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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三的一大早,萧观带着九通的几个同事来看我,其中有陶心如和唐玉莲。自从那次爽约之后,我好久没和萧观联系了。听艾玛说,萧观被陶心如缠得越来越紧,已大有无可奈何之势。但萧观对我的拒绝,怨恨颇深。所以,我有点不想见到他。特别是在我狼狈的时候。

    “哎,安妮,怎么你一进cgp就出事儿,要不,你考虑调回九通?我们到现在还缺翻译呢。”萧观说。

    “谢谢,不了。每次你有紧急任务,不都记得叫上我了吗?”我笑着推辞。

    “说到这个,我手头上有三本小册子,要劳驾你。”他居然大言不惭地将三大本拍卖行的册子塞到我的手中,“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也好,对吧?”

    我看着他,欲哭无泪。

    我想说,萧观,你知道我有多惨吗?打着钢钉、全身肿痛,还要替你翻译啊!人家cgp正点的资本家都不像你!

    萧观一群人和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约好出院后请我吃饭为我消灾,就走了。

    喧哗之后,一切回归宁静。

    我的心像点滴架上的点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窗外春光无限,我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萧观都来了,沥川,你在哪里?

    护工李阿姨进来替我洗澡。

    说是洗澡,其实不过是擦身子。她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擦。手在绷带间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考古人员在研究一具汉代女尸。洗完澡,又替我洗头,用水盆接着,一趟一趟地洗。最后给我换上一件干净的住院服。

    从此之后,每天都是这样。李阿姨每隔两个小时替我翻一次身,一天三次按摩我的脚,保持血液循环。我则日日埋首于金庸的小说。偶尔也拿笔做一下翻译,做不了几页就累了。艾松天天来看我,中饭晚饭都和我一起吃。有护士料理一切,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主要工作,就是“伺候”我吃饭。我因此在他的逼迫下,每天都喝了一碗他妈妈熬的骨头汤。虽然我吃素的决心坚定不移,可是艾松妈妈的骨头汤实在是太香了。而且,我也想快点好。

    从第二周开始,我的住院生活出现了九十度的逆转。

    首先是受伤的大腿异常肿痛,痛到坐立不安、饮食难进、彻夜难眠的地步。

    我得了骨髓炎,一种常见的手术并发症。

    紧接着,我就开始不断地发高烧、腿部化脓、疼痛难忍,需要杜冷丁止痛。

    生病原来是这样的啊。我从小身体健康、身手敏捷,什么运动都热衷,却从没有受过伤皮肉大伤。这一回的骨髓炎算是把我给痛惨了。

    我每天都要静点抗生素,还要定期引流、排脓。我不敢看我的腿,上面落下了可怕的伤疤。过来检查伤口的医生总是绷着脸,我很怀疑过不了多久,他会说,这条腿不能留了,要锯掉。然后我的脑子里就闪出电影白求恩大夫的某些场面和沥川身上的那些伤疤。

    尽管我多次请求艾松不必每天来医院,在他请假的那个月,他每天必到,有时甚至呆一整天。好几次他想帮我换衣服,被我拒绝了。我不许他碰我,也不许他看我的身体。最后,见他实在没事干,又实在想干点什么,我说:“艾松,你替我剪个头吧。越短越好,我的头发太多,李阿姨洗头不方便。”

    艾松乐滋滋地拿着剪刀,给我剪了个巨难看的头。令我一连几天都不好意思见人,又不敢责怪他。

    我拿了一个挂历,一天一天地算日子,将在医院过的每一天都打一个大叉。

    一个月过去了,沥川还是没来看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冷。

    夜半痛醒过来,想到沥川的绝情,泪水湿透了枕头。

    开始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沥川不知道我病了。可是,他不可能不知道,连做清洁的大嫂都知道了,所有cgp的员工都来看我了,他不知道我出了事,这可能吗?

    然后,我又安慰自己,沥川大约自己也病了。说不准回瑞士了。可是翻译组的小姐们每周来看我时都会八卦,只她们说,沥川在我住院后几乎每天都去cgp上班,还召开过几次会议。不过她们又说,沥川的身体并不见好。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轮椅里。她们几乎都快忘掉沥川站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绝望的时候,我又想,就算沥川铁了心地不肯来,至少会派rené来。或者,让rené给我打个电话。

    我也没看见rené,也没接到过电话。

    想起以前和沥川在一起的日子,我倒真的不曾生过病。连发烧都不曾有过。不过,每次月事来临,我都会很不舒服。沥川会让我躺在床上不动,然后会为我煮汤。肚子痛得厉害时,他会把双手按在我的肚子上。学气功大师的样子,向我“发气”。沥川一直很会关心人啊!

    车祸之后的第二个月,艾松不得不回研究所工作。虽然不是坐班,他要上课,要做研究,不可能像头一个月那样长时间地陪着我了。其实他对我的情谊已让我觉得很愧疚了。我反复要求他不要再来陪我,因为有李阿姨照顾我,又专业、又细致、又周到、又耐心,我实在不需要另一个人在旁边。艾松不同意。仍然是每天都来,虽然停留的时间比以前短,但他到书店给我买小说,买dvd,买电视剧,变着法子替我打发光阴。有一次他居然一口气陪我看了八集的《雍正王朝》。见我昏昏欲睡,他就趴在我的床边改学生的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讲话。

    51 (出版暂时停更)

    可是,我的情绪还是渐渐地低落到了零点。每天晚上,艾松一走,我就开始流泪,一直悄悄地哭到深夜。虽然我知道沥川有难言之隐。可是,我绝对料不到,他就住在我身边,听到我出事的消息,居然不来看我一眼。

    我深深地迷惑了。沥川真的还爱我吗?

    如果爱与不爱没有区别,为什么要爱?

    这样辛苦、这样没有结果的爱情,我还要坚持下去吗?

