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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识新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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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从人群中挤出去了。我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顿时感觉到:他已经得手了。现在可不能放过他!我粗暴地挤出人群,一位先生在身后骂了我一句,因为我重重地踩了他一脚。谢天谢地,我刚好及时赶到,看见那亮金色的夏外衣正在林荫大道拐向一条胡同的犄角,闪来闪去。现在跟着他,跟着他!一步也不要落下!我必须加快脚步,因为-一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个找盯了一小时之久的可怜虫突然变了样。刚才他畏惑地、几乎像是醉酒地步态蹒跚,现在他却像一只黄鼠狼一样轻快地沿着墙壁匆忙地走着,迈着一个公务员错过了公共马车、想及时赶到办公室时所特有的惶恐不安的脚步。我不再有什么怀疑了。这正是在行窃得手之后为了尽快地、不露形迹地远离现场的一种走法。这规喻的第二种步态。是一的,毫无疑问:这个无耻的坏蛋从那个穷苦女人的提包里掏走了钱包。

    在发火的那当儿,我差一点大声叫喊起来:“抓小偷哪!”但我缺少这种勇气。因为我并未真正看到他行窃的事实,怎么能这样匆忙地加罪于他呢?而且,要想抓人并扮演一个惩治罪犯的角色,必须有一定的勇气。去告发,去指控一个人,这种勇气我从来就没有过。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在我们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所有的是与非是多么不可信啊!根据一个个别的、尚属存疑的情况就定人之罪,又是多么蛮横无理啊!但是,就在我一边毫不放松地跟踪他,一边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又使我一惊:还未穿过两条街,这个奇怪的入突然间变换了姿态,用第三种步态走路了。他一下子就放慢了脚步,不是那样匆忙奔跑,也不再是畏首畏尾,神色紧张的样子,而是悠闲泰然地踱着步子,像在散步一样。显然,他知道危险区已经过去,没有人跟踪他,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我懂了:经过令人难以想象的紧张之后,他想松口气,他成了一个退职扒手,是一个靠养老金生活的人,是那些抽着香烟、缓慢而安闲地迈着步子、在大街上闲逛的无数巴黎人中间的一员了。这个干瘪的家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逍遥自在、心安理得地在德安丁大街上逛荡着。我现在初次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他现在甚至嚼着迎面走来的妇女和姑娘,品评着她们的美貌,或者寻找机会搭讪。

    呶,这个永远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现在要去哪儿呢?看哪,到三一教堂前面长满了绿色树丛的广场去?为什么?啊,我懂了!你是想在长椅上休息一两分钟,为什么不呢?不停地走来走去,这怎么能不使你累得精疲力竭呢?木,”可是,不对,我错了。这个令人无从捉摸的人并未坐到长椅上去.而是直奔一座专供大小便之用的小房子走去,进去后就小心翼翼地随手关上了那扇大门。

    一开头我忍俊木禁:高超的技艺竟然要在如此普通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归宿!要么就是他吓得泻肚子?然而,我又看到了:永远永远喜欢恶作剧的现实,总是能找到最令人开心解颐的点子,因为它比任何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作家更为大胆。它毫无顾忌地将杰出的和渺小的东西并列起来,而又不无挖苦之意地将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和令人惊奇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当我坐在长椅上等待时,——我还有什么可干的呢?——当他从那座灰色的房子里再次露面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位经验丰富、技艺姻熟的能手躲在四堵墙里清点他的所获,这在他那一行里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因为一个职业小偷必须预先考虑到一个我们这些门外汉想象不到的难题(这一点我过去连想都没有想过):销毁所有的罪证。在这样一座警觉的、瞪着数百万只眼睛看着你的城市里,除了这种地方,找不到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躲在这四面墙里是最保险的了;即使是一个很少读过法庭记录的人,也总是觉得奇怪:在任何一件最微小的事情所发生的地方,竟会有那么多记忆力好得惊人的见证者。如果你在大街上撕掉一封信并把它扔到水沟里,那会有几十只眼睛在盯着你,出乎你的意料,五分钟之后,一个百无聊赖的小伙子就会由于好玩而将那些碎片重新拼凑起来。假如你在某个门口检查一下你的皮夹子,那么到明天,如果有人声称丢失了一个皮夹子,就会有一个女人跑到警察局去,她对你的描绘不会比巴尔扎克描绘得差。连最微小的特征也不会放过,而你当时甚至都没有发现她。要是你走进一家餐馆,那么一个你根本未加留意的诗者就已经注意到你的衣服、皮鞋、帽子、头发的颜色和指甲的形状是圆的还是平的。从每一扇窗户和每一个橱窗里,从每间更衣室和每一个花盆后,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你;而你如果无忧无虑地独自在大街上溜达,以为没有任何人注视你,那你就错了,-一到处都有不邀而至的见证人,我们的整个生活被一层密密的、天天都在更新的好奇之网蒙起来了。你这造诣很深的艺术家,想出了一个多么绝妙的主意,花几个苏,在这四堵不透光的墙里工,呆上几分钟。任何人都无法看到你如何从偷来的钱包中把钱掏出来,如何把物证销毁的。即便是我——作为另一个你,并且是你既觉可笑又感失望的一个伙伴,也无法计算你究竟偷了多少。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但结果又非如此。他还没有来得及用他那细瘦的手指转动门的把手,我就已经知道他遭到了失败,好像我同他一起清点了钱包里的钱似的,一笔少得可怜的外快!

