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都知道章答应的孩子要送去永和宫,如今得了皇子,都直接恭喜德妃。岚琪等不及高兴,先问产妇如何,她们才想起来说:“章答应累坏了已经没声儿了,稳婆说没伤得太严重,能养好。”
不多久清洗干净的婴儿被早就候命的乳母抱出来。岚琪让乳母早些去休息别耽误了奶水,自己和荣妃抱着小婴儿。才出生的孩子抱在手里已有几分斤两,比起兄弟姐妹个头儿都大些。果然是孩子大难生,才折腾了那么久。
“以后就是你的儿子了,好好照顾。”荣妃感慨不已,把孩子又递给岚琪抱着,与她道,“听说你在吃避孕的药,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多插嘴,可你要保重。那种事,随遇而安多好?”
“我自己有分寸,姐姐有疼我的心就足够了。”岚琪暖暖地笑着,怀里的婴儿已经睡熟,她再看了几眼,就让已安排好的人抱去永和宫。自己再进来看望昏睡的章答应,将跪得腿软的小雨喊进来,让她转达自己天亮后再来看望,叮嘱小雨再不可以帮着主子做这种事。
十三阿哥很壮实,出生就是大婴儿。几日母乳养下来,又大了一圈儿似的,脸上五官也撑开。偶尔睁开眼时,那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十分可爱。都说十三阿哥样貌不差,像极了皇帝。
小阿哥洗三后,谢过来观礼的众人,岚琪便与荣妃一同往景阳宫来。原说那日天明就来探望杏儿,可章答应太过虚弱,荣妃便让岚琪不必急着来。眼下已是第三天,看望的事并不重要,可那一晚闯祸的事,总要有个说法,平贵人此刻还被禁足在自己的殿阁里不能走动。
床榻上,安养三日的产妇气色已恢复了许多,到底胜在年轻,见荣妃和德妃娘娘一道来,先是欢喜地满面笑容,可转念一想那晚的事,立刻严肃下来,低着脑袋不大敢看二位娘娘。
“小雨和万常在都把实话说了,万常在要闭门反省十天,小雨欠着我几顿打,你呢?我让你好好想想的,想明白了没有?”二位坐下,荣妃之前已责备过,今天德妃一起过来,也算将此事做个了结。
章答应垂着首抿着嘴不敢说话,岚琪看了她一会儿道:“怪我从前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你对平贵人以恶制恶虽也有你的道理,可咱们终究只能让她继续禁足不出门,将来总有放出来的那天。难道那时候,你还能挺着肚子去撞她?”
章答应忙解释道:“嫔妾没有撞她,平贵人的确推了臣妾一把,只不过……没用什么力气,嫔妾自己假装摔倒的。”
荣妃气道:“你还有理了?”
章答应这才闭嘴,可偷偷看二位的脸色,似乎并没有真的要把她怎么样,但目光一与荣妃对视,立刻又心虚地低下了头。
“眼下只能怪平贵人不小心,让她继续反省。”荣妃叹了一声。
“而她这一次后,只怕心里更加扭曲憎恨。有朝一日得以自由,若不计前嫌从此与大家和平相处,是她的觉悟也是咱们的福气,但若变本加厉要对你追打报复,那也再正常不过。”岚琪在一旁说,“你看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心里头总担着一份对未来的隐忧,还不如坦荡荡地面对麻烦,而你也并没有真正领悟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以恶制恶的确不错,可你要把对方踩死啊。如今等待你的,是不知道何时她的反扑反咬。现下是太平了,可将来若有一日再出事,只会落得个得不偿失而已。”
