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薨,上恸,晋皇贵妃,辍朝三日,以示荣宠。定谥号曰∶慧贤纯恭哲悯显承庆皇贵妃。
东西十二宫愁云惨雾,皇贵妃以下品阶的妃嫔按制着素服,摘了头上络子,不乘肩舆,步行从四面八方涌进建福宫。磕头、拈香,不论是真伤心也好,假难过也好,一个个在重重帐幔底下俯地趴着。和尚道士的诵经声,混着木鱼声、如潮的哭灵声,聒噪得人难耐。
锦书在两廊下跪着,抬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给前来祭拜的族里长辈答礼。银盆里不停烧化着冥帛纸钱,他离火近,叫火一烤,两颊潮红,两个眼睛肿得胡桃似的。
皇帝倒没看见,她心里记挂着,又不能抽身出来,只听见院里堆放的纸马纸轿,金库银库被风一吹,哗啦啦的直响。
实在是无泪可流,只好跟着边上几位妃嫔干号,再不然就趴着数砖头缝儿。好容易熬到她们这起儿人尽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边伺候的丫头来扶了,纷纷退到配殿里去歇着,吃了些供果汤饼,就聚在一处逗咳嗽闲谈。
锦书新晋的位份,前阵子又闹了大动静,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养心殿的,目下一气儿晋成嫔位,圣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处就有人觍脸巴结,几位前头指着她骂的贵人来套近乎,一口一个谨姐姐,什么一家子,什么大人大量,好话连成了串儿,说起来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锦书性子淡,也知道她们里头没几个是真正待见她的,随意应承了两声就作罢了,只倚在圈椅里笃悠悠地喝茶。
春桃进来蹲个福道:“主子,太皇太后打发人来传话来,说看看这儿祭拜完了没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后有事儿吩咐,叫主子回慈宁宫去呢!”这本来就是锦书事先安排好的,让春桃瞅准了时候来喊人,辞出去有了由头,也不至于落人口实。
她站起来施施然蹲了蹲,“对不住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儿传呢,我先过去了,回头咱们再聚。”
惠妃道:“哟,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咱们姊妹有的是聚的时候,老祖宗那儿可要仔细的。”
锦书笑了笑便转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听里面酸腔酸调地说:“你们瞧,逃宫还逃出功劳来了,非但没有开发,还晋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们倒成了那泥猪癞狗了。”
然后是乱哄哄的附和声,惠妃的嗓门儿尖,一下就能听出来,她哼了一声道:“不过依仗着年轻,过阵子你们再看,凭她什么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咱们爷对她也是图一时半会的新鲜,等后劲儿一过,早晚也是要撂开手的。”
“话是没错儿,可万岁爷如今谁的牌子都不翻,没了恩泽,原说菩萨前头求个一儿半女的想头也掐了,还指着什么?”有人长吁短叹。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又有爱挑事儿的问:“位份是晋了,开脸了没有?”
妃嫔们吃吃地笑起来,“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还挺爱打听!没听说临幸,可那位在御前伺候了那几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立马又是一屋子的酸气冲天。
锦书又臊又恨,涨红了脸,脆脆看见了忙来宽慰,“主子别气,理她们干什么!亏得都是有品级的命妇,我打量倒像外头的混账老婆,大嘴叉子一张,整天的嚼舌头!她们是眼红,死介掰咧地糟践你,你要是给气着了,那不着了她们的道儿?”
“可不,她们抽她们的疟疾,您乐意就听,不乐意,只当她们拔塞子。”
春桃和脆脆左右扶着她下台阶,晋了嫔位穿戴上变了,脚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换上了显身份的花盆底儿,只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烦。
锦书不太乐意,嘟囔着,“回了毓庆宫我非得做双拖履穿。”
“哪里能劳动主子娘娘!”脆脆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给我们操持,您得了闲儿,还是给万岁爷做吧!”
三个人出了建福宫上甬道,锦书转脸问:“他这会子在哪儿?”
春桃故意逗她,斜着眼道:“奴才们孥钝,敢问主子嘴里的‘他’是谁?”
锦书嘟着嘴红了脸,不知怎么,昨儿回来老想起他憔悴的样子,想一回疼一回。这人虽可恨,可前阵子也把他折腾得尽够了。那天在泰陵里冷不丁的一瞧,胡子拉碴的,两眼通红。他手底下的那帮子臣工八成没见过他那模样,皇帝金尊玉贵,一片肉皮儿、一根头发丝,都有专门伺候的人打点,从来都是干净利索无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还是芝兰玉树的尊容,两天没见就弄得活像个囚犯,那时候她除了对他突然出现的震惊,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作痛。可惜他后来做了这样的事,狠狠把她打进了地狱,倘或换种法子,也许这会儿两个人就能好好的处了……
锦书幽幽一叹,“回毓庆宫吧!”
脆脆急了,赶忙请了双安道:“主子别和春桃一般见识。”对春桃啐道,“你作死么?叫老祖宗知道,看不活扒了你的皮!”
春桃吓了一跳,眼泪汪汪的央求,“好主子,我可再不敢了,您别恼。奴才都打听好了,万岁爷这会儿在养心殿三希堂里呢!奴才和李总管知会过了,说主子一会儿就要过去的,恐怕李总管已经回禀万岁爷了。万岁爷盼着,您又不去……奴才难交代。”
脆脆也道:“奴才们先头的主子定妃娘娘,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打听的主儿,您和万岁爷的事儿咱们也知道个大概。那么多的磨难,好容易到了这一步,您是出了阁的人了。咱们不知道您开没开脸,就知道您往后不姓慕容,您进了玉牒,就是宇文家的人,前尘往事丢开手吧!奴才们求您了,别难为自个儿,奴才们心疼您。”
锦书停下步子在风口上站了会儿,脑子清醒了些,心道就过去瞧一眼吧,还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瞧过一眼才能放心。
进养心门过木影壁,风吹动了殿门游廊下的雨搭,一片鲜亮明艳的红。称着黄琉璃瓦顶和垄子里郁郁葱葱的草木,煞是灵动出挑。
长满寿迎上来虚打一打千儿,讨好道:“谨主子来了?快请。”
锦书道:“劳烦谙达通传,说奴才来给主子请安了。”
长满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主子爷啊……”他掩着嘴窃笑,“早就盼长了脖子。知道您要来连折子也不看了,叫奴才在门上候着,说来了就请进去。”
锦书浅浅一笑,问:“今儿膳进得好不好?香不香?”