    他失望地拖着疲惫无力的脚步,目光低垂,眼睑松弛萎靡,看到这副样于我马上就明白了,你这倒霉的家伙,整整一个上午你算是白费劲啦。你偷到的钱包里肯定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我本来可以预先告诉你这一点的),顶多不过有两三张揉皱了的十法郎纸币;这对你所付出的巨大精力和所冒的会被人打断脖子的风险,太不值得了;可是这对于一个打杂的女工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她肯定已经多次在别里维尔区2向她的那些应声赶来的女邻居们哭诉自己的不幸,诅咒那该死的掏腰包的坏蛋,用颤抖的双手一再地给她们看那只倒霉的提包。

    但是,对于这个同样可怜的小偷,他伤心得也不轻啊,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因为他抽了一张空白签儿。几分钟之后,我的推测就被证实了。这可怜的废物,精神上和肉体上都疲倦不堪,他站在一家鞋店前面,用充满欲望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橱窗里最便宜的鞋子。鞋子,新的鞋子,他确实需要一双啊。同成千上万今天穿着硬皮底鞋或软胶底鞋在巴黎大街上闲逛的人相比,他更需要一双新鞋来替换脚上的那双破烂玩艺儿,他正需要一双鞋子来从事他那种不愉快的勾当。可是,他那饥饿而又绝望的眼神显然说明,要买像橱窗里摆的那样一双擦得锃亮、标价为五十四法郎的鞋,他偷来的钱是不够的。他沮丧地怄偻着身体,离开橱窗继续向前走去。

    继续下去,要到哪儿去?又去干这种会被打断脖子的勾当?为了这么点可怜的外快拿自由去冒险?别这样呀,你这可怜的人。至少你得休息会儿呀。果然,就像是真的察觉到我的希望似的,他走进一条胡同,最后在一家廉价饭铺前面停了下来。不用说,我也跟着他走去。

    我已经有两个小时和这个人同呼吸共命运,我要了解他的一切。为了小心起见,我匆忙地买了一份报纸,以便用它遮掩自己,随后我把帽子斜压到额头上,走进饭铺,坐到他后面的一张桌子旁边。但是,我的小心都是多余的,这个可怜的人累得那样厉害,他对什么都不感到兴趣了。他用迟钝的目光空无所视地望着白色的桌布发呆,只是在诗者拿来面包之后,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才贪婪地抓起一块,急忙咀嚼起来。那副咀嚼的着急样子使我惊愕地认识到了:这可怜的人儿饿了,确确实实是饿了,他从一大早,也许从昨天起还未吃过东西。当侍者端来他要的饮料一瓶牛奶时,我对他突然产生的怜悯之情变得炽烈起来。一个小偷,一个喝牛奶的小偷!一些个别的琐细小事犹如划着的火柴一样,能够一下子照亮一个人内心的深处,就在这一瞬间,当我看见他,这个小偷在喝着最~股的、婴儿们所喝的牛奶时,他在我眼里立刻就不再是一个小偷了。他成了这个畸形世界上的无数贫困、被追逐、有病和不幸的人中的一个,骤然之间,我觉得,把我和他联在一起的是一种远比好奇心更为深刻的东西。在人世间共同的衣食住行中,在赤裸身体时,在严寒、酷暑里,在睡眠和疲乏、肉体遭受痛苦的时候,把人们区分开的东西就不存在了,把人分为有德者和缺德者,可敬老和罪犯的人为的范畴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可怜的野兽,以及地球上的生物,他们懂得饥饿和干渴,需要睡眠,知道疲倦,就像你、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我如同着了魔似的注视着他,他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地、贪婪地喝着浓牛奶,最后还把所有的面包屑也拣了起来。就在此时,我为自己这样注视他感到惭愧了,为了好奇,我已经有两个小时像看跑马似的注视着他,这个不幸的、被追逐的人,他走上了歧途,而我都没有想到去制止他,或者帮助他,为此我羞愧难当。一种强烈的欲望主宰着我,想走到他面前,和他攀谈,给他出点主意。但是怎么去做呢?我对他说些什么呢?我斟酌着,挖空心思寻找一个托词,寻找一个借口,但没有找到。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嘛!