岚琪淡淡地说着这些,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的波动,可是却把坐在一旁的荣妃听得一愣一愣的。素日待人温柔亲切的乌雅岚琪,竟能轻轻松松说出“踩死”二字。她不显山不露水的,早就把后宫的一切看得透了,只不过没有害人的心,也不愿与人争什么,这些本事才不叫外人看得到。都以为她是娇惯的花朵,一旦太皇太后倒下,少了这最厚重的荫庇,她就会不堪风吹日晒。如今看来,兴许就是她们多虑了。
“小阿哥很可爱,皇上已经赐名胤祥。阿哥们都从一个福字,可兄弟几个的名字普通人乍一眼看还看不出个门道,不乏生僻的字眼。我总在想吉祥的祥皇上将来会给哪个孩子,就归了咱们十三阿哥了。”岚琪不再提平贵人的事,毫无预兆地就把话题转到孩子的身上,再之后说说孩子和章答应保养身体的话,便说时辰不早,她要去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的午膳和休息。
荣妃送她出来,说道:“你对杏儿说了那些话,也不问问她懂不懂。若是还曲解了你的意思,将来又做傻事可怎么办。过几天你得空了,来替我教教她,我瞧她这性子,往后指不定还能干点别的出来。”
岚琪却道:“我能教她什么,当初姐姐和惠妃教了我很多道理。我是听得进话的人,你们说一句,我回去要想十句。可杏儿不是这样的人,说得再多她也只能记住一两句,说多了反是咱们辛苦。姐姐不要费心教导她,不听话或骂或打,那才最管用,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
“你说到点子上了,她现在的年纪与你当初差不多大,我算是带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可你这样的,再没遇见过了。”荣妃欣然一笑,也放下了包袱,轻松地说,“那个平贵人,就委屈她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十三阿哥平安,已经是她的福气了。”
如此荣妃和德妃做了决定,都不来问平贵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头回禀了皇贵妃,皇贵妃更是懒得计较,几句话便点头了,告知六宫平贵人有失德行,要她在自己的殿阁闭门思过。具体的日子含糊不清,如今十月了,恐怕过年前后,都未必能自由。
这几乎要把小赫舍里逼疯,那一晚她什么都没做,处处都是章答应挑衅她。她是恨不得撕碎了章答应才好,可人家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自己总要掂量一下后果。她不过是伸手要她往边上让开,别再靠近自己,竟眼睁睁看着章答应顺势往后倒下去。那一幕看得她心惊肉跳,心想孕妇这一摔,还能有个好吗?
“贱人就是命大。”在小赫舍里的嘴里,是这样的话。当皇贵妃的决意传来时,她更是疯了似的,将屋子里的东西摔摔打打,立刻派心腹去联系叔父。可她不知道德妃几人心里有数,而今的平贵人早不是刚入宫时的平贵人,她已经被家族抛弃了,却不自知。
对于索额图来说,当初送侄女进宫,的确盼着她能成为家族在后宫的一脉依靠,谁晓得这个侄女不成器。索额图忙着朝廷的事,侄女的教导上虽然用心,可都是假手他人,真等到自己来关心,亲眼所见,却发现这孩子是扶不起来的人。比起赫舍里皇后当初对家族的冷漠,眼下这一个虽然紧紧依附家族,可她却缺心眼没脑子,屡屡在后宫做出傻事。索额图眼见劝也无用,唯恐连累自己,早早就决定让她自生自灭,再也不过问,而这样做,或多或少也减少了被皇帝的牵制。
可这些平贵人都不懂,她不明白家里为什么突然不再帮自己。一次次的寒心一次次仍抱有希望,因为那是她骄傲的资本,可如今什么都没了。疯狂的女人把屋子里搅得天翻地覆,跌倒在地上哭时,眼泪中望见一方似曾相识的匣子躺在地上。已然混沌的思绪里突然明朗了一片,她扑上来打开那匣子,举着里头精巧的玉瓶问身边已经吓得面如菜色的宫女:“这是,惠妃娘娘送的?”
