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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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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唯心的认知来说,深圳是个好地方。

    我虽然是个平常人,高没有六尺彪形,壮没有泰山之尊。但我却是一个不安份的人,我的心在随时地流动,它催促着我的脚步。说它是浮萍,确实很深入。因此,所有的美丽在我的眼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城市是浮躁的,犹如我的灵魂一样,在不停地为自己也为别人而受到特别的煎熬。在我原先的世界里,我只能以不停的变幻与奔波来弥补我心中的空漠。因为我始终以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一点儿的微曦。

    但流动的叶片儿飘到了深圳,它慢慢的悄悄的停下了。我留了下来。

    广州的风是暖的,深圳的风是凉的。在广州,我从来也没有清新的感觉,因为那儿有太多的钢铁,太多的现代森林。而初踏进深圳的界牌,我的眼里仿佛溜进了无数的绿流。这些淡淡的,浓浓的,充满了生命活力的色彩,随着有些凉爽的风,慢慢地蔓延向我的骨干内。它们在我的体内集结,伸展,再集结,再伸展。

    进深圳需要经过关口,还需要特别的通行证。但是我在东莞的罗沙车站买票时,我爬在窗口上。因为窗口有些高,我掂起脚。隔着有点模糊的玻璃,小心翼翼地询问售票员:“小姐,到深圳需不需要边防证?”

    窗口后是一个微胖的女人,皮肤很白,眼睛很细。她慢悠悠地抬起头,话语也很慢,是懒洋洋地说:“你买票吗?问那么多干嘛?”

    “我当然要买票,可是我没有边防证,我不知道能不能过去?”

    售票员又低下了头,手上也许正把玩着什么。我看不清,只看见她两块微耸的肩在慢吞吞地晃悠。声音也依然还是懒散:“没事儿,只要买票就成。”

    “是不是真的?我怕到时候,过不去又回不来,那样岂不麻烦?”

    “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这票你要买就买,不买也不强求啊!”售票员露出了一幅不耐烦的神色。

    我碰了一鼻子的灰,想问的某些疑问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脸上有些发烧,嘴里也喃喃的,只好由裤兜里掏出钱买了票。走的时候,再甩给这位售票员一声:“谢谢!”但好似落进了深潭中,连一丁点儿的回声都没有。

    豪华大巴果不愧为豪华,比老家的小巴士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呢。老家的巴士通风透气太差,坐在里面就犹如进了闷罐,再加上沉沉的汽油香。等一下了车,你便会摇摇欲坠,头晕脑胀,跟腾云驾雾一般。豪华大巴里却是另外一幅光景,首先是空间阔朗了一点,一路的风儿,吹得你痒乎乎,但是非常舒心爽身的。再说乘务小姐的累言细语,那也是不错的。

    我上了车,这一切都还比较满意。我不是一个会挑骨头的人,对于任何事,我都抱着无所谓或忍一忍和姿势。我觉得保持这种心境,对自己的身体与涵养会有所俾益。所以,售票员对我的傲慢,我只是记住了一些小小的细节,并且也没有任何的怨与不满。只是在心中有一点微细的芥蒂罢了。

    连日的奔波使我很困,坐在舒软的座椅上,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安心地睡上一会儿,且没有任何的杂念,很惬意。我自己都想象我当时的模样,紧闭着双眼,神色安祥,恬恬淡淡,静静的,偶尔一缕风,吹散了我的长发,有几根拂在了眼皮上,眼皮轻轻地动了一下,很甜。

    车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扬没扬起滚滚黄龙,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生活在摇篮里,真的很舒服。有可能的话,我愿意一辈子躺在这个摇篮里,一辈子行走在茫茫的旅途中,永远也不要到达终点。这短暂的闲适仿佛成为了一个高贵的梦想,成为了我人生中永远也无法企及到的目标。

    我是一个流浪者,流浪是我的命,流浪也是我无奈的运。我不得不到处飘荡,这样才能让我的精神找到一点寄托。是的,我的精神也只有在飘飞里翱翔。只要我停下来,它也许就会毫不犹豫的变为一洼死水。我不愿意这样,所以我在不停地走。前方的站台有没有我的舞曲,我没有信心,我只是在期待着,它会带给我一些更深入更幽怨更富有人性更具有社会特质的东西。