    在该果断行事的场合客气到畏缩不前的地步,想得满大胆,可是连冲破将一个人和我们分隔开来的那层薄薄空气的勇气都没有,即使我们明知他遭到不幸时也是这样。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再没有吸要帮助一个并不要求帮助的人更困难的了,因为他不要求帮助,他还保留着他所具有的最后一点品德——自尊,而这种自尊心人作于是不可以去任意伤害的呀。只有乞丐才使人在施舍时心情轻松,因为他们不会将人拒之子里之外,为此我们应当感谢他们。可这个人却是一个固执的人,他宁愿冒丧失自由的风险,也不愿去行乞;宁愿去偷,也不愿伸手求援。如果我找到了某种借口,笨拙地走到他跟前,那会不会把他吓坏了呢?况且,他坐在那里,那样无拘无束,那样疲惫不堪,去惊动他,那简直太残忍了。他把椅子紧靠到墙上,全身躺到椅背上,把头靠到墙上,一眨眼工夫便闭上了铅灰色的眼皮。我明白了,我感觉到了:他现在最好能睡上一觉,哪怕十分钟,或者哪怕五分钟也好。我简直是亲身感受到他的疲倦和劳蹑叮。难道他那苍白的脸色不就是牢房白墙的暗影吗?难道他农村上每动一下就露出来的破孔不就是说明他未曾享受过女性的体贴和关怀吗?我试图想象一下他的生活情况;

    他住在一座楼房的第六层上。一间没有供暖设备的房子里,一张肮脏的铁床。一只破旧的脸盆,一只小箱子,这些是他的全部财产;而即使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他也不得安宁。他害怕警察上楼的沉重脚步声。这一切我在这两三分钟的时间里都看到了,他虚弱无力地将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有点花白的脑袋靠到墙上_传者这时已经在收拾昨天,将用过的刀叉弄得丁当响,他对这样一些晚来的、来消磨时间的顾客并不喜欢。我第一个付了钱,很快走了出去,以免引起他的注意,而当几分钟之后他也走到街上时,我又跟在他后面;我不惜任何代价决不让这可怜的人去自己承受命运的摆布。

    现在已经不再像上午那样,是由于顽皮和挠心的好奇才使我紧紧盯住他不放,也不再是由于想去见识一种新行业的执拗的乐趣;现在我感到一种郁闷的恐惧感,有了一种极端压抑的情感;而当我发现他又向林荫大道走去时,它把我窒息得简直喘不过气来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是又要去有猴子的橱窗那里吧?别于蠢事了好好想一想啊,习人肯定早已报告了警察,肯定有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会马上抓住你亮金色外套的衣袖的。算了,你今天别干了2别再去试试运气了,你不会有什么作为的。你已经耗尽了气力,没有干劲了,你疲倦了,而在艺术活动中,疲倦向来是不会带来好结果的。你最好还是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可怜的人儿,别再干了,今天别再干了!我无法解释我心里怎么会有这种恐惧的感觉,为什么我像幻觉中那样清楚地看见他刚一行窃就被当场抓住。离林荫大道越近,我的恐惧感就越加厉害,我已经听见那里永远是鼎沸嘈杂的声浪了。不,无论如何,不要到那橱窗前面去,我不能让你去,你这傻瓜!我已经追上了他,想抓住他的胳膊把地拽回来。但是,他仿佛又一次懂得了我心中给他下的命令,冷不防转到一边去了。他穿过林荫大道前面的一条马路,横过德鲁奥街,突然间迈着坚定的脚步像回家似的向一座楼房走去。我立刻认出了这座楼房——德鲁奥饭店,有名的巴黎拍卖大厅。