    由于不能动弹,骨折那条腿的肌肉开始痿缩。训练有素的李阿姨加强了按摩的力度。可是,我内心里的某一处,同样也在痿缩,而且……越缩越小。

    每天躺在病床上,我都痴痴地对着门口做白日梦。梦见沥川捧着一把鲜花来看我。楼道的脚步、轻微的咳嗽、和门前忽隐忽现的人影,都让我怀疑是他。

    然后,当一切都证实不是沥川的时候,我木然了。

    我在期待和失望中反复摧残自己。

    渐渐地,我开始长时间地对着窗外发呆,不想理睬任何人,也不想说话。我的腿肿得大大的,以至于我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疼痛都变得陌生了。

    有一次,实在太心烦,我擅自把点滴的针头拔了。艾松知道了,严辞劝我。我忍不住对他大吼大叫。之后,我又向他道歉。然后,我借题发挥,命令他最多一周来看我一次。

    艾松坚决不同意:“不行!你的伤是我造成的,我将一直照顾你到出院!”

    在情绪严重的失控中,我度过了黑暗的第二个月。腿瘦了一大圈,上面还有很大的疤。我被转入一家康复医院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功能训练。

    翻译组的姐妹们来看我时,都说我瘦得跟面条似的了。

    “可能是吃素吃的。”艾玛说,“你现在病着,更需要营养,还是别吃素了,我让我妈给你炖红烧肉吧。”

    “不成不成,我的意志本来就薄弱,喝了艾妈妈的骨头汤已经很享受了。不能再出格了。我要坚持信仰啊!”

    “嗯……喝了我们家的汤,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做我们家的媳妇了?”艾玛笑眯眯地暗示,“告诉你吧,那汤头几次是我妈做的,后来艾松自己就学会了,现在你喝的都是他做的了,我都能趁机蹭上一碗,怎么样?艾家大少不错吧?人家为了你,一连放弃了两次去美国开会的机会呢。那边和他一起做课题的,都骂死他了。”

    “真是挺感谢他的。”我真心地说,“你们家艾松人真好。”

    我没有问起沥川,可是大家总是谈起来他。

    “沥川今天穿了一件黑皮夹克,那种柔软紧身的面料,有没有搞错!”明明说,“我早上一见到他,差点被迷昏过去。他最多穿西装,一本正经的,我还能抵抗得住呀。”

    “是啊,早就说了他穿皮夹克最性感,从来没见他穿过一次呢。”丽莎附和,“我虽和他错过了电梯,不过电梯里还留着他的香水,淡淡的ck,令人遐想。”

    “其实王先生的病还是没有彻底的好。”小薇悄悄地补充,“你们看到的都是他光鲜时的样子。”

    “怎么没有好?他都不怎么坐轮椅了。”

    “有几次他上班不到一个小时,那个rené就来接他了。”小薇说,“沥川在办公室里吐得一塌糊涂,rené几乎是把他抱到轮椅上推走的。那一周我们给他换了两次地毯。”

    “哦……沥川太可怜了。也不是靠这钱吃饭,病成这样,犯得着天天来上班吗?”

    “就是啊!看来找男人还是得找个健康的。就这一病,看着多心疼。”

    “你们能不能不要每天都这样无原则地花痴?”我苦笑,“cgp的美男也不止沥川一个。”

    “美男倒是有,极品的也不是没见过。”众人齐齐地反驳,“沥川那样的,是仙品。”

    是啊,沥川是仙品。哪是我这个凡人可以得到的呢?

    那天晚上,艾松来看我,很认真地扶着我走路,末了,我忽然说:“艾松,以后你不要再来了。你照顾了我这么久,你的心意我已深深地领了。”

    “好好的,你怎么又说这话呢?喝汤吧。”

    他端给我一大碗香喷喷的骨头汤。我的眼泪忽然簌簌往下落。

    “艾松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我和你也就是肇事者和受害者的关系,你别乱想,好不好?你若出院了,看我还来不来看你。我忙着呢。”

    我想和他提沥川的事儿,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正渐渐地在往负面的方向想沥川。越想越深,已到了觉得他不可饶恕的地步了。甚至,当翻译组的姐妹们提起沥川的时候,我都觉得他是个很遥远的人,跟我已经没什么相干了。我曾经那么五内催伤地挂念他,这种担心、这种关爱,已经悄悄地变了。

    我对着艾松,默默地流泪。他问我为什么伤心,我一字不说。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叫她小雪。”

    “她从高中时开始追我,追得我喘不过气来。那种穷追猛打的爱,如狂风暴雨般激烈。那时我很年轻,不把她的感情当回事,还对她玩笑,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将我全部掩埋了。我被她的爱包围着,八年,觉得很幸福、很轻松、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工作狂。十年来从不休息任何一个周末。每天我都去实验室工作到深夜。如果论文进展得不顺利,我还会向她发脾气。甚至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都腾不出时间陪她去检查。直到有一天,我从实验室回来,看见了留在桌上的医疗报告。她打了胎,带走了她自己所有的东西。把我送给她的礼物、我们的合影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发狂了。我去找她,痛哭流涕地忏悔、求她回来、她坚决不同意。两个月之后,她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她说,她和那人已经好上了半年了。日本人每天晚上都往我家打电话,我居然都没有察觉。”

    他拍拍我的肩:“我从没有怪过她。结婚的那天,我还送了礼物。我祝她幸福,因为我实在不配做她丈夫。你看,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过去学到点什么。我从自己故事里学到了如何去爱。不一定是指爱一个女人。而是爱任何一个在你心中有位置的人。我也从我的故事里学到了放弃。不属于你的爱,它会走。你抓也抓不住,不如让它走。”

    我从艾松的故事里得到了某种启示。

    第三个月刚过,我已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医生说,从光片上看腿骨恢复得很好,只是肌肉有些痿缩,得加强承重训练。钢板还留在骨内,要等一年之后再拆除。

    出院前,我悄悄地回过一次公寓。痴心不改地去查电话和手机的留言记录、查我的电子邮箱、查msn的短信。

    我悄悄告诉自己,只要沥川给我留过一次言,哪怕只是问个“ho are you”,我都会原谅他。

    可是,什么也没有。一个字母也没有。

    我想起了艾松喜欢说的一个词:黑洞。强大的能量、强大的引力、什么都掉进去、什么都逃不掉、什么都被吸走。可是,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彻底地灰掉了。