    朦朦胧胧中,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优美的声音:“先生,到关口了,请你准备好你的证件。”如此美妙的声音,假设她不是莺歌燕语,但也有清泉般的滋润。在礼貌与清脆的面前,我没有不舒心的理由。

    我掏出我全部的证件,等待着检查。车果然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了,从车门里显出了一位威猛的边警。瞧着他的形象,我便暗自赞叹了一回。至少我这瘦骨头再怎么拾掇,也是没有那种精神的。自然的生成,没办法。

    边警一个一个排察,例行公事,倒也一丝不苟。他那模样也就更加威严了一些,特别是他的眼睛,你根本就没有勇气与他直视,纵然你并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他走到我的身边,伸出了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掌,没有吭声。我很规矩,将证件一张张递了过去。

    递增过去的证件并没有还给我,我偷瞥了一眼,发现他的神色已经有了一些难看。但好像也还包含着一些幸灾乐祸,仿佛在说,小子,这回栽倒了我的手上,看你怎么说。瞧着他那神儿,我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你的边防证呢?”

    “边防证?没有啊!可我有身份证,还有广州的暂住证,连健康证都有有的。”我有一些语无伦次,但我绝不会放弃辩解的权力。

    “这有什么用?广州的暂住证。哼,这儿可是深圳。下车,跟我下去。”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大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幅活张飞的模样。

    我只好站起身,在众人蔑视现可怜的目光注视下,更加的灰溜溜地踩着威严的尾巴,面如猪肝般地下了车。外面的烈日矫持而富有激情,射在我的手臂上,有些微微地生疼。汗水慢慢地从我的额头渗出来,顺淌着鼻梁的两翼,落到了嘴里,我尝到了咸咸的味道。此时,这味道中又多了一些调料,有些涩。我傻傻地站在那儿,望着来往穿梭的汽车,不知所措。

    边警的身姿挺得很直,从下车开始,他一直没有说话。只将眼角的余光稍稍地瞟向我,并从嘴角荡出一些淡淡的蔑视。我受不了这种待遇,我没犯法,我也没干过什么坏事。我甚至可以拍着我自己的胸脯,顶天立地,信誓眈眈地说,我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我心中的感情是复杂的,一向尊重的警察在此时,好像在我的眼里转化了,心中的神坻有可能在瞬间瘫痪萎缩成一滩臭泥巴。我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我一向严格地坚守着我的信念并为之自豪。我试探着让卷硬的舌头伸直开来,声音在舌体的搅动下,轻轻地发了出来,有些抖支动:“先生,现在,现在我该怎么办?”

    他也许已经忽视了我的存在,虽然我一直站在离他不过三尺的地方。他顿了顿神,像醒悟了一般,回头惊诧地望着我:“你,你去那儿买二十张过境票,就可以了。”

    “二十张?”一听有了答案,在心中虽有迷惑,但还是高兴地奔向了边境售票厅。这个售货亭里有一个小伙子,一听我要买二十张,便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我不明白这种表情的出处。但我不是瞎子,我看见了一辆骄车行驶过来,司机探出了头,售票员便快速地撕下一张票递给他,司机付过钱以后,风驰般地逝去了。我愣了一下,因为我发现骄车里坐着的绝对不止一个人。而他们总共只买了一张票,而我一个人却无缘无故地买了二十张。

    对于对警官的尊敬,我始终没有再开口,也始终没有半点的询问。我顺从地交了钱取了票,交了票走了人。在公共汽车的喧哗中,我还在想,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二十张票呢?难道我是一个危险的敌人吗?我自信地以为,我的模样并不是獐头鼠尾。借着汽车的玻璃,淡淡地印现出我的模样,棱角还是原来的棱角,只是精神气儿没了,多了忧郁,多了眼神神色的倦殆。

    在公共汽车上,我知道深圳的人真的很多。从透明的玻璃我也知道,这儿很美。公共汽车行驶缓慢,有时还有稍稍的堵塞,这证明这儿的车也很多。我打开我旁边的窗户,让那一丝凉风吹过来。我尽力地嗅着凉风中的清新味儿。胸中的块垒与闷气,在风儿的妩慰下,慢慢地开始撤离了,我的心胸在逐渐地开阔。外面阳光明媚,在车里我已没了先前的烧炙。眼球传达给我的感觉,和那些绿色的草坪,翠然的树木,鲜艳的花儿,活络的人群一样自然,平祥。

