往燕禧堂去。
御前的人早换了香,帘子也放了下来。锦书替他宽衣,摘了银钩落下半副水墨字画纱帐子,掀起杏子黄绫被的一角道:“主子歇着吧,奴才在这儿守着您。”
皇帝露齿一笑,“守着做什么?你不犯困?索性一道睡吧!”
锦书脸颊酡红,扭捏道:“快别闹了,爷们儿歇觉我跟着凑什么趣儿,回头又要闹个没脸。”
皇帝赖着不撒手,“你越性儿回去了,怕这怕那的。不勤勉着点儿,朕怎么往你肚子里头种皇子?”
她臊得推他,一手扒着床架子挣扎,“今儿不成……”
皇帝黏人得厉害,不由分说就扛起来往床上扔。一边压住了,一边上下其手,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要吃人似的。
“主子爷,万岁爷,真不成。”她避无可避,只得小声道,“奴才今儿身上不干净,过两天吧。”
皇帝听了一愣,这才悻悻停了手。再低头看她,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他笑起来,哑声道:“那今儿先饶了你,等落了红我再找补回来。”把脸递过去,又道,“本钱不动,先支些利钱。”
锦书瞧着那张俊俏的脸,突然觉得拳头有些痒痒,恨不得照那门面来上一下子。
皇帝闭了半天的眼睛,迟迟不见有动静,终于不耐的张开了一条缝儿,“谨嫔,你打算让朕干等到什么时候?”
锦书应了声“来了”,犹豫着要凑过去,发现他傻傻瞧着她,便嘟着嘴去蒙他的眼睛,“你再瞧,我就撂挑子了!”
丝丝柔情从皇帝心底蔓延出来,他拉她进怀里,心肝肉的呢喃,在那张饱满的红唇上狠狠蹂躏,直恨不得拆吃入腹才满足。
锦书去揽他的脖颈,她那样爱他,只是没法说出来,有时憋得心都疼,话到了嘴边不得不咽下去。终归是有心结的,再爱能爱成什么样呢?这辈子不可能有完整的幸福,即便是笑,还有三分的保留。将来不可预测,或者哪天永昼回来了,眼下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风动竹帘,午后渐有些热了。按理进五月就该布置警跸往热河行宫去的,可因着皇帝千秋在初五,要在宫里过了万寿节才动身。
好容易哄着皇帝睡了,锦书坐在窗下绣帕子。低头时候长了有些晕眩,想起来走动,又怕吵醒床上的人,便招李玉贵,叫他守着,自己蹑手蹑脚出了寝宫。穿堂里有风,吹着凉凉的,稍站了会儿怕受凉,便朝前殿找脆脆她们去。
隐隐听见配殿和围房的夹道里有哄笑声,寻过去看,原来是几个宫女太监正坐在地上斗草。
斗草是春日里用来解闷的好法子,锦书悄悄过去探身看,猛想起了十来岁在掖庭的那阵儿,下了值到园子里采各色车前草。原本女孩儿该“文斗”,斗花草名儿,像长春对半夏、铃儿花对鼓子花之类的。可惜掖庭里的人都不识字,她孤掌难鸣,后来只有改成“武斗”了。把草茎交叉成十字,两个人一手一截,咬紧了牙关使劲儿往后攥,谁的断了就算败。那叫热闹!围观的还起哄,落败者要被众人刮鼻子。
她得意洋洋,想当初她可是行家,有响当当的名号,斗遍掖庭无敌手!
一个小苏拉攥断了草茎,使的力道太大,收势不住摔了个四仰八叉。眼珠子一转看见锦书,连滚带爬地起来打千儿,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慌忙是一片求饶声。
“没事儿,照旧玩你们的。”锦书捡起断了的根茎看,摇头道,“我就说,怎么这么不经拽呢,敢情是你这草挑得不对。”
小苏拉太监年纪都不大,十二三岁光景,一说玩儿,什么规矩法度全扔到后脑勺去了,把锦书团团围住,吵嚷道:“请主子示下,好叫奴才们精进些儿。”
锦书坐在杌子上示意他们噤声,慢吞吞地说:“斗草光挑粗的不行,要挑韧劲儿好的。往沟渠边,田埂旁去找,最好就是车前草的根须,还有花轴,那斗起来,准赢!”