众人战战兢兢地说是,平贵人紧紧握着玉瓶,美艳的脸上妆容涣散,又抬手一抹,更是狼狈不堪,吸着鼻子说:“姜还是老的辣,她一定是看穿那些贱人的嘴脸,就知道我早晚会被她们算计。等着,她们一个个都给我等着,只要我还能走出去,就不会有她们的好日子。”
宫女们慢慢打扫满地残片,又将平贵人搀扶着坐起来。她镇定后让大家把破损的东西扔出去,把好的都留下,再清点一下少了些什么,列出单子回头问家里要。此时她脸上的笑容更是狰狞幽冷,恶狠狠地说:“他们不能不要我,这辈子我缠定他们了。”
如此,平贵人才刚刚解脱了之前的束缚,转眼又因再次伤害皇嗣的嫌疑被要求闭门思过,没有她在宫里晃荡,大家心里都觉得踏实。毕竟偶尔看看脸色也就罢了,她动不动欺负人的脾气,谁也消受不起。
进入十月,天气越发寒冷。度过酷暑,凉爽的秋天里人们寻尽乐子,眼下秋风渐远,便开始养精蓄锐准备越冬。慈宁宫里更是处处小心,对于年迈的老人家而言,冬天是一道关,能看见春天生命才有希望,没有比让太皇太后康健地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十月里拟定了大阿哥婚礼的具体日子,将于正月十九举行,这是皇帝头一回娶儿媳妇,果然十分重视。再者太子尚未大婚,大阿哥婚礼的规格不用对比着能不能越过储君,太子一派的大臣也无说话的立场,便渐渐铺张开,一并宫外的宅子也选定了地方开始修缮装潢,一切都步入正轨。比起除夕元旦,仿佛正月里大皇子的婚礼,更叫人瞩目和期待。
转眼京城落下第一场雪,岚瑛踏着雪入宫请安。她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德妃得了十三阿哥也没进宫来恭喜。这会儿已是十一月上旬,太皇太后因知岚琪的妹妹要入宫,打发她回来陪着妹妹要紧,岚琪难得偷闲一日,便在永和宫暖阁里坐着等妹妹来。
岚瑛来时,姐姐歪在暖炕上睡着了,身旁静静卧着一对奶娃娃。她欣喜地立在边上看,一个小阿哥一个小公主,小阿哥才出月子不久,那个子都快赶上大他几个月的姐姐了。孩子们胖嘟嘟的脸颊总叫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岚瑛忘记自己从外头进来手里冷,才一摸小公主的脸蛋,人家就被冷醒,一睁眼就大哭,把打瞌睡的岚琪惊醒,见是妹妹来了,正手足无措地立在炕边,笑着嗔怪:“你瞧你,我才静一会儿,你又招惹他们。”
孩子们一哭,乳母嬷嬷们便赶紧来伺候。而小姐姐哭着闹醒了弟弟,十三阿哥也跟着哭,小家伙的嗓门可不小,他一哭反而把姐姐镇住了。两个孩子实在热闹极了,岚瑛每个都抱了抱亲了亲,但因啼哭不止,还是叫人给抱走了。
“今天雪那么大,怎么进宫了?”岚琪拉着妹妹坐下。许久不见,新婚的小妇人越发娇媚可人,与姑娘时很不一样。而妹妹也心疼地看着她说:“姐姐瞧着好疲倦,你瞧这眼底下的青色,怎么不好好休息?”
“前几日天气转冷,太皇太后有些头疼脑热,我照顾着她没顾得上自己,这些天才好了,知道你今天来,太皇太后让我来陪陪你。”岚琪说着,自在慵懒地挪了挪身子,让妹妹坐到一旁。岚瑛便先脱了自己的外衣,才蹭过来,笑着说:“这样没规矩地懒着,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没有外人会来。”岚琪不在意,想起来便问妹妹是否先去过咸福宫。岚瑛说她去问候过,不过温贵妃一如既往不见她,不见也好,省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反正咱们礼数周全,别人就不能挑错。”岚琪宠爱地摩挲妹妹的手,白嫩柔软的手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随口便说,“阿灵阿把你养得很好,觉着胖了些没有?从前摸着你的手,干瘦的一把,现在才是所谓的柔软无骨。”
“是胖了呢,额娘说胖一些才好。”岚瑛羞赧地一笑,面上飘起两朵红晕,渐渐连脖子都红了,轻声呢喃,“姐姐,我有了。”
岚琪一愣,等明白过有了什么,真真又惊又喜,竟不知如何是好,比她自己有喜都来的高兴。岚瑛憨憨地笑道:“额娘说不敢太招摇,不让我对外人说,家里也只有阿灵阿自己知道。今天进宫是特地来告诉姐姐的,额娘说三个月了,可以说了。”
“已经这么久了?”岚琪简直不敢信,又怪妹妹和母亲,“额娘真是太小心,告诉我有什么不行的,连我都当外人了?”