    从车窗里看深圳,得到的只有繁华。身边的人们有的埋头诵报,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眼光迷离,东张西望,有的则目视呆纳,眉头深锁。也有笑口常开的,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倒。侃侃而谈者则口沫横飞,目中无人。所有的市井,所有的人态在这儿汇集了,形成的是一幅社会的活画卷。看着这幅画卷,我的心暖暖的。有一种家的感觉。但同时,我的心中又莫明地生成出了飘洎的沧桑感。它们相互纠缠,相互迷茫,直到让我的精神中只能塞下这所有的片面。我的心里只余下了车窗中的风景,变幻不停的景色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眼球中,并长久地驻足下来。变成了房永恒的底片。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随时将它们展露出来,沉浸在它的奔放之中。

    在这样的环境,我没有再睡过去的可能。我就像是一只饥饿的小鸟,突然之间飞到了谷垛中。我尽力地搜寻着,尽力观望着,也尽量地让自己的眼球放开最宽广的度数。我需要去了解它,首先通过眼睛的触摸,我要体会到它的温暖。透过狭小的传输通道,我只发现了它的神秘与深邃。可是,神秘的内涵,深邃的灵气究竟有多美,有多恶,还非常的华丽,抑或是污浊,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努力地去尝试要接近它,触动它,并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器官去搜索它内心的质华丰泽。

    馥郁的花香偶尔飘进我的鼻息间,香遍了我的全身,但是在刹那它又调皮地躲开了我。继而再出来,和我做着诡异的迷藏。嗅着花香,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想象花的娇妍,花瓣的清纯,花蕊的灿烂,妩媚,奔放,妖娆的个性。伸全了腰的花们没有顾忌,哪似我哟!初来这个地方,对所有的一切不仅要了解,还需要足够的勇气去接纳与受收。坐在车上的我,除了对这块土地的惊喜与了然,再就是对这块土地的迷茫与惆怅。

    这儿没有我的家,我只是一个不速之客。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我便冒失地来了,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由此而不高兴。我不知道该从哪儿下车,因为我没有准确的目的地。我只能听凭惯性的跟着汽车一直到了终点站,我想赖着都没有可能的时候,我才托着沉重的步履踏上了这块陌生的土地。

    从如织的人群,再从人群们身上的皮包来看。这儿是火车站,站牌高高地悬挂着,车站的喇叭里也不时传来动耳的声音。我经历过太多的车站,对车站早已没了新鲜的认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它,任由潮水般的人群与喧哗尽攘与这块土地的斯守。

    我没有过多的行礼,总共的价值还没有一个小旅行包,在夏天的一套换衣足矣,还携带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比如说洗脸帕,香皂,牙膏,牙刷,除此之外,别无它物。这也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我一向以为,身外之物,当可越少越妙。物体越少,我就越自由,少牵挂。这样,我才可以无忧无虑的四处奔波而没有丝毫的累赘。当然。我的心情也会更加的坦然,我不会因为别人觊觎我的钱财而伤神费虑,也不会因为顾其左右而举足不前。

    出火车站后是一排店铺,形色齐全。过中和时,一位老太太满面慈祥地招呼你:“先生,进去坐坐,吃顿饭,歇歇脚。”这种热情的推销比地皆是,如果在火车站附近要是没有此等景象,倒还会以为那是不正常的了。我微笑着面对她们,对于她们,其实我很敬仰。并不是因为她们人品的出众,而是她们可以安于平凡,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平凡的岗位。并在为别人提供方便的同时,也为自己创造了微薄的经济效益。从而使社会在缓慢而又有沉重的节奏下朝前默默地推行。有时候,我真的会嘲笑自己,自己算什么?到底有什么能耐?在芸芸众生之中,你同样是一个平凡人。

    在滚滚的人流面前,你会体会到一个人力量的孤单。你在赞美别人强大的同时,也会对自己产生一种卑视。说实在的,整个社会的人们,为了能在众人的面前抬高自己的身份。他们拼搏,努力,并为此而付出了终生的时间。这没有值不值得的因素,这是本能的散发。当我行走在大街上,我会想,我比别人少了些什么,但我又有那些地方比别人要出色。我会努力地找出自己的底线,让它更接近于或真正有利于我本身的优势。