小苏拉拍着脑门子道:“奴才还老怨自己运势差,敢情!”眉开眼笑冲锦书拜了拜,“好主子,谢谢您了。奴才这就上坛子里找去,保准把他们斗个底儿掉!”
一群半大小子不甘示弱,一气儿全撒了出去。长满寿正要过来,被撞得七倒八歪没了方向,嘴里骂着,“猴崽子们,仔细您们的皮!”跌跌撞撞过锦书面前来打千儿,“谨主子,万岁爷还歇着,太子爷荣返了,已经到了军机处,料想过会子就要来养心殿请安的,您瞧……”
锦书怔忡道:“太子爷办差回来了?上皇后那儿去过了么?”
长满寿道:“回小主的话,这会儿宫里贵人主子们都歇了,太子爷是知道的,所以进了午门没打弯,直奔军机值房去了。照着惯例,该先面见皇父交了差使,再往三宫请安去。”
锦书哦了声,一时心头打翻了五味瓶。真怕见他,怎么和他说呢?眼下身份这么尴尬,主不主奴不奴的!前头和他好得那样,转头跟了他老子……
“哟,太子爷来了?”长满寿突然转身紧走几步扫袖打千儿,“太子爷一路辛苦,奴才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长二总管客气了,为皇上办差,怎么当得上辛苦二字。”太子笑吟吟的抬了抬手,转脸看锦书,微一揖道,“谨嫔娘娘,别来无恙。”
锦书满心涩然,侧身避了避道:“太子爷有礼了。”
抬眼看他,像是又拔高了些,人也清衢了,穿件石青团龙马褂,腰上束金圆版嵌珊瑚吉服带,倒显得宽肩窄腰,愈加的敦实沉稳了。
人在咫尺,无奈时过境迁,名分变了,不能再摘花替她戴上,不能再去拉她的手……太子面上无波,腔子里早已翻江倒海。
这阵子他强打了精神办差,审案子,晚上是怎样的煎熬,真是只有天知道!耳边常回荡她的呼救声,一字一句凿子样的深深刻在他心头。他好恨,从没有这样恨过!皇父居然堂而皇之册封她,彻彻底底把她抢走了。他不甘心,锦书是他的,他一定要把她夺回来。唯今之计只有自持,皇父十年前能扮猪吃虎,自己怎么就不能?
他笑了笑,对长满寿道:“我在外头那些日子,心里着实记挂皇父,皇父圣躬可康健?”
长满寿哈着腰笑道:“圣躬安,请太子爷放心。到底是父子至亲,您念着万岁爷,万岁爷接着您的请安折子,每趟都要来回看好几遍呢!”边说边回头张望,“万岁爷这会子还没起,要劳太子爷稍等了。您旅途劳顿,上暖阁子里歇歇脚吧,奴才给您张罗点茶食瓜果,立马打发人送过去。”
太子瞥一眼锦书,漫不经心地说:“用不着,里头怪闷的,还是这里透气儿、敞亮。何况我同谨嫔娘娘是故人了,叙个旧也没什么。”
长满寿肝儿颤起来,结结巴巴道:“爷,这不合……不合礼数啊!宫规里明摆着的,十二岁以上的皇子不可与母妃们过从甚密,要避嫌的。”
太子脸子一拉,冷声道:“过从甚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和谨嫔娘娘过从甚密了?你这奴才,倒会给人扣罪名儿!你只管忙你的去,我们露天坐着,就是皇上出来瞧见也没什么。你要是不怕得个冒犯储君的罪过,就赖在这儿别走,看我回头怎么治你。”
长满寿看着这十五岁少年脸上的狠戾,他堂堂的乾清宫二总管竟吓得双腿发软。暗里咂嘴,这爷俩实在是太像了,说话的语气语速,还有威吓人时的调调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他左怕万岁爷办他失职,右怕太子爷拿他祭刀,两尊都是大佛,两位都有生杀大权,他一个小小的太监二总管,连只蝼蚁都算不上。
“那您二位坐着,奴才去备小食儿去。”长满寿挤了个怪笑,边说边往后退,盘算着赶紧找大总管去吧,这事儿只有找上头,让李玉贵定夺,他不是升了六宫副总管吗?能者多劳,该当的!