“姐姐在宫里那么忙,不想给你添麻烦。”岚瑛软软地伏在岚琪肩头,娇滴滴地说,“我心里害怕呢,到现在都不踏实。”
“不怕不怕,额娘会陪着你。”岚琪哄着妹妹,又问她,“阿灵阿呢,他高兴不高兴?”
“高兴,因为不是头一回当爹,处处都很谨慎。额娘希望他先别对家里人讲,他也答应了。”岚瑛笑着,小妇人面上满是幸福,告诉姐姐,“年纪大些,是会疼人,对我好对阿玛额娘也尊敬,真想象不出来,原来他私底下是这样的人。姐姐,我算不算是嫁了个好男人?”
“只要你过得幸福,管他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是好男人。”岚琪欣慰不已,想想之前因此和皇帝闹矛盾,似乎有些过激。虽然玄烨未必能看得出阿灵阿会是个顾家疼爱妻子的男人,至少自己也不该武断地认为妹妹将来会不幸福。现下这般美好,真真是老天爷的赐福,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太过于顺风顺水,拜佛祝祷时,真不敢再许下什么心愿,给佛爷们添麻烦了。
“阿灵阿让我先来告诉姐姐,过几天他会亲自告诉贵妃娘娘。他说既然贵妃娘娘不喜欢我,就不委屈我去面前看脸色,能不接触就别接触了。”岚瑛说着丈夫的话,小声笑着,“我真没出息,现在都有些依赖他了。还说往后要为姐姐看好钮祜禄家呢,觉得自己快被他降服,什么都要听他的了。”
“若是过得不好,你怎么会依赖他?姐姐说过了,宫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过好你的小日子。阿灵阿跟着朝廷忙忙碌碌担惊受怕,回到家里,有你这个小娇妻知冷知热为他操持好一切,能不心疼喜欢你?”岚琪说得满面笑意,唤来环春几人也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众人都给岚瑛道喜。岚琪又翻出许多东西要送给妹妹,之后更是换了衣裳,亲自带妹妹来慈宁宫。
太皇太后知道小妇人有喜,欢喜地揽在身边说:“你姐姐多子,你一定也有这福气,只是还年轻,自己身子骨未长齐全,一定要小心。你若觉得在婆家不自在,跟你姐姐说,咱们下旨把你接回娘家去安胎也容易,还怕他们家里人说三道四?”
岚瑛只会傻笑,岚琪则道:“太皇太后哪能拆散人家小夫妻,眼下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呢。”
小妇人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屋子里满是笑声,其乐融融。到底德妃在慈宁宫地位不同,其他妃嫔娘家有什么好事,哪里轮得到被太皇太后眷顾,乌雅家的二小姐却与众不同,说到底还是德妃的面子大。岚瑛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这样走一遭,宫里多少眼睛看着,渐渐便有消息传开,都知道钮祜禄家的新夫人有喜了。
消息传到咸福宫,温贵妃正不大耐烦地喂十阿哥吃饭。听见冬云告诉她似乎新夫人有喜了,她手里的勺子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冬云。儿子等不及要吃,凑上来一扑,将她手里的碗掀翻盖在她衣裙上,一碗粥洒得到处都是。贵妃气得在十阿哥屁股上揍了两巴掌骂道:“就知道吃,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稚儿无辜,吓得大哭,冬云让乳母抱去配殿里请觉禅贵人哄哄。这边忙着收拾清理,给主子换了衣裳,温贵妃立定着由宫女给自己穿戴,眼神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半天重新坐回暖炕上,才恨道:“她是什么低贱的人,也配给我们钮祜禄家生儿育女?”