    我会对那些肥头肥脑的有钱人说,你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满身的铜臭,你有没有我这样的思考,你有没有忧伤。要知道,在某些时候,忧郁也是一种财富,因为我经历过。而你没有。这样一比较,我就会觉得我自己并不低下,反而变得崇高起来。与有钱人比,你只会运用想象,但与没有钱的人比,你就可以马上见到成效。路边的乞丐伸出了肮脏的手,他们晚上背后的生活我们暂先不论。但是从表面上我们都还是可以从他们身上找回一些优越,至少你会说,我就是再惨,我也不会沦落成乞丐。

    在街上瞎无目的的乱逛,新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草果然很绿,凑近了看,就更绿了些。上面虽然浮着一些灰尘,不时的淋头洒过,重又现出了蓬勃的生机。草坪上三五成群地坐着一些人,玩着扑克,打着赤膊,嘴里叼着烟。赤热的阳光被浓密的林荫阻挡了,无奈地垂下了热气腾腾的头颅。草叫什么名,树姓什么,花儿从哪里来,我都不知道。我只晓得花很香,很艳,很绝代。草很绿,很柔,很软,很有韧性。树很密,很壮,很深,很有气魄。这是花草树给我的认识,反馈给我的信息。

    别人都说,深圳人很有钱,不信,你看看那如长龙般的车流,看看一座攀比一座的高楼大厦。大厦的玻璃耀着光,它的身姿直冲云霄,挠人目眩。第一印象要说是楼高楼多,我想这并不正确。我看见的深圳是绿色的深圳,进入到深圳的怀腹里虽没有乡村般的自然飘逸,但它还是具备了乡村般的清纯,这是很重要的。但摩天大厦与纯然的绿色有机地结合了起来,形成了天趣般的搭配。和谐也就成为了它的主魂,站在其中,你没有不适的感觉,首先是一切都显得很亲切,随处可闻的乡音更能让人有身临故土的娇纵。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条件一般,一个房间两个人,但价格却是内地的几倍。另外一个房客,长得挺壮实,皮肤黝黑,穿一件短袖t恤,红色带杠的。眼神中却满是血丝,脸上也装进了倦态。我一进去,打开了床边的风扇,让它将汗水的露儿驱赶了一些。

    他躺在床上,随手掏出一枝烟,递给我。我赶忙伸手挡了一下,嘴里应着:“我不会抽烟,谢谢!”

    他也并不勉强,将这枝烟缩了回去,插在自己的嘴里。掏出火机,点上了。一团浓雾从他的面前袅袅升腾,一股烟油味儿冲向我的鼻息。我虽然不抽烟,但在这浓重的烟雾中,我却可以体会到一丝糜放的纵乱。我不善多言,也不喜多言。我斜倚在枕头上,闭上有些疲惫的眼睛,准备好好地休息一下。对面的汉子在烟雾里飘出一句淡淡的话:“你刚来深圳?”

    “对啊!刚来,这地方还不错。”

    “刚来的时候,都这样说。你是哪里人?”

    “四川的,你呢?”

    “安徽。在这儿,四川人很多的。你有老乡吗?”

    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了:“有。他们在别的地方。只是我刚来,不好意思叼扰他们,所以只好住旅馆了。”

    他显然没有怀疑我的慌言,只是说:“深圳,这地方是好,可压力却也太在。”

    “压力太大?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这儿的景色挺漂亮的,与内地有些大城市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呢!哪,哪你也是刚来深圳吗?”

    “不。我来深圳都有几个月了,这几个月,简直就是灾难。”

    “是不是出了什么很大的事儿了吗?”

    “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他使劲儿地吸了一口烟,喷出一团很浓很浓的烟雾。叹气声从烟雾中伸展出来,延绵出了很远。以至于鼓捣在了我的耳膜里,我有一点震颤的感觉,很清楚地碰击着我内心的情意。

    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继续的下文,可时间在缓缓的流淌,烟雾也在慢慢地消散,但他却依然一声不吭。被他开先打破了沉默,我早已了无睡意。我随口说:“安徽,安徽有白洋淀,听说那地方条件不错的。”

    “哪儿啊?安徽同样是穷地段。要不是这几年政策开放了,还不知道那日子该怎么地呢?不过,四川却是天府之国,没想到你们也愿意出来。”

    “天府之国,哈哈哈,只是那一片而已。四川就是成都平原的土地稍肥沃一些,其它的地方大都是高山瘦水,穷着呢!李白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便是明证。”

    “别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山也不见得会坏到哪儿去!”