长满寿边走边摇头,“主子问了,奴才不敢隐瞒。贵主儿是酉时薨的,爷从那会儿起就没用过膳,只吃了一块枣泥糕,任人怎么劝都不肯动筷子,逼得急了就拍桌子,吓得御前的人气也不敢喘。眼下您来了正好,就手儿劝着吃点儿,奴才已经备下小食儿了,立时传人送进三希堂去。主子您说一句,顶得上奴才们千言万语,你开开金口,算帮了奴才大忙了。”
锦书跨进明间朝西边去,一面谦道:“谙达快别抬举我了,我值个什么,不过尽力一试罢了。”说着接过暖阁门前太监手里的洋漆镶金托盘,旁边侍立的宫女打起帘子,她迈步进了书斋里。
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看书,身上是玄色团龙褂,头发拿一根攒珠银带束着,松垮垮搭在肩头,乌发如墨,衬着雪白的面孔,愈发眉目清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下地接她手里的东西放在炕桌上,才转过身来定定的瞧她。
锦书被他看得发虚,抽冷子红了脸,照规矩肃了肃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皇帝这会儿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没有主张。慧贤皇贵妃的梓宫回头要往孝陵里去,孝陵有妃嫔墓,她的墓葬规格可以最高,却不能进皇帝陵寝从葬。为这事二皇子又来哭过一回,皇帝的意思很明确,皇贵妃单入地宫,不必再议。
真正叫他心烦意乱的是眼前人!将来他晏驾,身边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给锦书的,可她能愿意吗?她会不会恨他活着束缚她,死了还要霸住不放?
“免了。”他抬手托了托,脸上恍惚有了一丝笑意,“老祖宗跟前不要伺候了?”
她道是,“老祖宗惦念您,使了奴才来侍奉左右。”看他的气色真不好,便道,“贵主儿薨逝您难过是有的,可是自己的身子还是要多仔细。我听说您昨儿起就没进东西,那怎么成呢?没的饿坏了!”
皇帝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开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又怕自己失了态,忙别过脸去回座儿上坐下,嘴里随口应道:“我不饿,事儿多,压根儿顾不上吃饭。”
“那也不成。”锦书怪他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径自去摆布托盘里的吃食,打开了八宝小食盒,原来是五六个豆腐皮包子,和一盅花糖蒸乳酪。她朝他面前推了推,“您和贵主儿起小儿在一处,感情深我知道。您这么不吃不喝也不是个事儿,那样多的家国大事等着您拿主意,您要是伤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儿的。”
皇帝为难地看她,饿过了性儿真不想吃了,可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攥着筷子夹了个小包子,在筷头上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就是不往嘴里送。
锦书皱起了眉头,“哪天我殁了,您也这么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就足了。”
皇帝怔愣着抬眼,心头狠狠一撞。
锦书脸上挂不住,忙作势咳了一声,伸出葱白似的手指又推那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碟盏,“快吃吧,我瞧着您吃。”
皇帝心不在焉的慢慢嚼,云里雾里的有点摸不着边,想撂下碗问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开不了口,一时两个人都缄默下来。
锦书把勺子搁在盅盖边上,瞥他一眼,他吃得极斯文,小口小口的像个大家闺秀,不由想发笑,忙拿帕子掩了口起身,踱到窗前,卷起半垂的帘子朝外瞧。
天暖和起来了,石榴树抽了新芽,绿油油的成片,艳红的花苞三三两两掩映其间,看上去赏心悦目。眼看着端午将至,皇帝的千秋要到了,正想着要送些什么敬贺才好,听见皇帝放下筷子的声音,回头看,他拿巾栉掖嘴,淡淡笑道:“我吃完了。”
她转回来在炕桌另一边坐下,问:“可吃饱了?”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里的阴霾消退了好些,点头道:“吃饱了。”
她嗯了声,招呼外头人收拾碗筷,长满寿躬身垂手进来,看见八宝食盒里的东西用了个精光,笑着看了锦书一眼,悄悄竖了竖拇指,照原样儿一件一件归置好了就退出去了。
皇帝道:“建福宫去过了?”
她应了个是,低头把手绢别到胸侧的钮子上,边道:“亏得我来瞧瞧,膳不用可不成。才刚的是午饭,回头晚膳我再来盯着。”
皇帝下地挺了挺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吃饭还要人盯着?”
锦书抿嘴一笑,“是是,不是孩子,可比孩子难伺候多了。”说着又不经意地去抚膝盖,总觉得隐隐生疼,自己都好笑起来,原来当差常要磕头,有点儿差池还要罚跪,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如今是今日不同往昔了,人啊,登上枝头,果然就娇贵了!