冬云只劝道:“终究是喜事,娘娘还是高兴些,早点送赏赐去好。”
温贵妃冷笑道:“她也没来告诉我,我送哪门子的赏赐?”
“夫人进宫先来请安,离宫也来请安,您都不见。想必若是您见了,应该先告诉您的,听说永和宫也是今天才刚刚知道。”冬云无奈地解释着,又规劝,“娘娘为何不放下芥蒂,您若对新夫人好些,德妃娘娘一定也……”
温贵妃倏然瞪着她,恨恨道:“我做什么要靠她施舍,她哪里比我好?你们记好了,我再不是从前那个可怜虫,巴望着能和她交好做姐妹,我为什么要那样低三下四求她可怜?”
冬云无话可说,这一年一年各色各样的折腾轮下来,她都记不清主子几时又变的心性。之后几天温贵妃都不高兴,可是到阿灵阿进宫求见的日子,温贵妃又一改嘴脸,倒是和和气气地与兄长说了会儿话,还准备好东西让她带回去给岚瑛,连冬云都以为温贵妃想通了。
日子一天天过,十一月里下了好几场大雪,腊月头上一直阴云密布狂风大雪,难得到腊八这天放晴。都说果然是节日的好日子,各宫往来走动总算有几分腊月的热闹。
初九这天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打牌,绿珠匆匆从永和宫赶来,让环春把娘娘请出来说话。岚琪手里还捏着牌,以为是奶娃娃们不舒服,谁晓得却是晴天霹雳,岚瑛今晨小产了。
岚琪手里的牌被捏得变了形,心痛欲碎。又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过多流露,整顿心情进来,可是老人家太了解她,一看脸色就知道有不好的事,关切道:“是不是永和宫里出什么事了?到底养着两个奶娃娃,你是不该总在我这里待着。”
“公主阿哥都好,是家里有事。”岚琪低头理牌,缓缓告诉太皇太后岚瑛的遭遇,反而担心老人家着急。太皇太后只叹息:“那日我瞧她,自己身量还未长周全,怀孕的确辛苦,玄烨早年那些孩子都保不住,荣妃惠妃她们当时都太
年轻。你怀四阿哥的时候就好多了,头一胎就保得住养得好,比她们有福气。你也别太难过,她还年轻,调养几年身子,等壮实了再生养不迟。”
彼时岚琪也是这个心情,尚不至于把事情想复杂了。只等两天后乌雅夫人进宫,抹着眼泪说宫里太医和宫外大夫都瞧过,说瑛儿不是自然流产,是被药物所伤,甚至担心已经伤了根本,三四年里未必能生养。若是没福气,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再有了。
“妾身总想,她若能生下一男半女,在钮祜禄家也能挺直腰杆。她头一回回娘家跟妾身说月信没来,妾身就请家里往来的大夫给看了,知道是喜脉实在是高兴极了。就是怕大宅子里人多手杂有什么闪失,不叫她告诉家人,可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落得这个下场。”乌雅夫人泪眼婆娑,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叹息道,“妾身不该对娘娘说这些,她自有她的命数。”