太子看长满寿跑远了方回过身来,脸上强撑的威仪一下子垮塌了,看着锦书,眼里盈满痛苦。
锦书勉力一笑,“是在外头办差的?黑了好些!”
太子嗯了一声,“衙门军营两头奔波,可养不了这肉皮儿了。”指了指杌子说:“坐吧,坐下说话。”
两人各有滋味在心头,再不像以前那样了,总觉得隔了好几层。如今成了什么关系?儿子和庶母,长辈和晚辈。这么坐着,竟是相对无言。
太子嗫嚅了一阵,“锦书……”
锦书抬起头,怯懦着不敢看他。以前不知道什么叫爱,才出掖庭正是孤苦无依的当口,和他像姐弟似的亲近就以为那是爱。现在是彻底闹明白了,你见着一个人,心会忍不住的悸动,挪不开视线,想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那才是爱。原来自己从没真正爱过他,却害他那样痛苦,这片恩情怎么偿还给他呢?
“太子爷,我过得挺好,您……往后自个儿多保重。”她说,“我上回在老祖宗那儿瞧见了瑶妗县主,可人意儿的姑娘,和您般配着呢!”
太子一哂,“不就是傅浚的闺女吗,值个什么!我进京就听说傅浚建新府呢,恨不得把前门楼子拆了改成他们家牌坊。他八成还想着当承恩公呢。”
锦书觉得这话有玄机,他娶了人家闺女,等他御极登基,人家可不就是承恩公?难道指婚定下的太子妃,还有不册封皇后的道理吗?
太子脸上的不屑褪去了,温声对锦书道:“你说过得好,这话我不能信。我知道你最体贴人,有些不顺遂也不说。说句大不敬的,皇父那样的,对谁能有真心?他九五至尊,想一出是一出,得不着的想着念着,巧取豪夺,等落到了手里,渐渐也就那样了。”
锦书被吓了一跳,忙左右看了看才道:“你仔细了,这话别混说,要是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不好。”顿了顿,低头说,“我不是有意安抚你,我真的过得很好。现下有圣眷,老祖宗也拂照,毓庆宫单个儿住着,嫔的位份,享的是妃的份例。你别替我操心,咱们……”她的嘴角不禁往下沉,“咱们这辈子就这样儿了,各自好好过,往后就是见了也要避嫌,免得叫人戳脊梁骨。”
太子缄默着,半晌苦涩一笑,“是了,你今日不同往昔,名声要紧。”
锦书一窒,叫他这酸话呲得眼眶子发热,抹着泪道:“我是为大家好,我自己不值什么,横竖烂命一条。你不一样,你是凤凰,是宝贝疙瘩!要是纵着性子胡来,被人加油添醋的告上一状,你能得着什么好?我无非是赏根绫子,你的前程怎么办?”