    ——我通知房东,从下个月起,我不再租用他的公寓。

    ——我请来民工帮我将所有的书和衣物全部打包。

    ——我订了回昆明的机票。单程。

    ——我取消了在北京所有的资金账户。

    ——我把汽车卖给了二手车商。

    艾松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次日他要去加州开会,祝我一切顺利。

    回到家里,我打印了两份辞职报告。一份给九通,一份给cgp。

    周一是我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我的书和大件行李,艾松已替我办好了托运。

    我换了一身非常随便的衣服。天气很热,本来我是肯定要穿裙子的。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腿上的伤疤,便穿了一条长裤,拄着一只铝合金的腋拐,坐着出租,去了香籁大厦。

    重要人物从来不错过历史性的时刻。

    在楼下等电梯的时,我碰见了沥川。两个人,三只拐杖,我有点想笑,觉得一切很虚妄,又很滑稽。

    沥川帮我按住电梯的门,然后,我们同时走了进去。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他要替我按第十九层,我说:“不用,我去二十层。”

    “你还没有完全好,就来……咳咳……上班吗?”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地咳嗽,头还是没抬起来。

    “不,我不上班了。”我面无表情地宣布。

    微微一怔,他正想说话,“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二十层,门开了。

    他按住电梯的门,让我先出去。我到了走廊的一角,看见江总的门关掉了,便叫住他:

    “沥川,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我的脸,眼底波澜骤起:“什么事?”

    我从荷包里掏出两个信封:“这是我的辞职信。cgp一份,九通一份。请你代我转交给江总。”

    他显然料到了什么,没有伸手去接:“辞职?为什么辞职?”

    “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我淡淡地说,“然后,再出来找工作。”

    一切还用得着解释吗?沥川应该看得出我脸上的恨意吧。

    他的腮帮子动了动,似乎咬了咬牙,却又很克制地,公事公办地说:“也好。休息一下也好。”

    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问:“那你还会呆在北京吗?”

    “不会,”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我明天就离开北京。”

    他的脸有点发青:“那你,打算去哪里?”

    “沥川,”我抬头看着他,笑得像一把刀子,“你不是要我离开你吗?现在我终于要消失了,你不觉得可喜可贺?又何必多此一举,关心我的下落?”

    我把信封狠狠地塞到他的手中,回到电梯,按第十八层楼,去收拾我在办公室里的东西。

    在关门的一瞬间,沥川忽然挡住电梯。

    我抬头看他,心跳如鼓。他的眼神里有我无法承受的凄楚。

    我暗暗地想,如果他要挽留我,哪怕只是一点暗示,哪怕口气稍微松动一下,我就原谅他,立刻原谅他。

    不料,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小秋,祝你一路平安。”

    然后,电梯的门,缓缓地关掉了。

    我心中的另一扇门,也同时关掉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不及收拾烦乱的心绪,我花了一个小时发邮件交待我的工作,然后清理内存、删除文件、将手提交回行政部。我的最后一个email是请求艾玛将mia送给沥川,说他肯定会收养。然后,我将沥川的咖啡杯用一张纸包着,塞进他的邮箱。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纸盒。下楼,叫出租,回家。

    到了公寓旁边的小卖部,我买了一盒烟。

    回到公寓,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往事不堪回首,我的心千疮百孔,我的灵魂彻底幻灭。

    日影渐渐西斜,月影渐渐高升。

    明早的飞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公寓的钥匙我留在了桌上。

    我睡不着,一直坐在床上流泪。

    凌晨两点,我的手机忽然响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的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手机只响了一声,就挂掉了。

    以下手打部分:

    可能是打错电话了吧。

    我有一点点怀疑是沥川,将手机捧在手心里等待。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电还再也没有响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越跳越快。虽然这最有可能是沥川的电话,我却告诉自己不要接。

    我已经给了他个月的时间,我们已经结束了。沥川,你知道结束这一切,对我来说有多难吗?难道,为了一个电话,一切又重新开始?又过了十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莫名其妙的焦虑起来,心跳如狂,烦躁不安,终于我无法克制的将这个号码回拨了过去。沥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只要你要我回来,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我就回来。

    铃声响了三下,没人接。我大怒,怀疑是不是有人恶意骚扰,紧接着,电话里进入自动留言信箱,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重复着同一句话:“你好,我是王沥川,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事请留言。”磁性的中音,充满魅力的声音。那么,是他。

    我挂掉电话,再拨,一连拨了十次,终于接通了。

    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一个很粗的男声冲着话筒大声说:“你是谁啊?”

    “我找王沥川先生!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不知道谁是王沥川,”那人说,“只知道这里有个喝醉的人,电话不停的响。他是你的朋友吧!”

    “喝。。。。喝醉?”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请问您在哪里?这人是我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请告诉我,您的地址!”

    “狼欢酒吧,h大街上的那个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遇到沥川的那个咖啡店附近。纪桓是那里的常客,沥川以前也常去。

    “知道知道!”

    “你快来接他吧,看样子,他醉的不轻。”

    沥川绝对不能营救,一滴也不行,不然会有性命之忧。这是rene和霁川反复告诉我的。我已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竹器抓起手袋,冲出大门,忘记带拐杖,差点摔个跟头。我道大街上拦出租车。一进车门就交给司机00元,让他到了狼欢在门外等我。

    司机在我发狂的催促侠,十五分钟之内赶到了狼欢。

    酒吧不大,灯光昏暗,人来人往,人声低语。清一色的男人,有老有少,连服务生都是男的,前台乐队的鼓声覆盖了一切,有个学生模样的歌手,用淳厚的中音唱一首古老二伤感的英文情歌。很多人围在一遍,给他鼓掌。

    服务生带我在一个靠墙的角落找到了沥川。他趴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小杯酒,当中有一颗橄榄。

    我问服务生:“这杯酒有多少?他全喝了吗?”

    服务生摇头:“这是马提尼,度数不大,也没多少,给他松来的时候酒只有这么多,他最多喝了一口。”

    沥川酒量不差,绝不至于喝一口酒酒醉掉。可是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是醉了。

    我轻轻的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叫到 沥川 沥川!

    他没有醒。

    我又用力推了推他,他猛然抬起头,目光散乱。

    “沥川?”