    “这倒是,我们山高,就柴禾多,所以自古不缺柴烧。但是这山上的土地呢,就是不滋养庄稼。要是碰上了旱时天,情况遭着呢挨饿空肚皮,那也是常有的事儿。再加上人多,土地有限,本来宽袤的山川,现在倒觉狭小了。况且,山上的东西也总会有尽头。原先我们小的时候,山上还有一些野物,树木也挺粗壮。但是现在呢,有些山竟然变得光秃秃的了。跟你们那儿也许差不多,要是没有劳务输出,这日子也是真不敢想象的。”一谈起老家,我的心中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我爱家,但是我又看不惯这片山水的状况。家乡的景色曾经让我无数次的陶醉,可是,美丽的景色到处都有。美丽并不能留住我的脚步,我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一看见乡亲们一张张辛酸的脸,我的灵气与心怀也会软下来,变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物体而融进了酸体的浓酿中。

    “在老家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现在跑到这个地方,真还有一点活受罪的味道呢!”

    他的话语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勾逗着我的好奇心。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但从他的面色瞧去,他确实困扰在无奈中。而从他举手投足的气质来看,他也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还是有一些修养。

    “你原来做些什么?”我问他。

    “原来,说起原来,我还确实风光过一阵子。那时的生意好做,也可以说是独门生意。没什么竞争的。”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从兜里再掏出一根烟,接在快要熄灭的烟屁股上。眼神中也藏着一些深远的东西,我仿佛已经触目惊心摸到了他心中的向往和曾经的辉煌。

    “你哪时是做什么?”

    “服装。”

    “哦!服装确实也是热行,不过我却不懂。”我对生意方面基本上是外行,但我知道衣服是必须物品,人人都少不它的。

    “那倒是。这做服装也得有讲究,只是当时的生意确实好做。整整一个城市,店铺是廖廖可数,不怕卖不了的货,只怕有拿不来的货。这样的场景,可真没得说。再瞧现在,只要一个机会,竞争的人是大把。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搞起了自己的铺子,稍微有一丁点儿的经营不善,便有可能血本无归的。”

    “那你在深圳现在做什么?是不是还是做服装,既然你熟悉这一行,继续做下去应该不成问题吧。”

    “说是这么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到深圳,我才知道什么叫有钱人,那什么叫生活,回想起原来的小钱,现在真有不值一提的感觉。”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现在不好呢?我看你现在挺好的嘛!”

    “好什么好?我都睡了几天的大街了,在街上睡,也没什么,只是有保安赶,还有蚊虫叮咬,让你睡不消停。卫生方面也是一个问题,今天来住旅馆,主要是为了洗洗换下的衣服,也好洗洗脏乎乎的身子。小伙子,看起来我的年纪比你大,我给你说,在深圳这地方,骗子太多了,以后可得万分小心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地坦然!他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对待我。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丝愧疚,为我对他的戒心而惭愧。

    对他的好感在我的胸中伸出来,我笑笑地对他说:“你在深圳受过骗?”他摇摇头也佯装着笑面地说:“是啊!骗子,骗人的骗子,他们专门骗人,专门骗老实人。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被骗还不止一次,开始骗的钱少,我以前的积蓄基本上都投资在这方面了。”

    “数英雄,论成败,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我说,现在你受点儿骗,将来或许会有更大的能耐呢。大不了,从头再来一次嘛,没什么了不起的。”

    “小伙子,没想到你还能说也这种话。哎,我是真的泄气了,我已向家里打了电话,准备让他们将家东西全部处理了。我不想回去,也没脸再回去了,曾经的风风光光,现在的落落魄魄,你说,我能回去吗?”