    我为之一怔,这个奇怪的人令我愕然真不知有多少次了。正当我努力清透他的生活时,他身上会生出一种力量来迎合我的秘密愿望。在巴黎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有几十万座房屋,我今天早晨原就打算到这里面看看,因为它能使我在这里度过极其激动人。动的、增长阅历而同时又是有趣的时刻。那里比博物馆中更有生气,有些时候里面珍品宝物很多;在那里每一瞬间都变幻不定,永远是它自身,又永远是另一个,因此我喜欢这外表并不起眼的德鲁奥饭店;我喜欢它,它是一件最美的陈列品,因为它就是整个巴黎物质世界的令人惊奇的一个缩影。在被四堵墙封闭起来的住宅里,有机地汇成为一体的东西,在这里却被分割成无数单个的物体陈列起来,就像肉铺里一条硕大的动物肉体被分解成许多小块似的。那些根本互不相容、互不相配的物品,那些最神圣和最普通的物品,在这里都用最常见的东西联在一起了:

    所有在此陈列的东西都是为了变成钱。床和耶稣受难十字架、帽子和地毯、钟表和脸盆、乌敦的大理石全身雕像和黄铜餐具、波斯的微型艺术品和镀银的香烟盒、同保罗-瓦勒里著作的初版书紧靠在一起的旧自行车、同哥特式的圣母像并列的留声机、同粗劣的彩色画挂在一堵墙上的范一德克的作品、同摔坏了的火炉放在一起的贝多芬的奏鸣曲、迫切需要的物品和显然多余的东西、低劣的作品和极其珍贵的艺术杰作、伟大的和渺小的东西、真的和假的东西、旧的和新的东西,由人的双手和人的智慧所能创造出来的一切庄严和拙劣的东西都汇入拍卖的转炉中,它把这座巨大城市里的一切财富都冷漠残酷地吞进去,接着又喷出来。在这个一切价值都被残忍地铸成硬币和变成数字的转运站上,在这个人性的虚荣和人的需求的巨大的杂货市场上,在这个奇妙的地方,人们会比任何别的地方能够更强烈地感觉到我们这个物质世界是多么纷繁多样。贫困者可以在这里出卖一切,而富有者能在这里买到一切。而且,人们不仅可以在这里搞到东西,还可以增长阅历和知识。一个好学的人在这里通过观察和谛听,可以更好地增加对物的了解,可以更好地理解艺术史、考古学、藏书学、集邮和古币学,此外,也可以更好地认识人。因为这里的人和这里的物一样,是那样五花八门;这里的东西要从各个拍卖厅转到新的人手里,它们在此只休息短暂的时间,摆脱一下被奴役的处境;而这里的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阶层,他们围在拍卖木桌的四周好奇地、渴求占有地拥来挤去,他们一双双不安的眼睛里充满着欲望和神秘的隐藏着的热情。在身穿质地很好的大衣、头戴发亮的圆顶礼帽的大商人旁边,坐着衣衫破旧的旧货商和从右岸来的小贩,他们来此是想为自己的小铺子买些便宜货;夹在这群人中间的还有一些小投机商和中间人、代理人、抬价人以及“纤手”们,他们吵吵嚷嚷,叽里外啦地说个没完;“纤手”是拍卖场所中必不可少的摩狗,这些人不放过一件价钱便宜的东西,或者只要他们发现某位收藏家看中了某件珍贵的物品,就相互递送眼色哄抬价钱。这里还有一些戴着眼镜的图书管理员,他们本身就干枯得像羊皮纸那样,在人群中慢慢地踱来踱去,活像一些没有睡醒的股似的;又进来了一群颜色斑斓的极乐乌——打扮入时、满身珠宝的女士们,她们早就派自己的听差在拍卖桌前面给自己占好了位子,在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些真正的行家,即收藏家共济会的成员,他们举止泰然,目光安闲,像仙鹤似的。所有这些被吸引到这里的人,有的是做生意,有的是出于好奇,有的是由于对艺术的真正热情;在他们后面,每次都有一群偶然聚到一起的纯属好奇的人,他们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在不花钱的火炉旁取暖或者用那些急通上升的数字的喷泉来娱乐自己。然而,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谁,都有自己的目的——一收藏、冒险、赚钱、占有的欲望,或者仅仅是取暖,用别人的激情使自己振奋起来,对所有这些五花八门的人都可以依其面都表情进行分门别类,排列组合。只是有一类人我还从未在这里遇见过,而且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就是小偷这种人。但是,当我看见我的朋友是以怎样一种准确无误的本能潜往那里时,我马上就明白了,巴黎拍卖大厅是他能够施展自己高超技艺的理想之地,甚至可能是最理想的地方。因为这里所有的一切必要的条件都极为奇妙地联结在一起:人们拥挤得十分可怕,简直不堪忍受,好奇、焦急的等待和唱价、出价分散着他们的注意力。在我们今天的世界上,除了赛马场,现时大概只有在拍卖厅,人们才对所买的一切东西都付现金,因此可以设想,每个在场人的钱包里都装满了钞票,口袋都是鼓鼓的。除了在这里,这样一双灵巧的手还能指望在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充分施展呢?我现在是明白啦,我的朋友在上午所做的不过是一次练习,是为了活动一下手指。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