皇帝回身看,蹙眉道:“跪得时候长了,怕是伤了皮肉。你跟前的人怎么伺候的?怎么不知道备个黄袱垫?”边说边蹲下去捉她的脚,“我瞧瞧。”
锦书一惊,忙不迭往后缩,急道:“你别碰,过会子就好了。”
“别动!”他在那只裹着绫袜的玉足上轻轻一拍,“破了皮要上药包扎,伤处在布料上来回蹭,越到后头越疼。”
她咬着唇安静下来,就那么看着他,目光柔和。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别扭矫情,才发现自己对他早撤了防线,才知道真如太皇太后说的那样,这个人往后就是最亲密的人了,和自己的身体发肤一样,没法割舍,相依而生。
皇帝不是柳下惠,却是君子不妄动。虽说那纤细如玉的小腿叫他目眩神迷,可眼下不是胡来的时候。上回在泰陵里的混账事八成是吓碎了她的肝胆,倘或这趟再造次,只有将她越推越远了。要得身子还不易吗?要紧的是人心!他舍生忘死的爱她,也盼有回报,盼她心甘情愿的伴他一世。她心里的恨,今儿一点,明儿一点,总有消磨殆尽的时候,只要他沉得住气,总会好起来的。
天暖和了,衣裳从夹的换成单的,隔着薄薄一层跪上半天,铁打的也受不住。女孩儿家原本就娇贵,她腕子上如意带绑的淤青到现在还未褪尽。皇帝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衬裤,那玲珑的膝头有星星点点的红,像刮痧留下的印记,他松了口气,“还好没破,只有些血瘀,上点药就成了。”便开口喊李玉贵。
李总管应声进来,微吃了一惊。锦书在炕沿上坐着,那位除了祭天,平常腿不打一下弯的君王在脚踏上半跪着,头也不回的吩咐,“找金创药来。”
李玉贵领命忙退出去,打发人上太医正那儿讨药,自己从帘子豁口的地方偷偷看过去,小心肝在腔子里直蹦跶。
长满寿也挨过来看,边看边“好家伙”地喃喃,“这架势!瞧好儿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往皇贵妃位上晋了。”
李玉贵敲打他一下,“别混说,皇贵妃这会儿在棺椁里享福呢,你说这个,也不怕不吉利!”
长满寿咂了咂嘴,“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章主子是仙游后才晋的皇贵妃,里头这位不一样,那要是晋了位,可是实打实的!”
李玉贵一琢磨,是这个理儿!万岁爷在她这儿拿不出主子的做派来,就跟寻常夫妻似的,说话随意,唯恐叫她疏离了,连自称都改了,不说“朕”,只说“我”。如今蹲着给她看伤算什么?往后要是有了皇子皇女,只怕还有换尿布哄孩子的时候。
药送进去了,皇帝仔细涂抹好,拿绫子包扎起来,替她放下裤腿问:“怎么样了?好点儿没?”
锦书绞着手指头说:“好多了,只是不好意思的,我原是来伺候您的,反倒叫您受累了。”
“哪里的话!”皇帝站起来,放下卷起的夔龙箭袖,一面道,“也是顺带手的,你伤着了原就不该忍着,早些上了药,肿才消得快。”突然又想起上回在泰陵里急吼吼的弄伤了她,那个……又不好明着问,便期期艾艾地嘀咕,“我能替你上药的地方自然当仁不让,不能的……你……都好了吗?”
锦书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都好了?”
皇帝居然红了脸,搓着手目光飘忽,讷讷道:“就是‘那里’……还疼吗?”
她蓦地明白过来,“哎呀”一声捂住脸扭过了身子,透过手掌瓮声瓮气儿地咕哝,“你这人真是!别问了!”
皇帝一瞧那小模样,连骨头缝里都透出和乐来,只背着手说:“我担心你,一直不好出口问。想让人送药过去,又怕你会恼,这不是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了吗!你也别臊,我打小儿就学医,也算是半个大夫,有病不避医,我闯下的祸,难不成还笑话你吗?”
她捂着脸,死也不肯撒手,团领外露出的颈子都笼上了一层红。皇帝看着,愈发撞到心坎里来,隐忍再三,终究是走了过去,试探着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么!我就这么一问,看你,仔细把自个儿闷死。”
她慢慢松开手,别过脸不敢看他,眉梢眼角尽是女儿家的娇态。皇帝心头急跳,险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宫里停着的章贵妃来,霎时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积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明间,养心殿的园子尽东头有个花架子,上面爬满了爬藤月季,没开花,却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儿和寿山石小圆桌,锦书指着那儿说:“别走远了,往外头去太阳晒,就在那地方坐会子吧!”
于是沿着游廊过去,风吹过来凉凉的,雨搭微微摇摆,皇帝说:“这些帘子样式是你挑的?”
她转过眼看那竹帘上一圈圈的花纹,垂首道:“奴才浅薄,胡乱挑的,主子爷要是不喜欢就换了吧!”
怎么能不喜欢!只要是她的意思,他以往就是再看不上眼,现在也觉得如珠如宝。真是和人有关系,他才知道什么叫爱屋及乌,拿她的见识修养一比,宫里那些女人都成了烧火棍子,他的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别人了。
“我瞧着也好。”他说着,缓缓地踱,袍角飞扬,头上的银带也翩翩舞动开去。他回头一笑,“这颜色花式配歇山顶正合适,就放着吧!”
那笑容自有一番雍容矜持,能叫日月黯然失色。锦书一怔,忙调开了视线,隐约听见北边建福宫里和尚超度做法式的声音,便问:“主子不过去瞧瞧?”
皇帝道:“本来是要去的,后来听说你要来就耽搁了,想先见你,等你回了毓庆宫我再过去。”
锦书听了这话又有些哀伤,这样的男人,要只是个小吏,或是个平民,嫁了他该有多好啊!他爱你、护着你、处处替你周全,碰上他不是祖上的德行吗!只可惜了,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就是爱死了,皇帝总是皇帝,肩上有担当,有法度伦常。社稷要紧,不能扫了宫妃们的体面,须知她们各人背后有一大家子,父兄在朝里为官,怎么像她,孤身一人,没有谁能倚仗。人心是会变的,哪天他对她没了兴致,自己还剩什么呢?
她低头看胸前的绿彩帨,又觉得自己飘飘忽忽,像是无根的浮萍。随手摘了片叶子,沿着脉络撕扯,一缕一缕扔在脚边,无端端的又愁上眉峰,倚着木架子不言不语了。
皇帝弯腰打量她,“怎么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气儿又闷住了?琢磨什么呢,和我说说!”他心思百转,有了心结,遇着什么都要往那上头靠。她一安静下来,他就疑心她在想太子,这简直就是个噩梦,日夜搅得他寝食难安。他咳嗽一声,只作不经意地说,“太子的奏报前儿到了京师,他在那儿的差使办得不错,大学士姜直还夸他呢!”