    他微微睁开眼,迷离的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

    我拍拍他的脸,又摸摸他的额头,有点烫,单不算是发烧:“沥川,沥川你怎么拉?”

    沥川继续不理我,又趴回了桌子上了,倒是一旁的服务生说:“醉了的人都是这样,你把他带回家,喝点浓茶醒醒酒就好了。”

    “不对吧,他连一杯酒都没喝完,怎么可能醉了呢”

    “他来这里找朋友的嘛,不一定只喝自己杯里的酒拉。。。。肯定是醉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肯定。”

    我把另一张桌上的蜡烛拿过来,在沥川的脸前晃了晃。他正在出汗,满都大汗。我握了握他的手,手心都是湿的,握又去推他,他忽然开始说话了,呓语一般,一会儿是法语混着德语。。。。。好几国语言,都乱了套了。

    “我说是醉了吧,都说醉话了。”服务生在一旁说。

    宗旨,得先把人弄走。我说:“我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他扶到车上?”

    “他。。。。还没付帐。”

    “多少钱,我来付吧”

    “我去查一下。”

    过了一分钟,他走过来说:“对不起他是vip客户,用的是年卡,你不用替他付帐。”说罢他去叫来两个大块头的保安,将沥川连扶带抱的松上了出租车。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

    港澳中心瑞士酒店

    车稳稳的开了,可是沥川的样子却越来越不对劲,他原本一直胡言乱语,渐渐的开始急促的喘气,渐渐的话说不出来了,只剩下了沉重、吃力的呼吸声

    我拼命敲着司机的椅背,对着他大叫,大叔!不去酒店了,他。。。他不行了,得马上去医院!越快越好!

    “最近的医院是协和。”司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也觉得情况严重,别是酒精中毒,这可是会死人的!

    我心跳如狂,紧紧抱着沥川。喃喃的,一遍遍的叫他的名字:“沥川、沥川、沥川。。。。。。”

    他浑身软绵绵的,像婴儿一样无助的靠着我。

    我永寿试探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非常吃力。

    这当儿,我想起一个人来,连忙打手机找rene。

    电话响了一声就通了。

    “安妮”

    “rene,沥川出事了,他不对劲,我正送他去医院急救,你快来,快点来”

    “沥川在你那儿?我正四处找他呢,哪家医院?”

    “协和”

    “安妮,保持镇定,我马上就到。”

    到达医院时,沥川已经完全昏迷了。一群人将他送进了急救室抢救。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医生,非常干练,迅速检查了他的身体,对手下的人吩咐:“急性呼吸衰竭。马上做器官插管,上呼吸机”

    说完这话,我便被一个护士拦在了门外,她问我沥川的病史,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她了,急性肺炎,严重贫血,血型,呕吐。。。。她给了我一堆表要我填写。

    我双腿发软,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几年前父亲病危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我拄着拐杖,退到墙边,紧张的大口喘气。我神色未定,急救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个中年医生叫到:“哪一位是谢小秋?”

    我冲过去应到:“我.....是我。。。。”

    “我是倪医生,请问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女。。。。女朋友”

    “是这样,我们刚给病人做了气管插管,上了呼吸机,在拍胸片确认导管位置时,发现她的胸口有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单侧肺组织形态不整。这些都不在你的病史上,请问他的病情你了解多少?”

    我傻掉了,结结巴巴的问:“什么内植式。。。导管?我。。。。。我不知道他的病史,他不告诉我。”

    “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他还有别的家属吗”

    “有,有是个外国人,正往这儿赶,我这就打电话”

    我拿出手机准备拨号,坎肩rene从门外一头大汗的跑过来。我向他招手大叫“rene快过来!这位医生需要知道沥川的病史。”

    rene急切的用英文问我“那个医生懂英文吗”

    “我是翻译,你说,我来翻”

    “对。对,是我糊涂了”

    “ale是 osteosara 二期。”

    天哪哪壶不开提壶,其实医学词汇我多年前有专门背过,进了cgp以后,脑子就被建筑学词汇塞满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所幸我还知道分析词根,“ostero是骨,”sara 是恶性肉瘤,结合在一起指的是什么,有否专门术语来指称,就不知道了。

    rene 见我迟疑,补充了一句,“bone cancer(骨癌)”

    我的身子猛的一晃,当的一声拐杖掉到地上,他及时扶住了我“你不要紧吧?”

    我摇了摇头。rene也太小看我了,这种时候我岂敢昏厥?

    定了定神,我对一声翻译“病人曾经患有骨癌,osteosara,二期”我把英文重复了一遍,协和是北京最好的医院,这里的一声对医用英语应当不陌生。

    “ale,十七岁检查出骨癌,做了截肢手术和化疗。二十五岁那年发现肺转移,做了肺叶切除。" rene继续说。

    我麻木的翻译着,好像一个死刑犯在听最后的宣判。

    “经过三年的化疗,癌症暂时控制住了,没有复发。”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说“可是,化疗的过程中,医生又发现他白细胞减少,免疫力降低,后来红细胞也渐渐减少,贫血症状明显。”

    翻译到这儿,医生已经知道了大半,问道“是不是mds?

    我不知道什么是mds,看了看rene,rene显然知道这个词,他点头“是的”

    “哪个型?”