太子只觉心肝脾肺肾全揉到一块儿去了,看见她哭,比割他的肉还疼。也没多想,掏出汗巾子要去给她擦脸,嘴里懊悔道:“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恼,我给你赔不是。”
锦书让了让,侧过身去自己拭泪。
花树摇曳,树下坐着两个有情人,脉脉而视,促膝低语,远看倒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皇帝怒极反笑,一切照旧吗?她果然还是放不下太子,在他面前强颜欢笑,一见着太子就有无数的委屈,迫不及待的要倒出来。使小性儿、上脸子,怎么痛快怎么来,这才是真性情,是和贴心的人才用的相处之道。
终归是走不到一条道儿上去,他捧着、哄着,都是枉然。他的真心不值钱,她弃如敝屣。得着了人又怎么样?心还在别人那里,他要个躯壳有什么用!
多巧的事儿,太子回来了,她连碰都不叫他碰了,他还一厢情愿,简直是奇耻大辱!皇帝浑身乏力,再掀不动帘子了,垂手落寞站着,胸口憋得喘不上气儿来。
李玉贵和长满寿面面相觑,松泛日子到头了,打今儿起又是一轮新的折磨。这是造的什么孽,三个人八成是八字犯冲,一个克着一个,怕是要熬到油尽灯枯为止。
“主子爷,”长满寿艰难的上前回禀,“奴才这就去传太子爷觐见。”
皇帝摇了摇头,“叫他们叙旧去,一气儿把话说完了,下回就见不着了。”他咬着牙笑,“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那阴狠的表情让人心里直抽搐,御前的两位各出了一身冷汗,白着两张老脸无所适从。听这话音儿怎么瘆得慌呢,这对父子绝不是唐玄宗和寿王瑁,后头会闹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皇帝说:“都出去,别惊动了他们,远远听着他们在说什么,过会儿来回朕。”
两位总管齐声道嗻,麻溜儿退出东暖阁,到了正殿里,背靠着雕漆大红柱拍胸口咽唾沫。
李玉贵连说带比划地打发人听壁角去,冲着长满寿啧啧道:“您瞧瞧,早晚得出事儿!”
“您说万岁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长满寿哆嗦着问,“难不成要废……放到外头戍边去?”
李玉贵喃喃,“不能够吧,就为个女人?”长满寿掩着嘴小声道:“夺妻之恨,哪那么容易平息?你说这太子爷也较真儿,天底下女人多如牛毛,怎么认准了呢。偏和君父争,弄出了深仇大恨来什么趣儿。他和锦书又没拜堂,万岁爷算不得扒灰,让给皇父敬敬孝道不挺好吗。”
李玉贵听完他那通谬论差点没吓死,两眼斗鸡能把他看出重影来,指着他道:“长大头啊长大头,我说你什么好,要不是看在同乡的分上,老子早把你扭送到慎刑司去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万岁爷扒灰?这个能顺嘴儿说吗?你还要不要命了?”
长满寿被吓得一愣,“我就和您说,又没和旁人说。”
“往后这种晦气话别和我说,谁听谁倒霉。”李玉贵急赤白脸地道,转磨盘样地转了两圈又回来吩咐,“得闲儿上慈宁宫找崔去,和他诉个苦,就说咱们在御前不易,让他劝劝他干闺女,消停些儿吧!都这样了,还折腾什么劲儿!”
撂下了话就要出去,长满寿哎了一声道:“总管,您干什么去?”
李玉贵顿住脚说:“今儿内务府选秀女你不知道?大清早几里长的马车进了神武门,估摸着这会子头一轮留牌子的也该选出来了。东六宫这回要添人手,我瞧瞧去。”
长满寿打着哈哈应了,转脸一哼,心想这老小子这么急吼吼的,九成又是收了谁的好处。可惜了,万岁爷发了话,今年不往房里选人,不晋秀女位份,好的挑出来给宗族指婚,自己一个也不要,李大总管颠断了肠子,也是白搭!
御辇在夹道里穿行,天都黑了,皇帝混混沌沌,不知要往哪里去。隐隐看见前方有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的一芒。他努力的追寻,渐渐近了,渐渐看清了,竟是相拥的两个人,是锦书和太子。
他脑仁儿都要裂开了,喝道:“给朕松开!”跌跌撞撞的下了肩舆,跑过去想分开他们,可他们的手像长在一起似的,任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也扯不开。他急得满头大汗,心里恨出了血,“东篱,你这个孽障,还不撒手!”