    这种感受,我能理解。一个人要是曾经经历过繁华,一下子让他恢复到荒凉,这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凄凉。试想一下,你风光无限地在众人面前炫耀过,那时的你啊,面子上可贴了金,心里面也装上了蜜,众人对你都恭维有加,都迎送你,夸奖你,都对你刮目相看。但是,你没落了,西边的太阳照着却是无休无止的萧条,走到那儿,唾沫淹你,指头戳着你,让你的脊骨直不起来。这不是面子和心理承受的问题,这还系到一些人情世故与社会众芸之间的是是非非,社会是复杂的,它卷荡着所有人的一切,包括精神思想还有实实切切的身体感应。

    我们聊了很多,也很投机,我们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在白帜灯的照耀下,我和他没年龄的界限,也没了地域口音的界限,我们融合在一起,融合在一片心灵的交错中。我们一起笑,一起叹气,我聆听着这位朴实汉子的腑之韵。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虽然我们在互相地鼓励,但是我却也只能在脑海里去慢慢地搜寻他的模样,也许现在在大街上遇到他。我们只会是形同陌路,这是真的,严严格格的真实性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的东西,只是在空气中我还可以依稀地嗅到一些淡淡的烟味儿,很醇香很温馨的味道。以后在深圳的日子里,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深圳不算少数,他们每日在为生存而四处奔波,就像我这个城市的幽灵一样,每时每到都在伤身豁神地为自己明天的面包奋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经济也开始拮据。没有钱。真的没人同情你,我进旅馆的时候,就因为交钱慢了一点,那位收银小姐便拉长了马脸。照有些人说,住宿的费用本是多余的。大热天的,凉风飒飒而来,吹在身上,跟软香按摩一样,爽着呢!

    我并不是体验生活,而是切实地要节约开支。还记得那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夜晚,在城市中,我

    很少见着月亮与星星,但那晚,我见着了。我找到了一块离繁华比较远的地方,确切地说地址的话,是体育馆的天桥上。那儿很安静。十一点过后,便再也没有什么样的行人走动。晚上的道路依旧明亮,白白的路灯光洒落下来,有些迷蒙,有些清淡。远方的灯火闪闪烁烁,眨着一双双彩色的眼睛。这座城市在此时更加的美了。

    除了斑澜的外衣,它的脉络大多地沉浸在一片安祥中。这些血液静静地流淌着,慢慢地抒发着胸中澎湃的激情。我看不见,我也摸不着,但我能听。用我的耳朵去聆听。我听见了树叶的婆娑声,它们窃窃私语,诉说着各自的秘密与纯真。我也听见汽车轮胎与马路的亲吻声,仿佛它们在说,快回家吧,快回家吧,温暖的家正等着你呢!想到这儿,我又听见了温馨的呓语,睡觉时翻动时的轻微响动,小孩子的哭闹,母亲的枉扶。

    天桥上的水泥地板上还残留着阳光的余温,我用报纸给它穿上了一件外衣,可依然挡不住它的热情。我躺下来,可睡不着,只得又翻身爬起,在天桥上来回踱着步。在离我不远处,同样睡着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从他轻微的鼾声上来分析,他肯定睡得很香很沉。我不忍心打扰他的梦乡,便不自主地将脚步放轻了一些。

    在我的眼前是一幢很高的居民楼,大概在二十几层左右。有的窗口还亮着灯,有的已黑魃魃一片。亮着光的窗口有一位女孩子,旁边立着一个小孩子,女人正将盆中的衣物一件件挂起来。我只能看见两团模糊的影子,但我能判断出她们一定是母子俩。抑或是母亲刚刚下班,小孩子正好心地要帮母亲的忙呢。她的老公此时也许正在厨房烧炒着美味吧!