    “ra”

    医生神情凝重,将我拉到一遍,递给我一张纸,沉声说“病人病情很危急,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是病危通知,你签个字吧。”说完,他就回急救室了。

    我接过那张纸,只觉金星乱冒,半天都看不清上面写的字,我揉揉眼镜,逼着自己往下读

    病危通知单

    诊断: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尊敬的患者及家属:

    你好,你的家人现在在我院接受治疗,目前病情严重,随时可能进一步恶化,危及生命,特此告知。请予以理解并积极配合医院的抢救治疗。尽管如此,我们仍会采取有效措施积极救治,如果还有其他要求,请在您接到本通知后立即告诉医生。

    患者或家属签字:

    交代病情医生签字:倪永康

    我将通知书逐句译给renr。rene苦笑,说沥川像这样的病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们家人和朋友的神经,除了老人以外,已经被锻炼得很坚强了。

    我倒在守护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断的发抖,震惊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rene一直紧紧的拥抱着我,用断断续续的中文安慰我:“ale不会有事的,ale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凝视着急救室里隐约的灯影,心中默默祈祷。

    无论如何,这样的等待都太可怕了,里面传来的每一个响动都让我惊恐。门上的挂钟无声的移动,每根指针都是一把剑,向我刺来。

    等了很久很久,几乎半个世纪吧,墙上的指针告诉我只过了十分钟。

    觉察到我的身体仍在不停的颤抖,rene去买了一瓶果汁递给我,让我喝一口,说这样可以减轻压力。

    我满头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经已紧绷得快要断掉了。我摇头拒绝,说什么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腾,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发清的法语念着某种经文的rene:“唉,rene,沥川的病,你在讲详细点。”

    他回过神来,反问:“刚才那些,你听了还不够?还不怕?”

    “不够。你说了一大堆术语,我对付着听了个半懂。”我说:“这么说,沥川的腿,不是因为车祸?”

    “是车祸发现的。”rene说,“那年沥川的妈妈开车带他去买东西,半道上出了车祸。他妈妈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轻伤,可是好久也不见好,还痛的要命,接着就查出是骨癌--恶性的。当时医生说,情况太严重了,化疗保腿和截肢的生还机会都很小。只有进行保守的放疗。”

    “。。。。”

    “那时,大家都以为ale只有几个月的活头了,一家人伤心的要命。想不到放疗之后,运气不错,ale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转。于是他父亲就带他到美国去看一位名医。那位名医认为还有机会做一个大胆的手术尝试。于是,ale做了高位截肢。手术之后继续化疗,恢复得很好。有整整8年没有复发。在这些年中,连医生都告诉我们,ale的癌症已经根治。虽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不必成天担心死神的降临了。”

    瞬时间,故事所有的环节在我的记忆中一环一环地扣上了:“六年前,沥川突然离开我,是不是因为他的健康出了问题?”

    rene点头:“沥川每半年就会回医院做例行的检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处癌症转移到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转移的成活率非常低。这等于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说你当时正在热恋之中,只有17岁,不忍心告诉你,怕你伤心。他更不想让你看见他受苦的样子,宁愿你恨他一辈子。所以,他下定决心离开你。”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抽泣出声:“那他。。。那五年。。。。是不是过得很苦?”

    rene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医生对转移的病灶进行了肺叶切除,之后他经过了整整三年的化疗。人瘦的脱了行,头发也掉光了,非常虚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说真的,他的样子完全变了,就算你见了也不会认得他。化疗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还有骨痛,有几次,实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却又怕他父亲和爷爷奶奶们伤心。总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满是泪水:“那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劝劝他,陪他说说话,替他宽宽心也好啊!”

    “ale下了决心的事,是不会改变的。”rene叹道,“ale德意志无比坚强,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斗争那么多年,还是会要你走。”

    我看着rene,吸了一口气,继续问:“rene,什么是mds?”

    “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他说,“是一种造血细胞异常增生分化所导致的造血功能障碍。我不知道中文应当怎么翻译。”

    “造血功能障碍?”我还是不懂。

    “简单地说,就是一种非常难治的贫血症。可能是由于ale的长期化疗引起的。这种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会转变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的免疫力特别低,生活需要特别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 可能导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沥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后,像发了疯似地骂他。

    “因此沥川每天都要吃药?吃那些让他呕吐的药?”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种药,防止骨质疏松。因为骨癌和化疗使他的骨质产生了变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饭前三十分钟他还要空腹吃下另一种药,排铁。”

    我觉得rene对这些术语的了解,只怕已让医学院的学生们羞愧了。

    “排铁?为什么要排铁?”

    “为了治疗mds,ale需要定期 输血。长期输血会导致体内的铁超负荷。为了防止铁中毒,ale需要服用排铁剂。这种药叫作 deferasiro,对胃和消化道 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后容易恶心,呕吐。”他再次叹气,“ale特别不想你知道他有 mds,因为你有晕血症,而他,动不动就要去验血,输血,严重的时候每周一次。”

    “就没有一种可以完全根治的办法吗?”我着急地问,想起以前看过的各种悲情电视剧,《血凝》之类,“比如骨髓移植什么的?他不是有哥哥么?”

    “骨髓移植讲究的是hla的位点配型。霁川很愿意捐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适。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已经申请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问累了,rene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的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看见一位60左右的男人,满头银发,匆匆向急救室走来,边走边穿白大褂。rene站起来,向他迎了过去:“dr.gong!”

    那人似曾相识,仔细再看时,我们猛然想起他就是几年前和沥川在咖啡馆沥喝咖啡的老人,我还记得沥川叫他龚先生。

    那人站住,冲我点了一下头,对rene直接说英语:“怎么样?正在抢救?”

    “恩,”rene说,“室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吗?”

    “可能是。这一段时间他咳嗽得很厉害,我让他去医院,他不肯,还冲我发火。估计是心情不好。”

    “我先进去看看再说。”说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问rene这人是谁。

    “哦,他是协和医院的龚启弦教授,重病监护科的主任,是沥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沥川的父亲在中国心脏病发作,龚教授曾救过他的命,所以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之后,我立即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过来一下。他对沥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说着,急救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龚启弦走了出来。

    我和rene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样?”

    “情况暂时稳定。已经把他送进icu继续观察。目前沥川靠呼吸机维持呼吸,靠升压药维持血压。为了上呼吸机,我们用了镇静剂,所以他还是不省人事---这回幸亏送来的及时。”

    我和rene更换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经过一道道严格的消毒程序,一起进入icu病房。果然和我梦见的一样,沥川半躺着,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全身上下插满管子。

    “你们可以在旁边陪伴,不过,不要动他。会有来护理专门的护士来护理。我建议你们坐一会就走,明天再来。反正不撤掉呼吸机,他不会清醒,你们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他指着一旁的两个沙发,示意我们做下,“我还有一个病人在楼,过会再来,有急事给我打电话。”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rene看着我的腿,终于问:“安妮,你的腿怎么了?”