锦书茫然抬起头来,脱口问:“他在那儿好吗?”问完了才惊觉没有避讳,偷觑皇帝的脸色,怕他在章贵妃的丧期里,易动怒,回头又要闹脾气。
皇帝的反应出人意料,他神情自然,淡淡道:“都好,就是夜里改不掉要人守着的毛病。老话儿说的,在家靠娘,出门靠墙。他行辕里安了两张床,外间儿睡贴身侍卫,他靠墙睡里间儿。”说着又笑,“他擎小儿就这样,如今在外办差,除了这个别不过来,其他倒很有些旗主将军的做派。”
锦书不说话,在瓷杌子上坐下来,讪讪摆弄手绢儿。皇帝站在花架子下,犹豫了会儿才问:“你晚膳还过来吗?”
她抬头道:“真要我看着你?你好好进膳我就不来了,这两天像是有点乏,想歇一歇。”
皇帝的精神头猛然一震,乏了?算算日子,上回临幸到现在也有小一月了,莫不是怀上了?
他慌忙去扣她的腕子,锦书吓了一跳,“主子干什么?”
“我瞧瞧脉象。”他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将她的胳膊放平了才侧过头细细地把。
锦书失笑,“什么大事,值当你这么神神叨叨的。”
“没什么大碍,”皇帝诊过脉不免失望,转念想想,她身体安康也是好的,便道,“想是这两天劳累了,你回去歇着吧,晚上别过来了,毓庆宫偏远些,来回的奔波伤身。且看情形吧,要是没什么事儿,我过你那边去。”
“别。”锦书收回手说,“贵主儿大丧期间,主子上我那儿去,我背上的皮非得叫人戳破不可。”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那等宫门下了钥再说,我悄悄地来,你给我留个门儿。”
锦书像是喝了一口醋,杀鸡抹脖子的又是一句“不成”。闷头想他下了钥过去干什么,连傻子都猜得出来,想来还是贼心不死!她又羞又臊,咬了咬嘴唇方道,“奴才说过不上赍牌,主子别忘了。”
皇帝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不过是去和你说说话儿,你当什么?”
风渐大,吹得惇本殿内帐幔纷飞,香炉里的烟雾四散开,满室的沉水香,沁人心脾。
掌事的蝈蝈儿捧着一壶枫露茶自穿堂过去,到毓庆宫正殿时,看见脆脆正在打理帐上的银钩子,边上的葡萄结子红穗没头没脑的扑腾,一下子弄了满脸。
她笑道:“仔细钩着簪子。又要变天儿了,今年雨水怪多的。主子呢?还歇着?”
脆脆嗯了声儿,“可不,才去叫了一回,说了两句梦话又睡了。”
“还是叫起来吧,歇了两个时辰,眼看着申正二刻了。”
脆脆转身说:“值什么?她爱睡就睡,你也忒小心,咱们这儿山高皇帝远,万岁爷有旨,不让人随意往这儿来打搅,难不成还怕司礼监的人来查吗?”
蝈蝈儿无奈道:“你这脾气真真是一点就着的!我还没说完,你就来这一车的气话。谁说怕祖宗家法来着?我是瞧主子睡得太长了,回头起来再作头疼。”
脆脆撅了撅嘴,“在继德堂边上的‘宛委别藏’里歇呢,我才叫过一回,这趟你去,没的惹她拱火。主子再和善终归是主子,咱们奴才是草芥子,她要是来一通呲儿,也够受的。”
“我瞧你是懒病犯了,她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吓我是怎么的?”蝈蝈儿笑着朝继德堂去,脆脆后面也跟了来,她瞥她一眼道,“好好的寝室不睡,怎么睡到藏书阁去了?”
脆脆抚着鬓边绒花道:“快别说这个,这人是个书虫子,看见满屋子古籍孤本子,恨不能一头扎进去。后来看着睡着了,春桃见她睡得熟就没叫,给她褪了鞋盖上毡子,将就让她歇会子,谁知道一气儿睡到这个点儿。”
蝈蝈儿迈过门槛转进里间,毓庆宫装修极考究,继德堂素有小迷宫之称,东西厢分成好几间,门套着门,窗连着窗,弯弯绕绕直走得晕头转向,边道:“天爷!也亏你们贴身伺候,就这么的歇?中晌回来说下了钥主子爷要来,眼不错儿的梆子都快敲了,还不归置,怎么迎圣驾?”
这蝈蝈儿比她们都大,是南苑的家生子儿,她教训两句,脆脆诺诺称是,也没得说的。
等走到“宛委别藏”时,一眼看见门上的小苏拉太监前仰后合地打起了瞌睡,蝈蝈儿把茶壶往脆脆手里一放,上前就在那两个没有顶子的喇叭帽上来了两下,低叱道:“眼里没主子的混账东西!万岁爷的恩泽倒纵了你们了?主子歇觉,你们跟着受用上了?过会子回你们师傅去,要做做规矩才行!”
那两个小太监吓得跪地磕头求饶,蝈蝈儿也不理他们,径直进了书斋里。
锦书仍是沉沉好睡,毡子盖得热,脸上红扑扑的,孩子似的天真无暇。
春桃搁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比了个手势,蝈蝈儿半蹲下来轻轻的推了推,“主子,时候不早了,该醒了。”
炕上那位扭了扭,半梦半醒道:“还早呢。”
蝈蝈儿去掀她的毡子,边道:“不早了,这么的不得睡到明儿早晨去?”
那边翻个身,索性不搭理她了。蝈蝈儿没法子,只得说:“您再不起,万岁爷就来啦!”
锦书被吓得发怔,一骨碌儿坐了起来,晕头晕脑地说:“下钥了?别叫他进来。”
屋里三个人都笑起来,“主子您可真逗!我们哪儿有胆子不叫万岁爷进来?”