    我习惯了奔波,习惯了流浪。对所有的苦难我都可以坦然处之,我可以视苦难为幸福,视生死为儿戏,这是我曾经的追求。我愿意以苦难来装填我的人生,我以为,这样的人生才能闪耀出熠熠的光华。平平稳稳,安安逸逸的一生只能算作是白开水,而我偏偏要在这杯白开水中加上一些苦涩的茶叶。找苦吃你因此会怀疑我的智商,有时我也会怀疑。但是我的脑筋总不会转弯,认定了的事儿,我就会一如继往地去实施,哪怕前面的路是一片深涧汪洋。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穹,露出会心甜甜蜜人的笑。星星闪耀地围着它,陪它唠叼着一个个没完没了的故事。它们多像一个大家庭,多像一个温暖的窝。其实,在遥远的地方,我也有一个温暖的家。那里有我的亲情,有我的欢乐。那儿每天有人望着月亮在牵挂我,我透过月亮,看见了那张忧愁的脸,还有那双饱含着仁慈爱护的眼神。我看见了眼神中的无奈,看见它正慢慢地被一层薄膜给遮挡了起来。薄膜化为了露珠,顺着天穹的碧蓝,落向了深邃的灵魂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我亲爱的妈妈。”熟悉的词句钻进我的脑海里,我禁不住哼出了声。“咳,咳。”几声浓浓的咳嗽惊扰了我的忧思。一个很神秘,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的间符传了过来:“你睡不睡啊?要睡就好生睡,不睡就到其它地方去唱嘛,别影响了我。要是引来了警察,大家都睡不成。”

    从声音来判断,他的年纪一定不是很轻。我走过去,俯在他的身边,对他说:“你天天在这儿睡觉吗?”

    “偶尔来。”他翻转了一下,有些不耐烦的味儿飘了出来。

    “这儿睡觉还不错,就是有点潮吧。”

    “什么潮?”

    “露水啊!”

    “露水?哈哈哈。”他笑起来,声音很是爽朗。他丝毫也没有落魄的反照,从他的笑声中,你可以知道,他活得很开朗,甚至于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压力的存在。“快点睡吧,我明天还要干事呢!”

    “你在哪儿干事儿,为什么要睡这地方?”

    “睡这儿怎么啦?睡这儿我又没有少掉一根毫毛。怪事儿,你现在不是也睡这儿吗,可为什么瞧不起睡这儿的人呢,你这可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哟!”他的声音大了一些,而转念他或许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又将后半部压了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睡这儿要是下起雨来,岂不很麻烦?”

    “哎!别说了,我困了,快睡吧。早早起来,不然上班的人看见了,也挺不好的呢!”他又翻转了一下身,不再理我了。鼾声又慢慢地由他的身体内喷发出来。

    我又禁不住乐了,是啊!一个人不管他沦落到了什么地步。他都会将自己的面子保存得好好的,生怕稍一失足而被撕破。由此我知道,所谓的面子才是我们的第一生命。我们可以折磨自己的身体,使自己的身体在风雨的冲刷下变得斑驳,但我们绝对不会允许,将我们心中那份做人的尊严,或者说是别人对我们的眼光给践踏半点半星。

    我回到了我的那片领地,微风吹得报纸呼呼作响。我仰面躺下,我的背紧紧地贴着报纸,报纸下的地板还是温的,我的脸面上都有风儿刮过的爽迹。天际不是蓝的,而是墨黑色。星星们大概累了吧,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小窝休息了。月亮也没有先前的那份兴致,懒洋洋的,睁着一双惺松的睡眼打着哈欠。只是城市的星星依旧明亮,它们不知疲倦地嘻啊笑的,调逗着刚刚沉默下去的街道。仿佛它们不逗得街道沸腾起来,是不甘心的。

    在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也睡得很香,连噩梦都没有一个。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放亮。那几件换洗的衣物在我的头底下,鞋也还穿在脚上,都不曾失去,我很欣慰。上早班的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无暇顾忌到我这样的落魄者。偶尔路过一两个散步或晨跑的老年人和青年人。青年的卑视让我无地自容,他们的眼神里落下的是冰凉的块垒,一头头砸向我的野兽使我的心逼仄到了极限。老年人的慈爱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从他们的眸子中散发出来的语调儿似乎在说,好可怜的孩子啊!,同样是眼睛,而焕发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我理解青年人对我的不屑,男儿当自强的语录,我从小就牢记。我也理解老年人的仁慈,因为他们也经历过风雨,他们明白在风雨摇摆之中的感觉。但我更明白我自己的处境,我必须得工作,假设我长此下去。即使我自己无甚怨言,可对于在远方亲朋们的关爱面前,我是有罪的。

    天桥成了我短暂的家,有了露水的滋润,我不会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世界是美的,城市也是美的。在南国的天涯,我看见到如此多的美丽与辛酸,我不后悔来到这块土地,纵使它对我还没有放开它的胸怀。