听说是药物所致,问到宫里去了哪个太医,岚琪立刻让人宣召来,那太医原是为钮祜禄家做事,说白了忠于温贵妃。可如今两府联姻,阿灵阿对娇妻十分宠爱,这些人大多还是听命于宫外,所以也不顾忌温贵妃那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德妃娘娘。
果然动用宫里的太医去看,不单是看病那样简单,岚瑛屋子里的东西都查了,并无异状。只等问起新夫人日常饮食和那几天吃过什么,一样样查验皆无果,直到提起腊八这天咸福宫赏下的腊八粥,全家上下都吃了,只剩下一碗供奉在家祠里。结果一查,在粥里发现些许藏红花。
几位太医找人分别食用那一碗腊八粥,根据各人的气色脉搏等判断。这一碗看似简单的腊八粥里,应当含有巨量的藏红花。因腊八粥本身口味浓郁气味芳香,将藏红花淡淡的气息掩盖,寻常人吃了顶多胃部不适神情亢奋。那一天过节,或饮酒或多食,这些症状都不足为奇,但新夫人是孕中之人,绝对经不起这样的猛药。
据夫人身边的丫头说,那天下午起夫人就不舒服,众人只当是害喜,结果半夜开始腹痛难忍甚至见红,这才着急找来大夫。可是一切都晚了,夫人足足疼了一晚上的肚子,初九早晨终于解脱,孩子也没了。
“娘娘,藏红花是名贵药材,寻常人轻易得不到,今年太医院内所用也有限,为了这一碗粥,下药的人真真是下了血本的。若是要查,各处药材店买卖都有账目,何时何日有人大量购入藏红花一查便知。若是有本事从外地带来,那也真是太精明了。”太医这般对岚琪说,更说阿灵阿大人已经派人去查,只等结果。
但这些话岚琪都没太在意,让她皱眉头的是咸福宫三个字,听太医说今年宫内所用藏红花有限,便问道:“是否可以说这腊八粥虽是从咸福宫做了赏到府里,但并不是温贵妃下的药?”
太医伏地道:“臣不敢担保贵妃娘娘到底与此事有无关联,但若要贵妃娘娘深居后宫之人弄得这么多的藏红花,实在是不大可能。说白了,大人不帮娘娘传递东西,娘娘何处弄去?”
的确是这个道理。太医走后,乌雅夫人对女儿说,女婿亲自上门向她和丈夫请罪,说他没照顾好瑛儿,更说虽然腊八粥是贵妃赏赐的,但贵妃在宫里若需要传递什么,向来都是家里经手。家里从不曾给她送大量的藏红花,她要在咸福宫弄好这些东西再送出来,几乎不可能。眼下已经在京城四处查询药房医馆是否有人大量收购藏红花,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岚瑛一个交代。
“阿灵阿倒是尽心,可有什么用,若瑛儿此生不能再生育,往后她在钮祜禄家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辛苦。阿灵阿比她年长,将来若是先走一步,她膝下没个孩子,怎么在钮祜禄家立足?”岚琪眉头紧蹙,深深忧虑,“那会儿我在不在都不晓得,谁来保护她。”
这事儿兜兜转转,岚琪不免再次幽怨玄烨为她妹妹配成这一门婚事。虽然她晓得这么想没道理,可事情无法解决,更看不到未来,人总会纠结过去的事不放。
玄烨知道岚琪的脾气,虽然只是大臣家里妻妾小产的小事,本不该皇帝过问,但因关系到岚琪,他还是略打听了一二。这日来永和宫时,德妃还在慈宁宫未归,玄烨自己逗着一双儿女。岚琪归来时见玄烨正拿自己茶杯里的东西沾了给公主尝尝,边上的人都没说话,岚琪急着进来阻拦:“皇上,您给女儿吃什么?”