“那进来了?”她坐直了身子探看,“掌灯了?外头那么亮?”
春桃上来替她更衣,“看看,睡迷了吧?人都快认不得了。”招脆脆来倒了枫露茶,递到她嘴边伺候喝,“快醒醒神儿,离掌灯不远了,就是要养足了劲儿侍奉万岁爷,也犯不着这么的贪睡。”
锦书迷迷瞪瞪了说:“别逗闷子,我哪里要养劲儿?是犯春困。我做了十来年的奴才,眼下回了打小儿长的地界儿,不睡个够对不住自己。”
她倒不避讳,几个人听了不过一笑。又上赶着漱口洗脸梳头,她笑道:“晚上了还打扮什么?被窝里涂脂抹粉,不也无趣儿?”
春桃咭地一笑,“自然不是自己瞧,您散漫,圣驾前失了仪,该死的就是咱们。”
锦书讪讪地,心想自己如今真成了等男人的小媳妇儿了,她们开口闭口的圣驾,自己是说好不进幸的,难为她们张罗,都是无用功。
都收拾好了移到继德堂的宝座上歪着,侍膳的太监进来打千儿,“请主子示下,主子的膳怎么铺排?要准备接驾吗?”
这倒把她难住了,皇帝说下了钥才来,那时候早过了用膳的点儿。可不备下,万一是饿着肚子来的怎么办?
她斟酌一下道:“炖盅鸡汤留着,我的别铺费,简单来几样素的就成。”
太监领旨退出去,蝈蝈儿笑着说:“您倒好伺候,乐坏了宫膳房的太监厨子。”
锦书捧着竹简研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白话,脆脆掌了一支蜡烛来,扣上了纱罩子说:“还是照着看吧,没的弄坏了眼睛。”
宫里上夜点灯都是有规制的,按妃的份例,日用有白蜡、黄蜡、羊油蜡各两支,原该等神武门上鸣了一下钟再点,可皇帝体恤,没叫敬事房往毓庆宫派精奇嬷嬷,没人执法,有些死规矩就给破了。
这毓庆宫初建时是阿哥所,住的全是皇子皇孙。后来传到大邺做了书库,等到明治爷当政重新整顿了,养了唯一的帝姬锦书。改朝换代了,大英皇子们随母妃住,大点儿就张罗开衙建府,所以这里空了出来,正好成全了锦书。
锦书是书堆儿里长大的,从腰杆子长硬了会坐起就捧书。如今重回这里,又有皇帝这几年不断往里添的新书,真正是如鱼得水,不亦乐乎了。跟前的人只劝她别没日没夜的,她唔了声还是照旧,几个人也就不说了,各自张罗分内的活计去了,单把她一个人撂在明间里。
快擦黑时蝈蝈儿领着人来回话,“主子,四执库的总管谙达求见。”
锦书抬头应道:“请进来吧!”
一会儿常四躬腰进来甩袖子打千儿,膝盖头子在青砖上一碰,“奴才请谨主子金安。”
锦书笑道:“谙达荣升了?快请坐吧!”
常四卷着袖子阿谀道:“小主儿见笑了,是万岁爷的恩典。奴才就不坐了,主子跟前哪里有奴才坐的地儿!”
锦书抿嘴一笑,又说:“谙达别客气,我这儿没那些规矩。”对旁边站殿的宫女道,“给谙达上茶。”
常四惕惕然谢了恩,嘴里喋喋道:“奴才就说主子不是池中物,看眼下果然登了高枝儿了!万岁爷圣眷隆重,谨主子造化不小啊!往后要求主子提携,奴才这儿先谢过了。”
锦书仍是不温不火的样子,慢慢说:“我守这一亩三分地儿过日子,哪里像谙达说的那样!谙达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儿?”
常四往上拱了拱手,“奴才奉主子爷之命来给主子送人,您的穿衣用度往后归我这儿管,你和万岁爷的东西放一处的。您瞧瞧,这不是独一份的尊荣吗?”又渐次低下声儿,“就连皇后主子都没有和皇上同用的穿戴档,你可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奴才上回给您举荐的人,这回请主子留下吧!”背过胳膊把身后侍立的小太监往前一拖,“主子,这是得胜,上回您来四执库,给您泡功夫茶的小子。今后归毓庆宫使,主子有令儿只管指派他,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就现开发,奴才再给您换好的来。”
锦书点了点头,“那就留下吧!劳烦谙达跑一趟了。”
说着就吩咐蝈蝈儿打赏,常四忙起身打千儿,嘴里说着“不敢叫主子破费,奴才告辞”,就却行退出了继德堂。
锦书看着得胜道:“你打四执库过来,见着贵喜公公了么?”得胜恭恭敬敬打千儿道:“回主子话,他管着皇后娘娘穿戴档,在四执库后三间当差。如今万岁爷给改名字了……”得胜说着扑哧一笑,又忌讳着失仪,忙正色道,“万岁爷上回经乾东五所时正看见他……摸他菜户的‘那个’。万岁爷说难为他残废,还想着这种事儿,没计较。只说贵喜是朵淫花儿,改名叫芍药儿得了。”
殿里听着的人哄堂大笑,大英后宫不禁止太监宫女结对食儿,那些都是可怜人,搭伙过日子,有个病痛的好照应。皇帝是体人意儿的,没责罚他脏了龙眼,只是这名儿改的……也忒不堪了。
得胜又咳嗽一声道:“芍药儿说知道主子晋位,赶明儿要来敬贺的,不枉那时候在掖庭的情分。”
那句“芍药儿”又叫大家笑岔了气,锦书一味地点头,“你上四执库去,见了他也带个话给他,叫他有空来毓庆宫坐坐。”得胜麻利儿应个嗻,垂手退到帘子外头去了。
春桃揉着肚子道:“万岁爷忒有意思了,平常看着那样严谨的人,要紧时候还挺会逗乐子。”
几个人又笑了一阵,蝈蝈儿说:“长街上梆子响了,估摸着万岁爷快来了。御前没传话说主子爷在这儿进膳,我瞧主子先吃,回头饿着伺候没气力。”
锦书应了,宫膳房排了膳,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廊子上的雨搭都放了下来,雨水顺着竹篾子噼啪打在青石板上,一路流进了下水里,轰然有声。