    流浪者不止我一个,他们的脚步跟我一样蹒跚而漫长。我有些颓废了,因为我口袋里的依凭是越来越少。我要吃饭,睡觉可以睡马路,但吃饭我总不能嚼泥土吧。我不需要别人的信任,但我又必须要赢得别人的信任。

    别人信任我,才有可能给我一碗饭吃。这个语气听起来很可怜,实际上就是如此,我不会撒谎。本来我们的群体就是一个可怜的团队,他们基本上是孤单的,身体与精神上都热切地渴望着甘露的降临。

    在白天,天桥与地下通道上有许多的卖艺人。他们中有的算命,有的拈卦,有的将自己糊得乱七八糟,以示可怜而拔得同情。这些人我一直不赞同,因为他们使用了现代人最广泛使用的技俩---骗。骗降低了他们的身价,骗也让他们在所有人群中的眼里变得低下一等。这是痛苦的现象,也是痛苦的抉择。或许他们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甘愿失去了自己的道德标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坐在通道的阶梯上,旁边放着我微薄的行礼。凄美的二胡声传进我的耳膜,溜进了我的心里。拉二胡的是一位年高的老人,老人的头发已显花白,身体很是削瘦,薄生生犹如刀片。他的皮肤同样很黑,且没有什么光泽。两双眼睛充满着长久不散的忧思,他就蜷缩在通道的墙壁上,为自己的身体找到了一块依托。他两颊的颧骨高高突起,有些苍劲。下颔黄红的胡子稀稀疏疏,很有陕北老农的风姿。他是哪儿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目的。

    他也许跟我不一样,我的流浪是心灵激荡的成果。而他也许则是生活。他游荡的身姿是为了让贫穷的家过上舒心的好日子,让自己的娃娃也能接受到先进的教育。所以在他的音弦中,时刻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无奈与忧伤。他很累,我知道。从他拉弦手上的青筋暴起,从他额头慢慢渗出的油汗,从他那无力的眼神和嘴唇,我都可以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我不懂音乐,对二胡更是一窍不通。我只是在书上看见过瞎子阿炳的故事。他拉的就是二胡,而他成名的曲子好像是二泉映月,再说他的处境也同样是一个街头卖艺者,只不过他是卖艺之中的成功者。我想起了一句话,是金子,即使是在柴堆草丛污秽中,它也会发出炫丽的光彩来。

    通道的传音效果非常好,二胡拉出来的质调就像是进了音箱被包装过了一番。别人说二胡是平民的艺术,登不上大雅之堂。这话真的很可笑,什么是高雅之堂?什么是真正的平民?谁知道这个定义,而这个定义又应该由谁来划分呢?在我的眼里,通道里的二胡声寄予了太多的辛酸与向往。它们好像明白我的灵气,它的每一个节奏的起荡宕伏,都能使我有身临其境的感为谓。这就是最高的艺术音乐吗?

    除了二胡声,通道里还有来回穿梭的脚步声。我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像一个冷眉横眼者,沉默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脚步声夹着欢快声传过来的同时,二胡声也响了起来,响得很激荡,很欢畅。但脚步与欢畅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音乐的声音也随着欢快乐的离去而变得黯淡消沉,直致没有声息。如此重复了很多次,他总是很耐心地睁大了自己的耳朵。只要一有了声响传来,他的手便会不由自主地拉响琴弦。

    同是天涯沦落人。朋友啊!你我心境相同,但你却比我强多了,至少你可以面对,可以坦然,而我不能,我还要保持一些无所谓的东西。我搁不下,我只能背着它艰难地上路。我站起来,提起那一丁点儿的行礼。慢悠悠地走下来,我故意将脚步放得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那已经熟悉了的音乐在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也很激荡。离他近了,我发现他闭着眼睛,佯装出一幅很投入的模样。一股怜惜从我的心中喷涌出来,我有一种冲动,真的,我很想将我的所有都给他。但这念头幸好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了。

    我没有停下脚步,在与他匆匆的对视中,我发现我对他生出了许多的歉意。没办法,自身难保,何能顾及到他人。我无奈地抛出了一丝苦笑,很苦的笑儿射向了整个通道的空间,它们反射了回来,似嘲弄,似在讥讽我的虚伪。我承认。我很虚伪,但我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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