太子冷冷地看他,“该撒手的是皇父您!我们本就是一体的,您凭着无边权势抢走她,有什么用?她的心还在儿子这里,您要看看吗?”他笑着,揭开了右衽的前襟。
皇帝倒退了一步,太子的胸腔里长了两颗心,血红的,乌糟糟混在一处。
“您瞧,瞧见了吗?”太子脸上是胜利者的得意笑容,“您不该知情识趣儿吗?挡着横有什么用?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要是您就放开她,让她和爱的人在一起。”
“你胡说!胡说!”皇帝咬牙切齿,“她是朕的女人,她是爱朕的!”
太子大笑起来,对锦书道:“你瞧皇父多可悲,自欺欺人,骗得了谁?你爱他吗?告诉他,你爱他吗?”
皇帝惶惶看着锦书,伸出手,几乎是在哀求,“锦书,你说,你爱不爱朕?朕不能没有你,朕可以为你废除六宫,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说你爱朕吧,求求你了!”
锦书看着他,冷冽到骨子里去的模样。忽而一笑,“万岁爷,您忘了吗?我的心在太子那里,没有心,您让我拿什么爱你?”
皇帝陷入灭顶的恐惧里,仓皇道:“不可能!人怎么能没有心?我不信!”
她解了玉蝉扣给他看,果然是渺茫一片,甚至没有半滴血。
皇帝踉跄跌坐下来,她优雅合上衣襟,对他笑道:“不光是我,其实您也没有。您杀了我慕容家上千口人,您的心被狗吃了。”她脸上突然浮起厉色,高声道,“宇文澜舟,你不过是个藩王,是我慕容家的家奴!你狼子野心,弑主篡位,你还有脸要我爱你?你凭什么?就凭你霸占着太和殿?我看你还是退位让贤吧,让太子登基,我做皇后,也算你偿还了业障。”
皇帝头晕目眩,只觉魂魄无依,那样的痛,痛不欲生。
“万岁爷。”九门提督查克浑从甬道那头跑过来,脸上血肉模糊,“完了……完了……九门被攻占了,您无路可退了……”转身对太子磕头行大礼,“万岁爷,您才是万岁爷!奴才给新主子请安啦!”
皇帝捂住了耳朵,听不见咒骂声了,却看见各种各样恐怖的表情,讥讽的、冷漠的、愤怒的、憎恨的……
“锦书!”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顾,豁出命去的拉她的手,“你别丢下朕!”
太子霍地抽出佩剑,把锦书的手臂齐肩砍断了,恶狠狠地说:“脏了,索性不要了。”语毕拉着锦书头也不回地走了。皇帝抱着那条断臂肝胆俱裂,再也没法子超生了。
耳边依稀有哭喊声,像是锦书的声音。他猛一激灵,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逐渐清明起来。睁开眼看,锦书披头散发,满脸的泪痕。
“啊,醒了,谢天谢地!”她扑过来搂他,“你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魇着了?”
那个怀抱不是冰冷的,是温热的。皇帝从梦里挣脱出来,惊魂未定,撑着坐起来,抚抚额头,一手的冷汗。
锦书端水喂他喝,冲着帐外吩咐道:“好了,没事儿了,把灯撤了,都去吧!”
帘子后头的御前伺候齐声应了退出去,皇帝才知道自己做梦,惊动了整个养心殿的人。
“什么时辰了?”他乏力到了极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锦书拿汗巾给他擦,轻声说:“还早呢,刚过子时,再睡会子吧!”
他嗯了声,慢慢躺下来。转脸看帐外,月光隔着蒙了绡纱的窗屉子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一地清辉。他心有余悸,伸手去揽锦书,踌躇着问:“我说梦话了吗?”