锦书吃完了接着看书,到了三更,脆脆请银剪剪灯花,瞥了瞥座钟道:“主子安置吧,天晚了,万岁爷想是不来了。”
锦书听了搁下书,怅然若失的下地抚了抚手臂,寒浸浸的,原来夜已经那样深了。
次日起身,满脸的倦怠不快。郁郁拿青盐漱了口,往圈椅里一坐,耷拉着眼皮子,脸拉得老长。跟前伺候的人心里直打鼓,她虽不说,众人却心知肚明,八成是为了皇帝失约的事儿上火。
蝈蝈儿对脆脆眨眼睛,两个人悄不声地退出来,蝈蝈儿说:“你仔细伺候着,我往养心殿去一趟,打探打探再作计较。”
脆脆一把牵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见万岁爷吗?咱们这样不合规矩的。”
蝈蝈儿说:“我又不是二愣子,哪能随意去见万岁爷。自然是要寻个由头的。宫膳房的子火烧才出笼,往食盒里一装,就说主子惦记万岁爷,怕又没进膳,特地叫送过去的,就成了。”
脆脆犹豫道:“这样儿好吗?要不要讨主子一个示下,这么干忒俗套了,怕主子不齿。”
蝈蝈儿抱着胸笑起来,“这种事儿虽俗套,横是有用也未可知。也分人办,别人送是邀宠,咱们主子送就是拳拳爱意。你没见万岁爷心尖儿式的待见?这会儿尽个情儿,那圣眷还用得着提?”
脆脆一琢磨,正要点头,锦书趿了双软拖履出来,站在门口说:“不许去!”
那小脸上蒙了层严霜似的,两个人一看忙赔笑,“主子今儿怎么了,怎么说话儿就躁了?”
怎么了?是啊,怎么了?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了!昨天他说要来,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后来竟渐渐有些盼。盼着盼着自己也糊涂了,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一夜风动荼靡架,自己就大半夜的没合眼,到窗户纸上泛白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会儿。然后一早起来,就带了床气儿了。
“不许去,没的惹人笑话,叫别人背后怎么编排我呢?”她怏怏红了脸,“你们消停些,别给我抹黑,就成了。”
“您可真是的,情愿自苦,也不低一下头。”蝈蝈儿说,“别的小主都是这么过来的,咱们干什么要落在人家后头?叫万岁爷知道您记挂他,大家受用,有什么不好的?”
锦书低头道:“我没记挂他,真的!你们打哪儿看出我记挂他了?成了,都别说了。”她一挥手道,“贵主子那里要哭三回灵呢,今儿是第二回,赶紧走吧,晚了叫人说我拿大。”
跟前的人听了只得作罢,忙不迭地给她换了鞋,外面正下着雨,又是鹤氅又是油纸伞的备好,这才由蝈蝈儿陪着往建福宫去。
第二天没了第一天的盛大,只因天不好,抱厦前搭了孝棚子,纸糊的家当都往下面塞,有的都压变了形儿,芦秆子从接头的地方蹿出来,看上去像打折了手脚的残兵败将。
放眼一看妃嫔们来得差不多了,都趴着“姐姐、主子”的号哭,锦书挑个角落,正运气儿打算开始哭祭,边上有人挨着跪下来,边磕头边说“对不住,来晚了”,也不知是对牌位说的还是对她说的。
锦书让了让,转脸一看,原来是景阳宫的梅嫔。那梅嫔也正看她,两人视线一交错,梅嫔笑着招呼,“谨妹妹,吃了么您?”
好家伙!渴不死东城,饿不死西城,这位梅嫔一听就是西边皇城根下来的。
锦书瞧她笑嘻嘻的,眉眼敦厚,看着像个本分人,也不反感,悄声地说:“我吃了来的,两个蟹粉小饺儿,一碗粳米粥。您呢?”
梅嫔生平没什么爱好,就是对吃有研究,一听锦书和她说吃食,她乐了,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趴着也顾不上哭,咬着耳朵说:“我吃的鸡崽子汤下银丝挂面,配了两碟紫姜,好吃,都堆到嗓子眼儿了。”瞄一眼前面乌泱泱的人堆问,“您能哭出来吗?”
锦书睁着干涩的眼睛,颇不好意思的摇头,“我没见过贵主子,也不知道她的好处,我才晋位她就殁了,连安都没来得及请过。这么的,让我哭,真是……”
“我就见过她两回,一回是我才进宫那会儿,在万寿节上她露过一面。再有就是去年年下,建福宫代皇后主子赏了筵席。那会儿看着就不太好,脸蜡黄蜡黄,喘气哧哧的,真是受罪。”梅嫔拧着眉头道,“咱们主子爷算耐得住的,听说她嫁过来就没大好过,难为她还拼死拼活的生了个哥儿,唉,可怜见的。皇上感念她,自己不来就打发手底下人来问,也算尽了情分。要是换了别的薄情爷们儿试试,早撂到八千里开外去了。”
锦书只顾趴着,心里琢磨,那人在这些妃嫔们眼里大约是好男人。皇帝嘛,稍有点人情味,别人都得感恩戴德。世上最平常的事儿,到了皇帝这儿就不一样了,他那样的性子,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亏得她们都爱戴他。
突然哭声激昂起来,锦书和梅嫔面面相觑,梅嫔是个傻大姐,回头看了一下,忙拿膀子撞锦书,说“都来了”,然后假模假式的号啕大哭。锦书没法子,也跟着掩帕子装哭,一时又想起了枉死的父母兄弟,真就抽抽搭搭,哭得大泪滂沱。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进了灵堂里,只听见一句摧肝裂胆的“我的儿”,后头的话都掩在了一片木鱼铙钹声中。
锦书没听出来那声是谁哭的,宫里女人地位尊崇,向来是求四平八稳的,没有伤心到极处,谁也不会这么的。
梅嫔拭着发红的眼角说:“章贵妃是太后的娘家外甥女儿,论起来还是万岁爷的两姨表妹呢!”