    然而,当他沿着楼梯慢慢地向二楼走去时,我最好还是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拖回来。看在上帝的面上,难道你就没有看见那张布告吗?那上面用英、法、德三种语言写着:“当心小偷!”没有看见?你这轻率的傻瓜!为了防备你这一类人,这里的人们是。动中有数的,人群中有十几个密探正在那里进巡。我再说一遍:你今天是不会得手的,相信我的话吧!但是,这个练达的人冷冷地扫视了那张地大概很熟悉的布告,不慌不忙地沿着楼梯向上走去。这是一种很策略的决定,我只能表示赞赏。因为楼下各厅里出售的多是些日常用品、普通家具、箱子、柜橱,一些小商贩在那里拥挤着,忙碌着,在他们身上是不会有什么收获、得不到多少乐趣的,这些人或许还会按着农民的好习惯,把钱袋缠在肚子上,蹭到他们跟前去既没好处,也不妥当。但是,在二楼各厅里拍卖的却是名贵的东西:画、首饰、书籍、手稿、珠宝,那儿人们的口袋当然都是满满的,顾客们也都是无忧无虑的人。

    我勉强能跟上找的朋友,因为他一进入正门,就在各厅钻来钻去,进进出出,寻找机会。

    不论在哪个厅里,他都要耐心而固执地研究墙上的通告,仿佛一个饮食考究的人在玩味一份独特的菜谱似的。最后,他选定了七号厅。这里正在拍卖“欧-德-热伯爵夫人收藏的中国和日本的瓷器”毫无疑问,今天这儿一定有宝贵的珍品,因为人群廖集,密密麻麻,在入口处就无法透过前面的帽子和大衣着清楚拍卖桌。一堵也许由二三十层人组成的厚墙挡住了那张绿色长桌,从门口我们站着的地方只能望到拍卖人可笑的动作,他站在高处的台子前手里拿着一柄白色小糙,伊然一位乐队指挥,指挥着这部拍卖音乐,每经过许多拍子长得吓人的休止之后,又必然转入prestissi摸。这个拍卖人也许像其他小职员一样,住在城郊的缅尼利蒙坦或郊区的其他什么地方,有一套两间的住房,一座煤气灶和留声机是他宝贵的财产,窗台上还放着一两盆天竺葵。但在这里,在高贵的听众面前,他身穿摩登的礼服,头发精心地梳洗过,显然为每天能享受到三个小时的乐趣而陶醉,在这三个小时里他用一柄小相将巴黎最贵重的东西变成金钱。他笑容可掬,犹如一个杂技演员那样,熟练地从左边、右边、桌前、大厅最后面捕捉着飞来的报价——“六百、六百零五、六百一十”——像玩一个彩球似的,然后把这些数字抛回去。构成这些数字的元音十分丰满,而那些辅音相互牵扯着。在此期间,他扮演一个卖弄风情的女郎,一当没人出价了,数字的旋风不再旋转时,他就带着诱人的微笑大声警告说:“右边的人怎么样?左边的人如何?或者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右手举着象牙相,威胁道:“就这样啦!”要么就微微一笑地劝道:“先生们,这可~点也不贵哪!”整个过程中,他像老相识似的对个别的熟人点头致意,狡黠地向一些顾客递送眼色,为他们鼓劲;在宣布拍卖每一样新的东西时,开始他的声音都是干巴巴的,一本正经地做一些必要的说明,随着价格的上升,他那男高音就变得越来越富有戏剧性了。他为在这三个小时中有三四百人屏住呼吸,两眼死死盯着他的嘴唇或他手中那把具有魔力的相子而心满意足。他只不过是顾客们随意出价的一个传声筒,但那种以为自己是在主宰一切的错觉却使他飘飘然;他像孔雀开屏似的,卖弄起他的口才,但这决不妨碍我认为,他那副装腔作势的表情实际上和早晨的那些做滑稽相的猴子一样,在为我的朋友起到同样的转移注意力的作用。