    “我出了车祸---骨折。沥川没有告诉你,是吗?”

    “没有。”rene说,“难怪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药似的。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里发呆,整晚整晚地不说话。后来我要读资料就没再陪他,他经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叹息,“他的心很苦---他太会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许有一位陪客,rene对我说:“你的伤没完全好,不如我们都回去,明天早上再来看他吧。”

    沥川在icu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压才开始稳定,医生撤掉了升压药。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转,撤掉了呼吸机,镇静剂一停,沥川很快就苏醒了,可是他一时还不怎么能说话,他看见了我,指间微动,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

    我陪了沥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饭、上厕所,没离开过icu每天睡不到三个小时,都是在沙发上打盹。rene白天过来看我,觉得我不可理喻。他说沥川在瑞士一切都有护士,家里人和亲戚不过是轮流地去看他,陪他说说话什么的。大家都很忙,沥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饭,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没有谁像我这样,不分昼夜、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他说我纯粹是瞎操心,浪费时间。

    咱这叫中国式关心,你懂嘛?我抢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来看你,我觉得ale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e调侃道。

    我问rene:“霁川知不知道沥川又病了?”rene摇头:“我可不敢告诉霁川,那个暴君。如果他知道ale又躺进了icu,肯定在第一时间弄回苏黎世软禁起来,他们哥俩又要大吵大闹,以前大家都还向着沥川,这一回肯定不会了,全家都要对ale宣战。”

    我迷惑了:“为什么呀?”

    “你们这对傻鸳鸯,ale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不再回瑞士了,他说他自己时日不多,愿意死在中国,葬在北京,他已选好墓址,连墓碑上的话都选好了。”rene闭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副棺材,然后用牧师的声音说:“这里睡着王沥川,生在瑞士,学在美国,爱上了一个中国姑娘,所以死在中国,阿门。”

    仿佛为了配合rene的剧情,床上的沥川一动不动,双眸紧闭,平静安详,我无限心酸。

    苏醒的时候沥川很虚弱,还不怎么能说话,虽然不需要呼吸机,仍需要吸氧,护士在他身边忙来忙去,我双腿盘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继续打盹,大约过了一个小时,icu里又送进来一个病人,大声地呻吟,把我吵醒了,睁开眼,我看见护士正在帮沥川翻身,他的皮肤苍白,没有半分生气,身上缠绕着各种管子,翻好身后,护士用酒精擦拭他身体受压的部分,我过去将床铺弄平整,协助护士将几个枕头塞在沥川的背后。

    “rene,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呆一会。每次见到沥川,沥川都让我走。现在,让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沥川的身边,一直坐到天亮。其实,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合适每隔十五分钟过来根据血压调整强心剂(升压药)的剂量,每隔一个小时观察他的排尿量,每隔两个小时替他翻一次身。沥川的嘴半闭着,一根四十厘米长的软管从口腔一直插到他器官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机的支持下,缓缓奇虎。我看见一个护士走进来,检查了他的情况,又将另一根几乎同样长短的软管插进去,定期吸痰。这么痛苦的程序,床上的沥川看似毫无知觉。他只是静静地躺着,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甚至发出幽幽的蓝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蓝光其实来自于呼吸机上的显示,上面的字数不断地跳动着,很生动、很欢快,好像某部动画片。这一夜,我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沥川,看着他蜡像般地躺着,生命的迹象仿佛消失了一样,我忍不住每隔一个小时,用带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脸,以确信他还好好地活着。

    早上五点,那个龚医生进来了,对我说:“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点东西。二楼又餐厅。”

    我对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饿。”

    从小到大,我都不怎么相信机器。我仔细聆听呼吸机的声音,怀疑它会出故障,不在供给沥川氧气;又怀疑那个四十厘米的软管会不会被堵住,让沥川窒息。我观察点滴的数量,怕它太快,又怕 它太慢。每次蜂鸣器一响,我都以第一时间冲向护士,弄的他们有点烦我。

    正在此时,沥川突然张口对着护士耳语了几句,护士没听清,他又说了一次,护士就离开了。我们相互对视着,一时间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说:“so,你是,我的家属,”语气很轻,声音嘶哑,几乎每个字都要重音.“since hen?”(从何时开始的?)

    没想到一睁开眼的立场就那么咄咄逼人,我蓦然失语了。

    “不是说,你,要离开北京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为什么,还没走?”

    “你能少说几句不?”我没心情也没胆子和刚刚抢救过来的病人斗嘴。

    护士长来了,尴尬地对我说:“对不起,谢小姐。这位病人说你不是他的家属,要求你立即离开icu.”

    我站起来,怒极攻心,几乎想掐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护士长及时地扶住了我,将一旁的拐杖递过来。我气得手直哆嗦,拾起沙发上的手袋,将床边小柜上的手表、手机、钥匙、口杯一股脑地收进袋中。

    护士长忍不住替我解释:“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况。您是这位女士送来急诊的。她在这里守了你七天七夜,几乎没合眼。您说,她不是家属。”她指着对面房间里躺着的一位老人,嗓音有点激动:“看见那位老爷子了吗?他的三个儿子都来了,在病床前面,为医药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跺跺脚,一刻钟工夫,全走*光了。他们倒真是亲人,您说是家属吗?”

    沥川不为所动,双目直视天花板,沉重地喘气:“我要她。。。。。。立即离开。”

    5月4日手打八千三百字~~(小夜整理)

    他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鸣器顿时一阵乱叫。一群护士冲进来,为首的是值班医生。

    护士长连忙对我说:“谢小姐,病人情绪不佳,情况也不好,你还是回避吧。”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出了icu。过了一个小时,护士长出来了。见我仍旧守在门外,也不坐,撑着拐杖伸长脖子外里看,苦笑着摇摇头。

    “他怎么样?没事吧?”我赶紧问。

    “暂时脱离危险。我们已经把他转入普通病房了。你还是回家歇会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觉。”

    “哪个病房?”我问。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后再次传来护士长的叹息。

    407是单间隔离病房。

    我悄悄地走进去,一位沥川睡着了。不料,他竟睁着眼,迅速地发现了我。迟疑片刻, 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hi,”我心疼坏了,顾不得他生气,声音不知不觉地温柔了,“你觉得好些了吗?”