锦书懵懂应了,才想起来宝楹和梅嫔是一个宫里住的,便顺带问:“这两天怎么没看见宝答应?”
“她?”梅嫔摇了摇头,“万岁爷那儿没口谕,她哪儿能出来走动啊。不过话说回来,世上还有这么像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姐俩呢!”后面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眉眼儿长了个大概齐,待遇怎么差了那么多?一个是眼珠子。一个是眼眶子,万岁爷心里有了锦书,又给宝楹开脸,既开了脸,又禁她的足,到底是什么道理?
锦书迟疑着问:“那她过得怎么样?膳食用度怎么说呢?”
梅嫔摇头道:“你说能怎么?一个答应,年例统共三十两,一个月五只鸡鸭,两斤白面,连每夜的蜡烛都只有两根……宫里的女人啊,得不着皇上的眷顾,晋不了位份,说句大白话,连宅门里的姨娘都不如。”
锦书听了宝楹的境况,心里堵憋得难受,她有今天是自己拖累的,没有自己,太子也不会在宝楹身上打主意。她虽被禁足,也没有旨意说不许别人进她的院子探视,景阳宫到底不是北五所,算不得冷宫,要送些东西还是能够的。
“梅姐姐,她那儿有精奇嬷嬷看守吗?”锦书说,“我想过去瞧瞧她,有妨碍吗?”
丧钟咣地敲了一下,把两人吓了一跳。梅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道:“没事儿,那些个精奇嬷嬷只认钱,您有银子打点,谁还能吭半声?”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儿,这趟的哭丧算完了,贵人主子们起身准备散了。
锦书和梅嫔道了别,撑着伞缓缓走在夹道里,雨不大,却很细密,扑在脸上凉飕飕的。她心事繁杂,一路也没什么话,只走到内右门时稍停了停,驻足眺望,军机值房里有太监忙碌进出,大概是到了午膳的时候,皇帝赐宴当值臣工了吧!
皇帝日理万机,就是下了朝,还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没空闲是该当的,只是他怎么不打发人来支会她一声呢,叫她这一宿好等……
她叹了口气,蝈蝈儿轻声道:“主子,既到了这里,您稍等片刻,奴才往门上去打听打听,不知道万岁爷是在军机处还是在乾清宫。等问清了奴才请人通传,您进去请个安再走不迟。”
锦书摇了摇头,“议政的地方,咱们瞎凑热闹岂不是没规矩吗?天威难测,敬而远之倒好,回去吧。”
正要转身,军机值房门上出来一个人,留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穿石青的八团蟒褂衮服,微佝偻着背,手里拿了柄痒痒挠,从领口里探进去来回的抓,脸上的神情受用极了。
锦书细瞧,原来是庄亲王。在宫里这么大剌剌的也就他了,不修边幅,果然名不虚传。
庄王爷迈着八字步踱过来,一抬眼,看见前头甬路上站了个着素袍的宫装女子,雪白的脸孔,嫣红的嘴唇,大氅上的风帽一圈镶着狐毛出锋,愈发衬托得画中人一般的精致。正暗忖是哪个宫的妃嫔,走近了一看,庄亲王笑了,拱手作揖道:“哟,是谨嫔娘娘啊,您这一向可好?”
锦书侧身避了避,还礼道:“给王爷请安了。”
庄亲王嘿嘿地笑,在自己后脑勺上抚了一把道:“这天儿坏的!您怎么站在风口上,仔细进了寒气遭罪。皇上在乾清宫呢,才从国子监回来半个时辰,招了军机处的人说完了正事儿,这会子都散了,在懋勤殿里打发人理字画呢!您进去坐坐?”
锦书腼腆笑道:“不了,我祭完了贵主儿,正要回毓庆宫去。王爷忙吧,不耽误您了。”
说着一福,翩翩然回身要往东边去,庄亲王脱口道:“娘娘请留步!”他微微蹙起眉峰,脸上出现了难得的严肃表情,“万岁爷心里有事儿,是大事儿!昨儿晚上起就不太自在,脸上也不是颜色。我问他,他不肯说,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逼着他,可我心里放不下。娘娘是他枕边上的人,还是进去瞧瞧他,说些好话儿劝慰劝慰他,兴许就好了。”
锦书叫他那句“枕边上的人”闹了个大红脸,心道:我算哪门子枕边人,这种事儿不是该和皇后说才是吗!嘴上不好反驳,只得蹲身道:“既这么的,那奴才进去瞧瞧。”
庄亲王连连作揖,“不敢不敢,您怎么自称‘奴才’呢,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锦书心里牵挂皇帝,也不和庄亲王磨嘴皮子了,笑着肃了肃,便往乾清宫去了。
乾清宫是巍巍天阙,御路轻易走不得。锦书知道皇帝在西庑的懋勤殿,便从月华门进去,经批本处到殿门前,请司礼太监进去通传,自己就在廊下等着。
可有些不寻常,站了半天,见不见的没个信儿。她和蝈蝈儿对视一眼,心里禁不住怦怦地跳,像是真出了要紧的事儿了。
这时候李玉贵缩着脖子从里头出来了,觍脸打个千儿,赔笑道:“谨主子来了?”
锦书颇感意外,换了平时,李大总管早就狗摇尾巴的让里面请了,今儿倒奇怪,在门前挡横着,像个门神似的。
“主子,万岁爷……”李玉贵偷着往门里指了指,“遇着点儿事,心里不痛快呢!奴才眼皮子浅,不敢枉揣圣意。谨主子您看……”
锦书点了点头,“那不能叫谙达为难,万岁爷不肯见我是不是?”