    我的这位勇敢的朋友暂时还无法利用这位同谋者的帮助,因为我们站在最后一排,任何想钻入这稠密的、暖烘烘的、拥在一起的人群,挤到拍卖桌前的企图在我看来都是毫无希望的。但是我再次觉察到,在这种饶有兴趣的行业中我确是~个门外汉。我的伙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能手和技术专家,他早就知道,当裙子决定性地敲下去的当儿——那男高音欢快地喊道:“七千二百六十法郎!”——,那人墙就在这情绪松弛下来的瞬间松动开来。那些兴奋得昂起的头颅都垂了下来,商人们在物品目录上写下了价钱,时而有一两个纯属好奇的人走开了,稠密的人群瞬间就出现了空隙。他天才地迅速利用了这一刹那,低着头,像鱼雷似的朝前钻去,一下子就穿过了四五层人。我这个赌咒发誓决不让他甩掉的人,突然成了了然一身,看不见他了。虽然我现在同样向前挤去,可拍卖又在继续进行了,人墙又合拢来,我被卡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像一辆车子陷进沼泽地~样。这把热烘烘税糊糊的虎钳真是可怕极了,前后左右都是别人的身体、别人的衣服,靠得这么近,旁边的人一咳嗽都会使你颤动。更不可忍受的是满是尘土、散发着震酸味的空气,但主要还是那股汗臭——一不管在哪里,只要事关金钱,就总有这种汗臭。我热得满身是汗,想解开上衣,掏出手绢来。白费力气!我被挤得太紧了。我并没有认输,慢慢地、顽强地、一层一层地向前挤去。成功了,可我来晚了!

    亮金色的外套消失了。他隐藏在人群中的什么地方,除我之外,谁也不会想到和他站在一起会有危险;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由于某种莫名的恐惧在颤抖着,这个可怜的家伙今天肯定要触霉头的。我每分钟都等待着会有人大喊一声:“抓小偷呀!”那时,就会乱挤乱嚷起来,人们会抓住他那身黄外套的袖子,把他从人群中揪出来。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可怕的念头,认为他今天——正是在今天一定要倒霉。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喊叫,没有喧嚷;相反,讲话声、嘈杂声碎然中断,一下子静得出奇,站在这里的二三百人好像约好似的,都屏息静气;现在他们怀着双倍的紧张,两眼紧盯住拍卖人;他向后退了一步,到了电灯下,他的前额十分庄重地闪着亮光。原来,这次拍卖中的一个主要项目开始了:拍卖一只大花瓶。这只花瓶是中国皇帝在三百年前亲自派使节赠送给法国国王的。这件礼物在革命时期,如同许多其他东西那样,秘密地离开了凡尔赛。四个听差穿着带金银边饰的制服,以一种特别的、故意引人注目的小心谨慎把这件宝贝抬到桌上。这花瓶周围白亮白亮的,上面画着蓝色花纹。拍卖人庄重地咳嗽一声,宣布了有人出的价钱:“十三万法郎!十三万!”~阵令人感到敬畏的沉默回答了这个使人肃然起敬的数字。没有人敢于立刻喊出自己的出价,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或者哪怕只是挪动一下脚步换一换脚;满身是汗、紧紧挤在一起的人群由于敬重和畏惧而发呆变傻。

    终于,紧靠桌子左边站着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抬起头来,有点发窘地很快低声说了一句:“十三万五千。”在这之后,拍卖人立即断然地宣布说:“十四万!”