    他张嘴说了几个字,我听不清,把耳朵凑到他面前。

    他说:“回去。。。。。。睡觉。”

    到底还是顾念我,我心头微微一暖,眼眶顿时发红:“我哪儿也去不了,就在这儿陪着你。”

    “我有......护士。”

    “我知道。”

    不知哪里闪过一阵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卷起来,手紧紧地拽住床单,出了一头冷汗。

    “不舒服吗?”我紧张地看着他“我去叫医生。”

    “不......”他急促地喘气,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发出嘶鸣之声,脸顿时憋得通红。

    我冲出去叫护士,护士进来,摇高了床被,半抱着他,轻轻地拍打他的背,助他排痰。折腾了十几分钟,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本已疲惫不堪,见他像婴儿般虚弱无助,由人摆布,仿佛随时都可能出事,一时间又急又怕,睡意全无。我去二楼餐厅吃了点东西,又喝了杯滚烫的咖啡。回来时,在病房里看见了rene.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穿着护工的衣服。

    “rene,这位是?”我端着咖啡,顾不得黎苗,指着那个小伙子问道。

    “江浩天先生给介绍了一位护工,他叫小穆。他父亲重病时是他照料的,非常专业,也非常仔细。我怕护士们忙不过来。再说,ale病起来不好伺候,脾气特大,还闹别扭。在苏黎世的时候他就把leo和他爸爸折腾的够呛。就他爷爷有时过来吼他两句,还管用。”

    我莞尔,这段描述完全符合沥川在我心中的印象。沥川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虚弱,尤其是我。在这一方面,他异常顽固,我已领教多次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吓人了,快回家睡一会吧。这里有我,你明天再来。”

    我坚决摇头:“我不放心,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你已经七天七夜没好好睡了。”rene观察我的脸,“别沥川的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万一阿生了什么意外......”我的嗓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rene想了想,说:“这样吧。icu房外有家属休息室,你去那儿休息吧。”

    “rene,”我突然说,“我得洗个澡。”

    rene开车送我回沥川的宾馆,在路上我随便买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我在浴室里匆忙地洗浴了一番之后,又被rene送回了医院的家属休息室。

    我和衣而卧,睡了整整16个小时。睁开眼,我发现rene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他的目光是湛蓝的,奇怪,这个人怎么擅离职守?不去守着沥川,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他说,“不代表我自己,代表ale。”

    我坐直起来,找了把梳子梳头。

    “ale希望你立即离开北京,由我来送你去机场。”这话的口气好像是警方人员要把间谍递解出境,我心一烦,手用力一拽,拽断了一小把头发,语气强硬了,“你打算怎么送我去机场?绑架?”

    “安妮,ale的一直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如果他能改变,你们俩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罪。”

    “我的意志也是不可以轻易改变的。”

    “他不愿意见你,也没力争论。我想,”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变得很莫测,“在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要和他争辩了。你的公寓在哪里?行李早已准备还了吧?你打算去哪个城市?我给你买机票,还有---”

    “你别劝我了。沥川现在这样子,随时都可能挂掉。你想让我这时走?不可能。”我尽量保持镇定,“活着,我要等到他康复;死了,我也要跟尸体告别。”

    rene一脸的无可奈何:“你知道,泵人有权利不让你探视。”

    “我也有权利在门外等着。”说罢,我拿着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间,洗脸、梳头、化妆、更衣。然后,我去餐厅吃了一顿饭,香辣鸡块加红烧牛肉。吃完了我端着一大杯浓咖啡,哪里一本杂志,盘腿坐在407门外的地板上。

    rene 看着我,恨不得拔自己的头发:“你这是干什么?静坐示威?”

    “练瑜伽。你不让啊?”

    他深深地叹气,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进去吧,他要见你。”

    推开门,我看见小穆正用轮椅将沥川从洗手间里移出来,送回床上。护士进来换了一袋药水,检查点滴的情况。

    不知是错觉还是窗外的阳光太明媚,沥川的气色比在icu时好了很多,只是他七天粒米未进,瘦的有些刺目。他的胸口半敞着,一个纽扣型的针管直接插在锁骨下方一个微微鼓出的、硬币大小的肿块上。在icu时rene告诉我,这个急救室“内植式中央静脉导管”,是手术植入皮下的一个输液装置,以前用于化疗。由于沥川有凝血功能障碍,需要长期输血,传统软针穿刺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也靠这个来输液。其实在瑞士时我就发现了这个肿块,因我当时沥川不那么瘦,所以不那么明显。而且,沥川很容易过敏,我还以为是过敏引起的大包,不敢多碰。问过他,他遮掩过去了。

    我想起刚才吃过的红烧肉,也许沥川能喝点粥,便问护士:“他能吃东西吗?”

    护士摇头,用一种专业的语气说:“病人吞咽有困难,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靠营养液维持。你没看见他还插着胃管鼻饲吗?”

    看得出沥川想和我单独说话,他的眼光闪闪,默默地等待护士离开。偏偏那个护士不肯走,他他身上的管子、针头检查了一遍一遍,有给他量耳温、量血压。她问他冷不冷,不顾沥川摇头,给他换了一条刚刚烘暖的坛子,有细心地替他掖好。

    没办法,沥川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不放电也有电。

    我在一旁站着,耐心地等着护士照料完毕,做了记录,终于离去。

    “hi”一直睡眸若睡的他,忽然抬起头来凝视我,“昨天睡得好吗?”

    我觉得,他的口气有些生疏。这种时候,沥川绝对不愿意看见我。

    “挺好,睡了十六个小时。刚才到餐厅里好好地吃了一顿,红烧牛肉。”我还以为刚才的事生气,脸上不知为什么,竟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眸中掠过一丝怀疑,反问:“你不是吃素吗?”