锦书知道他好面子,怕说了实话惹他下不来台,便在他背上轻抚着,说没有。
他刚刚真是吓着她了,那样的痛苦和挣扎,就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他声声的呼喊,几乎把她的心都扯碎了。她咬牙硬把眼泪憋回去,强笑着摸摸他的脸,“做了什么可怕的梦?瞧这一脑门子汗!”
“没什么。”他顿了顿,哑声道,“大约是白天政务繁重,所以一合眼就魇住了。对不住,吓着你了。”
她柔声道:“我倒不打紧,唯恐圣躬有恙,你急得那样儿,明儿我打发人煎定神汤,喝了兴许会好些。”又一叹,意有所指,“主子,很多时候担心的东西未必真会发生,乾坤大定,您该和乐些才是。您勤政,身子也要多保重,这一大摊子人,都指着您呢。”
皇帝说:“我知道。”慢慢平静下来,转过身背对她,丝丝缕缕的痛无法摆脱。
他不相信她见着了太子什么都没说,或者等李玉贵打发人去的时候,他们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们一定会互诉衷肠,也许还会里应外合……皇帝蜷缩起来,多可怕,他们要在他心上扎刀子。这个女人不爱他,他一直知道。没有爱,那就只有恨。她恨他,是不是巴不得他去死?他一片赤诚,换来她的深恶痛绝。
锦书茫然看着帐顶,薄薄的纱像雾一样,殿顶的和玺彩画就掩在薄雾后面。眼角微湿,有泪滚落,迅速消失在玉色夹纱枕头里。一个没忍住就失控了,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流完似的。
不能哭出声来,不能叫他听见。他的心事她知道,宫里没有能瞒人的事儿,她和太子见面,坐在花树下聊天,恐怕东西十二宫无人不知了吧!皇帝本来就忌讳这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被魇着不足为奇。
她该怎么办呢?他为什么不问?他问了她就会解释,可惜他情愿憋着,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她转脸看他,明黄的亵衣下是宽阔的肩背。他可以担当江山社稷,在情上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挪过去搂住他的腰,“万岁爷……”
皇帝转过身,用力把她搂进怀里。他想问她,太子回来了,她是怎么想的,可他不敢,他怕她说出来的话会让他再死上一回。
海藻样的长发缠缠绵绵分不出彼此,身子贴着,心却走不近。各怀心思半夜无眠,听得神武门上钟鼓响过一通,窗户纸泛起隐隐青色,皇帝不叫她起身,自己挪到外间去洗漱,喝了一口参茶便撂下了。佩上了朝珠、红绒结顶东珠冠便往门上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对李玉贵道:“你回头传旨,即日起,谨嫔没有传召不必进养心殿来伺候了。”
李玉贵略一愣,躬身道“嗻”,又忙着伺候圣驾上了肩舆,眼看着一列典仪太监挑着宫灯引御辇往夹道那头去了,回身进养心门,却看见锦书站在木影壁后,身上披着斗篷,面色从容,只目光黯淡,像个偶人一般。
她淡淡道:“谙达,劳你打发人把我的东西归置起来送到毓庆宫去。”
李玉贵看她那样儿也不好过,只得宽慰道:“小主少安毋躁,万岁爷自有他的考量,等过几日必定会去瞧您的。”
她嗯了一声,转身回殿内去,梳妆打扮上也近辰时了,便带着春桃和蝈蝈儿过慈宁宫请安去。
春桃嗫嚅着,“这是怎么话说的?先前不是一切都好的吗……”
锦书惨淡一笑,“花无百日红,圣眷到头了。”
两个丫头惶然对视,看她撑着油纸伞站在天阶前,日影下那么纤细孱弱的一抹,叫人心惊,仿佛随时会消逝,无迹可寻。
她站了一会儿往慈宁宫去,进了明间看见太皇太后歪在大引枕上,宝座两掖坐着皇后和德妃,皇后下首是个嫔打扮的女孩儿,戴金约,佩绿彩帨,沉默着,低眉顺眼的。
“谨嫔来了?”皇后笑得很得体,起身来拉她,“这是打哪儿来?昨儿养心殿侍寝么?”