    这时,极其狂热的游戏开始了:美国一个大拍卖行的代理人每次总是竖起一只指头,这个出价就像电表似的,立刻使数字向上跳动五千。在桌子的另一端,一位著名收藏家的私人秘书(人群中有人悄悄说着他的名字)每次都用加倍的数字作为回答。拍卖渐渐地变成了这两位顾客之间的对话了。他们一个坐在另一个的斜对面,但固执地不肯正视对方;两个人都面对着拍卖人,而后者显然对这场交易感到满意。最后,当数字上升到。十六万时,那个美国人第一次不再竖起指头了;已经喊出来的数字像凝固了的声音,悬在空中不动了。人们更加激动,拍卖人四次重复道:“二十六万二十六万”他像放出一只鹰去抓捕猎物似的,一将这个数字抛到了大厅里。然后他停了一下,期待地看了看左右,(嘿,他是多么乐于将这场赌博继续下去啊!)他问道:“没有人再加了?”沉默,还是沉默。“没有人再加了?”他几乎是绝望他叫着。沉默颤动了一下,但这根弦未发出声音。裙子慢慢举了起来,三百颗心脏停止了跳动“二十六万法郎——第一次”“二十六万——第二次二十六万”

    沉默像一块巨石,立在哑然无声的大厅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拍卖人像进行宗教仪式似的,庄严地将象牙糙举到人群的上空,又一次警告道:“定啦!”一点声音也没有!谁也没有应声!“第三次。”裙子落了下来,响起了枯燥刺耳的一击。定啦!二十六万法郎!这干巴巴的一击使人墙晃动了,瓦解成许多单个的活生生的面孔。一切都动了起来,松了口气,叫喊起来,呻吟起来,咳嗽起来。密集的人群犹如一个完整的人体,蠕动着,松弛下来,一股激浪从前面向后面不断翻动起来。

    我也受到了冲击,有人用胳膊肘在我的胸部撞了一下。而同时,有人低声嘟饿了一句:

    “t。rdon,摸nshti叫”我颤抖了~下,他的声音!嗅,这可真是件怪事!正是他。丢掉了,又一直拼命寻找的不就是他吗?那滚动的浪头将他直接冲到我身上来了。多么幸运的巧合啊!感谢上帝,现在他就在我身旁,我终于能守卫和保护他了。我当然避免直视他的脸孔,只是从侧面轻轻地瞟着他,还不是望他的脸,而是他的手,他从事行窃的工具。但是很奇怪,那双手竟不见了。很快我就发现了,他把两臂紧紧地贴在身上,为了不被人发现他的双手,像一个怕冷的人那样,把它们缩到衣袖里去,这样,如果现在他把手伸向猎物时,受害者感觉到只不过是柔软的衣服偶然和毫无危险的碰触而已,那只行窃的手藏在袖口里,就像猫爪藏在毛茸茸的脚掌里似的。想得真妙啊,我为此赞叹不已!他现在看中了谁呢?我小心地朝站在他右边的人瞥了一眼。那是一位瘦长的男人,衣服钮扣都扣得紧紧的;第二个人在他的前面,虎背熊腰,不是那么容易得手。一开头我弄不清楚他怎么能顺利地在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身上下手。可是,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膝部被轻轻碰了一下,一个念头倏地涌上我的脑际,它使我出了一身冷汗:这~切准备都是冲着我来的?你这傻瓜,在这大厅里你要偷的人是唯一知道你是谁的人,我将要上最后的、令人十分震惊的一课,你要在我的身上试验一番你的技艺?的确,他似乎是看中了我,正是看中了我。这个木走运的家伙正是看中了我,看透了他的心事的朋友,看中了我,一个唯一洞察到他那行业的秘密的人。

    是的,毫无疑问,看来是冲着我来的;现在无需再怀疑了,我已经感到他的胳膊肘轻轻地挤到我的身上,他那藏着手掌的衣袖一寸一寸地靠近了我,那只手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拥挤的人群一动起来,它很快就会摸到我上衣里面的口袋。

    诚然,本来我只消用一种小小的动作,那就可以使他无从下手;我转一下身子或者把上衣的钮扣扣上就足够了。但是很奇怪,我没有力量这样做,我的整个身体由于激动和期待而瘫软了,每块肌肉、每条神经都像冻僵了似的。我一边极为激动地等待,一边迅速地在心里数着我的皮夹子里有多少钱。正在我想着皮夹子的当地,感到皮夹子温柔和轻微碰触着我的胸部,我身上的每一个部分、每一颗牙齿、每一个指头、每一根神经,只要我一想到他,那就会变得敏感起来。皮夹子暂时还在原来的地方。我可以静待即将发生的触摸。但是,这可真是件怪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被偷还是不被偷。我的感情一片混乱,仿佛被分成了两部分似的。一方面,我希望这傻瓜为了自己的缘故不要打扰我;另~方面,我像在一个牙医那儿似的,当钻牙机快要钻到病牙上最敏感的部位时,心里紧张得要命,我期待着他显示出来的技艺,期待着决定性的一击。但他好像是为了惩罚我的好奇心似的,却一点也不着急。