本来俩孩子好好的,倒是被额娘这一声惊呼吓着了,一个跟着一个哭起来,直闹得人头疼欲裂。玄烨怪她:“朕和他们一起很乖巧安静,偏你回来了才闹。”
岚琪看了玄烨杯子里只是一碗清水,才舒口气,嗔怪玄烨:“皇上故意吓唬臣妾的?您知道臣妾进门了吧。”
“是逗你的,赶紧换了衣裳,屋子里热,穿这么多要捂出汗了。”玄烨心情不错,桌上还铺着几道奏折,因无要紧的事,不过是些请安的折子,他随手批来打发。等岚琪换了衣裳回来,这边已经收拾好了。
玄烨道:“今天你妹妹被送回娘家去养身体了,说是阿灵阿的意思,朕不该管这些事,但听见了就想来告诉你。”
“之前太皇太后就说不如让她回娘家安胎,臣妾还开玩笑说他们夫妻俩分不开,若是听太皇太后的,大概也没这件事。”岚琪说着不免幽怨,怪玄烨,“皇上若不指婚,瑛儿怎么能遭这罪。”
皇帝不在意,不过是一句话,眼下有正经的事要说:“朕本担心你会一时冲动去找温贵妃的麻烦,等了两天宫里闲话不少,你这边却没动静。”
“臣妾天天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那儿多少大道理听着,还能不冷静?”岚琪接过环春送来的茶,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才继续说,“阿灵阿也把一些话托额娘带进来,臣妾知道,贵妃没本事弄那么多的藏红花,可是皇上别以为臣妾就不计较了,万一和贵妃娘娘有关联呢?她大可以假手他人,钮祜禄家又不是只有一个阿灵阿。”
玄烨笑道:“阿灵阿和他兄长法喀素素来不和睦,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法喀素的夫人与阿灵阿的原配是表姐妹,这里头就另有一层利益关系。”
岚琪听玄烨说得头头是道,突然心生愧疚,劝他道:“皇上千万别为了臣妾去费心管这事儿,这真不是值得您过问的。臣妾刚才只是矫情,您别当真。虽然瑛儿吃了苦,但看得出来阿灵阿对她很尽心,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狠心一些,瑛儿自己不当心,怪不得别人。”
“大臣的家事,虽然不该朕来插手,可是朕必须了解他们,才能从中找到矛盾来挟制各方权力。从前明珠和纳兰容若不和睦,而钮祜禄家,这斗鸡似的兄弟俩,就是朕的把柄。”玄烨悠闲地靠下去,舒展筋骨慢慢说,“就不晓得这次的事是否在这里头有牵连,又或者与温贵妃是否有关系,但是朕想你应一件事。”
“难道皇上……”岚琪猜测可能的事,心里很不自在,别过脸说,“最好是和她没有关联。”
玄烨拉了她一只手说:“朕知道这很自私,可你要明白,这毕竟是钮祜禄氏的家事,而朕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俩谁输谁赢,永远这样抗衡下去才好。就说明珠,容若死了之后,朕反是有一阵子迷茫该如何处理君臣关系了。”
岚琪明白自己不能违逆皇帝的决意,既然注定无可奈何,总该为妹妹争取最后的公道,便与玄烨道:“这件事最后怎么处置,臣妾听皇上的,可皇上也答应臣妾一件事。”
“你说。”
岚琪严肃地说:“岚瑛在钮祜禄家还要过一辈子,不能让她看不清道不明,将来指不定还要被人毒害。所以这件事要查到底,一定要让臣妾和岚瑛知道是谁下的手,哪怕是温贵妃您不愿追究,至少要让我们姐妹知道才成。”
“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是不能因为岚瑛这件事,破坏他们家族的平衡。朕要的是能够驾驭的朝臣,他们在朕的面前,必须有弱点才行。”玄烨同样严肃,但许诺岚琪,“若是与温贵妃相关,朕一样给你个交代,不会轻易姑息。”
“皇上太迁就臣妾了。”岚琪突然觉得自己真正是个“宠妃”,玄烨在乎她的一切,哪怕这样的事,一面强求他所要的结果,一面还是会顾忌自己的感受。但她不会再像那段迷茫的日子里,动不动患得患失,动不动犹豫不决,此刻欣然一笑,对玄烨道,“那臣妾就等皇上的结果。”
玄烨含笑点头,搂住她笑道:“这是自然的,现在我们不提了,眼下另一件事,朕知道你不会答应,可还是想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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