李玉贵嘴角抽搐了两下,笑得越发难看了,窝着背道:“小主儿您是知道的,国事比天还大,桩桩件件压在万岁爷肩头上,文政、河务、兵事、钱粮、明刑,哪样不是事繁任巨的?万岁爷又是个万事不将就的圣主明君,一时走了窄道儿也是有的。今儿把主持军机处的章京臭骂了一通,还有几位散秩大臣也一体开革了,到这会子还在气头上呢。奴才瞧主子还是先行回宫吧,等万岁爷气儿消了,自然上毓庆宫看您去。”
看不看的是后话,他昨晚失了约,今天又避而不见,锦书惶惶自觉失望。君心难测,隔山隔海的,这会子吃个闭门羹,等将来,或者还有个申斥责罚的时候呢!自己脑子叫狗吃了,怎么巴巴儿的寻这晦气。原说是心念不动,百毒不侵,如今自己动摇了根本,擎等着下阿鼻地狱吧。
她的脸冷下来,自找没趣儿,怨得了谁?既然不肯相见,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微一颔首,面上自然带了七分矜持,“那就劳谙达替我传个话,就说奴才恭请圣安。奴才不懂规矩,来得不巧,下回定然仔细了。只是上火易伤肝,请主子保重圣躬吧。”言罢也不等李玉贵回话,转身就朝月华门上去了。
李玉贵愣在那里半晌没回过神来。好嘛,动了怒了,这趟怕是得罪坏了。他挠着头皮想,万岁爷也真是,日盼夜盼的,好容易有了点眉目,怎么又拿起乔来了?真真是两个冤家,不相互的整治就过不下去日子似的,这么你来我往的缠斗,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呢!边想边低着头进殿里,才转过金丝帷大幕,迎头就和皇帝撞了个满怀。
“混账奴才,你是猪脑子么?”皇帝的脸拉了足有两尺长,本来就不受用,让他撞了个趔趄,心里的憋闷一股脑儿发作出来,抬腿就把跪着的李玉贵踹翻了,指着鼻子骂,“平日间看你八面玲珑,到了用的时候就成了海子里的鹿,除了愕头愕脑的还会什么?”
御前的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李玉贵吓得魂飞胆丧,趴在地上磕头,大耳刮子甩得山响,边打边号,“奴才是笨王八,没规矩、没成色,冲撞了主子爷,奴才该死!请主子爷消消气儿,才刚谨主子说了,主子爷气大伤身子,让主子保重圣躬……”
皇帝心头拧成了麻花,昨天晚上接了个密报,是派到湖广去的人发回来的,一看之下惊骇莫名。太子离京畿山高路远,凭着什么整顿旗下军务?还有与御前大臣过从甚密的传闻,他坐镇太和殿,居然会出这等蒙辱朝廷的事,着实让他又气又恨。
太子好手段,七司衙门竟悄没生息的换了他的人,逐渐掌握了内城宿兵大权。关防、警跸,他旗下的包衣奴才占了一大半儿。正路主子一发话,下头一级一级的传递,奴才寻门生,奴才找奴才,因着他是储君,内务府、宗人府不能言声儿,好好的紫禁城,这煌煌帝都,竟成了太子湛的天下!
亏他一个开国皇帝,整日坐在金銮殿上,后院里垒了一垛干柴却浑然不觉,岂不自打了嘴巴?只是兹事体大,这罪名儿下来可是诛戮的结局,他一则震怒,一则寒心,脑子却还是清醒的。
太子性最善,要细论起来也是自己有愧于他。这事断然匆忙不得,要严查严办容易,军机处的那些个人都不是吃素的,可揪出了祸首之后怎么办?豫亲王是个糊涂蛋,耳根子软,禁不得哄骗。可恨的是勒泰,这位国舅爷舒坦日子过够了,打算开始挑事儿了,追究下去恐怕连皇后都有牵连。正宫娘娘是天下之母,倘或搅在里头,不是关系社稷的大事么?
皇帝呆呆站着,一时又浑浑噩噩没了主张。太子年轻,意气用事是有的,只是这皇后听之任之实在可恶!这样大的事,她纵着儿子夺宫,果然是灯下黑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整旗、整吏,没曾想内廷竟出这样谋逆的事。
“她走了?”皇帝叹了口气,慢慢踱回炕前坐下。
李玉贵连忙爬起来,哈腰回道:“是,谨主子原路回去了,只是面上不好,上了脸子,看着气呼呼的。”
皇帝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牍,不情不愿地上了炕,一手执朱笔,一面又迟疑道:“你回头备些精致小菜送到毓庆宫去,传个旨,朕晚膳到谨嫔宫里用。”他不是不愿见她,是不知怎么面对她。她要知道太子起事,会站在哪一边?能念泰陵里那一夜的恩情吗?只怕是恨他入骨,有了逃脱的机会,横竖是会扬长而去的。
不能让她走,势必要压制太子的势头。倘或让他们俩搭上线,他还剩什么?若论太子眼下的所作所为,足够关押宗人府听候发落的了。可他不愿,他心存侥幸地想,或者是巧合,他想再看看。太子散布下去的包衣先不动,悄悄的控制起来,瞧他下一步还有什么行动,要是停下了,那皆大欢喜,要是有妄动,届时再剿不迟。
“传庄亲王和查克浑即刻来见。”皇帝靠着垫枕说,疲累地敲膀子,心里囤积的事几乎要把他压垮了。
李玉贵打千儿道“嗻”,又说,“主子累了,奴才打发王义来给主子松松筋骨?”见皇帝应了,火烧眉毛的一溜小跑出去,招了推拿太监来伺候,自己急兜兜的就往军机处去传旨,又撒腿朝内务府跑,跑得肠子都快断了,终于在掌仪司找到了安排奠仪的庄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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