    他一直在等待时机,靠得我很近。他可疑地寸寸进逼,越靠越近,虽然我的一切感官都与这种碰触完全联在一起了,但同时另一种感觉却使我十分清楚地听到拍卖人在大声喊着人们的出价:“三千七百五十谁还加?三千七百六十七百七十

    七百八十没有人加了?没有人加了?”随后,裙子落了下来。人群中又出现了一阵松动,而就在这瞬间我马上感觉到~股波浪波及到了我的身上。这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触动,而是仿佛有条蛇溜了过去,一股滑动的、有形体的气,那样轻忽,那样快速,如果我的好奇心不是一直处于戒备状态,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感觉到它的。只是当我的大衣像是被偶然的阵风吹拂摆动了一下时,我有了一种轻柔之感,一只鸟从旁掠过似的,于是

    突然间发生了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事:我自己的一只手猛然抬了起来并在我的大衣下抓住了别人的一只手。我根本没有想过要采取这样一种自卫措施。这是肌肉的一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反射动作。它完全是一种出于身体的自卫本能的机械动作。就这样-一这是多么不理智的行为啊!-一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和可怕,现在我的手可怕地抓着别人的一只冰凉、颤抖的手腕。这使我感到惊讶和恐慌。多么可怕!不,我并不想这样做!

    我无法描述这一秒钟。当我突然感到自己强行抓着一个陌生人一只冰凉的手时,我吓呆了。他也同我一样给吓得瘫软了。我没有力量和勇气放开他的手,而他也同样没有决心、没有勇气将手挣脱出去。“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卖人的声音在高处颤动着,可我仍然一直抓着那只陌生的冰凉而颤抖的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没有一个人发现,这里有两个人发生了命运之争;仅仅是在我们两人之间,在我们两人紧张的神经之间发生的一场不可名状的搏斗。“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一个个数字越来越快地闪过去了。终于——一这一切不超过十秒钟-一我清醒过来了,放开了那只陌生的手。它马上就缩了回去,匿在黄外套袖子里不见了。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声音在高处继续颤动着,而我们这两个被共同的秘密联到一起的伙伴肩并肩站着,都被共同的经历惊得瘫软无力。

    我还感觉到他的身体温暖地倚靠在我的身上。现在,当激动松弛下来,我僵硬的两膝开始颤抖时,我觉得这种轻微的颤抖也传给了他。“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数字越跳越高,我们俩却仍然站在这里,恐惧的铁环把我们束缚在一起。

    终于,我有z力量,至少可以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他也望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行行好,行行好,别告发我呀!”他那双泪汪汪的小眼睛似乎在哀求着,从滚圆的瞳孔中流露出他那饱经沧桑的心灵的恐惧,这是所有生物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恐惧;

    他的两撇小胡子由于惊悸而不停地颤抖着。我只能看清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的面孔由于惊愕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表情,无论是在此以前还是以后,我在任何人的脸上都未曾看到过。他以那样一种奴额婢膝的、哈叭狗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似的,对此我惭愧至极。他的这种恐惧对我是_种凌辱。于是我尴尬地重又把目光移开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现在他知道我是绝不会告发他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又恢复了力量。

    他轻轻地一动,躲开了我,我觉得他想完全摆脱掉我。一开始,下面一只紧紧靠着我的膝头悄悄地离开了;然后,我胳膊感觉到的一种人体温暖消逝了;突然,仿佛属于我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离我而去,我身旁的位子空了下来。我这位不幸的伙伴,一下子就窜到人群里不见了。

    我先是松了口气,觉得不那么拥挤了。可是,我马上就害怕起来:他,这可怜的人儿,现在可怎么办呢?他需要钱,可我却因度过了这样紧张的一天而欠了他的债;我是他的不由自主的同伙,我必须帮助他!我匆忙地尾随而去。真是一种灾难啊!这可怜的家伙误解了我的善意,他从远处看见我后,就吓坏了。我还未来得及示意叫他安心,那亮金色外套一眨眼就从楼梯上飞了下去,消失在马路上不可企及的人流之中。于是,我的功课就如同它突然地开始那样,也突然地结束了。

    (薛高保译高中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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