    “改了,吃太多素,人会、、、、会没力气。”没油没盐的句子,我居然都说得嗓音发颤,好像当庭作证似的,生怕说错一个字他听了生气,会昏厥过去。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腿上。

    “腿好些了吗?”他黯然地说,“为什么、、、、、”他突然垂下头,没说下去。

    “已经好了,只是肌肉还需要一段时间。别盯着这拐杖,我是觉得很酷才用的,其实没它我也能走。”

    “别骗我了,”他说,“就你骨折过啊。”

    我愣了愣,继而释然。沥川的心态和我是一样的,不是吗?我们谁也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有病,看见自己受罪。

    “难受吗?”他又问。

    “什么难受?”

    “一个人独自住在医院里。”他喃喃地道,“像我这样,一袋又一袋地吊着点滴。我以为,这回你总该恨我了吧。”

    “不难受,也不恨。呵呵,我天天看《雍正王朝》来着,还复习了全套的金庸。对了,那电视剧挺好看的,我买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了我赔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让语气显得快活点,说出来,又嫌夸张了。

    “出院?”他哼了一声,嘴角漾出一丝苦笑,“这些年,我住院的时间比出院的时间还长。我爷爷居然对我说,在家养病也是一种重要的工作。”

    “……”这话有点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终究还是笑了。

    “这么说,那个博士,对你还不错。”

    “是啊,对我挺好的。”我半天玩笑,其实说的也是实话。

    他的腮帮子动了动,手用力拧着床单,仿佛咬牙切齿:“不会骑摩托就别骑,我真想揍他!”

    我暗笑,不动声色。

    “过来,小秋,”他轻轻伸出手,“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们的距离很近,我却走了好几步。到了床边,他握住我的手,将它放到自己的怀里,微微的心跳闪电般传入我的指尖。他的额头淡然无光,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搭下来,脸孔深陷,气息微弱的拂着,那样稀薄、那样无力,带着几分消毒水的味道。

    “离开这里,好吗?”沥川很少求我,这种纯粹祈求的语气,从来没用过。

    “不好”我的回答坚决又果断。

    大当然预料到,无奈地看着我:“rene已经告诉了你我的病情,对吗?”

    我点点头。

    “他说的,其实只是阳光的那一面。”

    “什么?”我傻眼了。——骨癌、mds、截肢、肺叶切除、化疗……这还叫阳光啊?

    “他没有告诉你,我的癌症复发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亚洲人种,骨髓配型也非常难找。现在我的抵抗力几乎全线崩溃,已经支持不了多久、、、、、别瞪我,根我没关系。我真的已经很小心了,按时吃药、定期输血、注意营养、医生说什么我听什么。可是,情况仍然在恶化。你千万不要对我的未来抱太多乐观的想法。”

    沥川的语气非常漠然,好想他自己是医生,在说别人的病情。我暗暗地想,这么多年病下来,一波又一波的治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承受这一切,需要一个多么强大德意志啊!而我和他的那一点点短暂的欢乐,又该是多么的珍贵。沥川那么地需要爱和支持,却又那么坚决地拒绝我,他的固执真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的要死还要逞强---这一切都说明,你不会照顾自己。”

    “小秋,”大约说多了话,他疲惫的咳嗽一声,眸光转暗,“如果癌症转移,继续转移到肺,我已经切除了大半个肺,没有什么退路了。如果是骨转移,我会被截肢。我绝不同意再做任何截肢手术。mds继续恶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遥遥无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还会有层出不穷的并发症。你还想听更多吗?”

    “你继续说------”

    他低头沉默半晌,定定地看着我:“治疗期间,我们不能要孩子,也许永远不能有。经过多次化疗......我可能......可能会令你生出外星人。”

    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定是沥川最大的心结。我一直和沥川说我喜欢孩子,喜欢很多孩子,发誓要给他们足够的母爱。

    “不要就不要,咱们可以领养。我还省事儿呢,我特怕疼!”我再笨也知道保住了分母才有分子。没有沥川,我什么都没了,还谈什么孩子。

    “怎么?”他张口结舌了,“听了这么多,你一点也不害怕?”

    “不害怕。”

    “我答应你,小秋,如果你......”说的太急,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气。过来十秒钟,方能继续,“如果你现在离开北京,我一定努力地活下去。”

    “不,我不离开北京。我喜欢北京。”

    “那好,你留在北京,我去别的城市。”

    “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别想甩掉我。”

    他苦恼地看着我,脸是灰色的,头大如斗的样子。

    “小秋,”他抚摸着我的脸,蒙住我的眼睛,用催眠术般动听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只有二十四岁啊。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如花似玉,多少男人愿意珍宝般地把你捧在手心里。你不必跟着我这半死的人去混日子。除了痛苦、担心和恐惧,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应当有个幸福完整的人生、一份长久的爱、嫁一个可以呵护你一辈子的男人。或者至少你受欺负了,他可以为你去打架......”

    “沥川”我瞪着他,“既然知道‘如花似玉’这个词,你少耽误我点,好不好??再说,我本来已是要走的,是你自己给我打的电话。所以,是你球员我留下的,”

    “我?”他眉头凝成一团,“我什么时候给你打过电话?”

    “辞职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没给你打过电话。”他肯定地摇头。

    “你打了。”

    “我没打,”他说,“绝对没有打。”

    我给他看来电显示:“这是不是你的号码?”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机,愣了愣,说:“我真的没打。我当时觉得有点不舒服,想给rene打电话,刚按下键就觉得反胃,于是扔掉手机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我不大舒服,趴在桌上睡着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张大嘴,额头亮晶晶的,被打击了:“这么说,你是按错了键?”

    他的眼睛像两只冰雹子:“恐怕是的。”

    “我问你,rene是‘r’,我是 ,中间差多少个字母?”

    “在我的手机里 你是‘q’,秋。”

    我找到他的手机,打开通讯薄,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rene的前面,两个号码挨在一起。

    我气馁了:“沥川同学,你就不能浪漫点?就算不浪漫,你也得给我一个浪漫的回忆不是吗?”

    “我觉得,得实事求是。”

    他配备地应付着我们的谈话,配备地呼吸着,那只握着我的手,渐渐变得没有任何力道,最后,像块石子似的坠在我手中。

    “歇一会吧,”我拖着他的腰,给他垫了一个枕头,“等你好些了咱们再讨论吧。”

    他闭上眼,静静地喘息了十分钟,忽然说:“这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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