锦书笑着应个是,一一请了安,皇后指着那女孩儿道:“这是容嫔,是这回选的秀女里头唯一留了牌子的,我做主,晋了嫔位。原说新人没有一气儿晋嫔的,不过既然有了先例,再晋一个也没什么。”
太皇太后脸上不大好看,手里端着茶盏,点翠团寿的护甲碰着白瓷叮然作响。微叹了口气,暗道这皇后不知怎么回事,以往那样的贤德,这回竟要做搅屎棍子起来。皇帝春巡回銮就说了,今年选秀不充后宫,她这么自作主张,也不怕惹皇帝不快。皇帝不问便罢了,倘或怪罪下来,她能得着什么好处?
如今明知道皇帝和锦书才合上榫,她偏作梗,又要在中间打横,这么缠斗下去,这大英后宫成了什么了!
“锦书的位份是我指派的,她身份不同,晋个嫔位算低的了,依着你主子的意思,只怕要晋皇贵妃的。”太皇太后乜斜皇后一眼,“你才大安就办了这样的事儿,我瞧你是病糊涂了。不过既然懿旨发了就罢了,下不为例吧。往哪个宫派?”
皇后咬牙道:“奴才瞧毓庆宫空着,就往那儿派吧,也好和锦书做个伴儿。毓庆宫是四进院,左右配殿、耳房、围房,大小几十间屋子,照理儿该安置下五六位小主呢,暂且先让两位嫔住着吧!”
这样的指派也在情理之中,大英开国虽不久,可历朝历代后宫的规矩却是现成摆在那里的。古来唯有中宫是皇后单住,从没有一个妃嫔独占一宫的道理。
德妃捋了捋膝头的襕纹,似笑非笑地看着锦书道:“谨妹妹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有异议?”
锦书坦然一笑,“德主子说笑了,皇后主子的定夺再好不过,我正嫌冷清,有容妹妹做伴儿,求之不得呢!”
太皇太后也无话可说,抚着大白的猫头道:“既这么,着人上惇本殿归置去,容嫔跟着谨嫔先去吧!”
锦书和容嫔起身跪安,等齐退到殿外,锦书才仔细打量这位新人。年纪和她相仿,瓜子脸儿,白白静静的,眼波流转间竟有说不出的媚态。锦书不由得笑,皇后真是用心良苦,爷们儿应该都喜欢这样的美人吧!
“容妹妹多大了?”锦书边走边问,“我瞧着咱们年岁应该相当吧!”
容嫔谦恭道:“我是甲子年九月二十一生人,姐姐呢?”
锦书笑道:“我原说呢,咱们真是同岁的。我的月份儿最大,正月里的,破五那天。”
容嫔哦了声儿,“真个儿好日子,您和财神爷同天生日。”又道,“往后我要叨扰了,也请姐姐多照应。”
锦书携了她的手道:“别这么说,都是伺候主子爷的,不说谁照应谁,和睦最要紧。要是我有哪儿不周全的,您要多包涵才好。”
“那我可不敢当,才进宫的时候就听说您圣眷隆厚,横竖您是这宫里挑在大拇哥上的人物。”容嫔嗫嚅道,“我虽晋了位,连万岁爷的面儿也没见过呢!姐姐,万岁爷长得什么样儿?”
锦书的笑容凝固在唇角,渐渐冷却下来,略平了心绪方道:“什么样儿……高高的个儿,好看。性子不算热乎,待人冷冷的,还有……”还有无边的温柔,有些黏人,有时候是二皮脸,待见你,能把心掏给你。不待见你,冷言冷语,也能把你的心捅个窟窿出来。
“我说不清楚,您早晚有侍寝的时候,那会儿再仔细瞧。”她拍了拍容嫔的手,勉强笑道,“放心吧,俊着呢。”
容嫔红了脸,越加娇俏动人,绞着手上的帕子低声道:“我是奴才,既然晋了位,只有伺候的份子,哪里有挑拣主子的道理!再说有您在,怕也没翻牌子的机会。”
锦书一怔,她的确是成了宫里所有女人的公敌,连这位甫进宫闱的容嫔都知道了。她摇头,“这话不对,万岁爷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算得什么……什么都不是。”
约是受了凉,加之心里劳乏,锦书回到毓庆宫就病了,行经不畅,病症来势汹汹。生姜红糖加了花雕,却是克制不住,痛得死去活来。
脆脆她们慌了神,回了内务府请御医来,别的法子没有,只有开方子抓药,急火急煎,一碗药下去,少时也看不出药效来。
春桃看着锦书气若游丝,将将吊着气的样子,心里急得发燥。偏偏西配殿里的容嫔打理屋子,她带进宫的嬷嬷蔡氏嗓门儿奇大,指手画脚的分派小太监差使,声如洪钟,一张嘴,毓庆宫都得晃三下。叫喊声、挪桌挪柜的响动,把人聒噪得不安生。
“真是了不得了!”春桃撸袖子叉腰,打开门迈出去,指着对面的杂役太监呵斥,“混账东西怎么没眼色?谨主子爱清净,况且又在病中,你们这么个闹腾法,还要命不要?”
西偏殿里的人顿下手里的活计都愣住了,容嫔的奶妈子不是省油的灯盏,阴阳怪气的一哼,“姑娘这是打谁的脸呢?谨主子病着自去养病,咱们容主子晋位是大喜事,屋子里自然是要收拾的,难不成碍着旁人,自己还弄得偷偷摸摸的,又不是做贼!”
春桃被她呲达得不轻,即刻立起了两个眼回敬过去,“好个能干嬷嬷,你说话可留神了,什么旁人?又是什么做贼?宫里的规矩你懂不懂?这里比不得外头,满口胡诌是要挨板子,打死不论的!”春桃冷笑道,“这里原是万岁爷亲指给谨主子单住的,你们是凭着皇后娘娘的恩典才住进来。来者是客,咱们主子好性儿,你们也要知趣儿,没的讨人厌就不好了。”
两边嗓门越拔越高,却不见容嫔的影子。那嬷嬷把手里的掸子一撂,跳出门槛来,隔着明间就叫骂上了,“好利的一张刀子嘴,回头我就回皇后娘娘去,让她另派地方给我们容主子!姑娘你可别忘了,谨主子和咱们容主子位份是一样的,你别欺人太甚,闹大了谨主子也没好处。了不起咱们到皇后主子面前评理去,看看皇后主子怎么断!”
锦书只觉耳边嗡嗡直响,人也木木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半抬起身来问蝈蝈儿:“外头大呼小叫的,怎么了?”
蝈蝈儿憋了一肚子火,安抚道:“主子宽心,快歇着,奴才出去瞧瞧。”说着放下幔子出了偏殿,关上菱花门方斥春桃,“你这丫头也没分寸,怎么同嬷嬷计较上了?”
蔡嬷嬷暗道这倒是个明白人,大家客气好过日子,那边耀武扬威,这里也吃不得亏的。你一味地忍让,人家当你是忤窝子,欺负你上了瘾,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这头可开不得!
正得意的瞟春桃,蝈蝈儿突然道:“蔡嬷嬷,不是我说您,您刚才那话扯上了两位主子,那可是大不敬,论罪要拔舌头的。您不是要比位份吗?那没法子比,咱们是毓庆宫主位,容嫔娘娘是从位。面上位份一样是不假,可咱们主子享的是妃的份例,那是太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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