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年轻不觉得什么,将来上了年纪,一定会有所反应。”
“你们一定有法子,何必推诿?所谓避孕之药,也不过是让宫不固血难以坐胎,顶多气血过旺而已,不妨碍。”岚琪很坚定,更吩咐,“今天就把药呈上来,当然这事情你们要做得周密,不然我这里交不了差,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也没你们好果子吃。”
太医一头的汗,终归不大情愿,要走时又被德妃严肃地喝令:“不要以为你去告诉了皇上,皇上能保你,我若被责怪,你也别想当这个差了。咱们这么多年默契,我什么脾气你了解,这也是我头一回托你做件事。”
太医连声答应,匆匆离去。环春送到门前没再动,想了想回身就把门关紧,立到岚琪面前说:“娘娘,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早晚太皇太后和皇上都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震怒,您何必气她老人家。再万一把皇上惹急了,寒了心可怎么好,皇上一直都在乎您和他的孩子啊。”
岚琪却笑悠悠看她说:“过几天,就会有话传出去,说我跟皇上要了章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原是说生个阿哥我才养,可我觉得那样对上天不敬,不论儿子女儿都是老天爷赐福,我怎能挑三拣四,便是公主我也要养,十月里咱们永和宫又要添一个奶娃娃了。”
环春着急道:“奴婢不是说这个,娘娘,您刚才嘱咐太医那些事呢?”
岚琪冷静地望着她,反问道:“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环春不明白,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会说:“娘娘不吃药,奴婢才安心。”
岚琪很是淡定,拉了她要坐下,环春不肯,她便笑:“太医说的药理,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这么多年在慈宁宫看太医给太皇太后看病,自己又几经生产听了无数的话,早就无师自通,我还不明白是药三分毒?可昨夜云雨之后,我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有身孕。不怪皇上纠缠,我自己也根本没法儿控制,床笫之间哪里来的理智,早就被一把把火烧尽了。我还指望往后的日子也能雨露承恩,但若为了避孕必然束手束尾,最私密畅意的时刻都不能自由,还有什么意思?”
“那您也用不着……哎。”环春竟是无话可说,她们主仆不避讳说这些事,岚琪最私密的事环春都知道,伺候久了早就见怪不怪。她一方面懂男女之情的要紧,一方面又不希望主子伤身,可见她如此坚定,她可以去向两宫禀告以此阻拦,但主仆情分也必定因此生出嫌隙。
“傻子。”岚琪忽然笑了,瞧着环春干着急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故意要作弄她到这一步似的,这会儿才拉了手晃晃说,“你傻不傻,我在你眼里——可是这样的人?避孕之药伤害多大,若是太皇太后知道,慈宁宫的屋顶都要掀了。”
环春眨巴着眼睛,只听主子笑着道:“太医虽忠于我,可他在太医院行事,多少双眼睛看着。他拼死要为我保密,也防不住那些人从缝隙里窥探,就让他们看去吧,传得六宫皆知才好。这药必须每天送来,可吃不吃到我肚子里,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娘娘是想骗别人?”环春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脸色都缓过来了,捂着胸口连声道,“主子您吓死奴婢了,刚才奴婢就想,您真要一意孤行,奴婢就是拼着不要主仆情分了,也要告到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
岚琪往她身上拍一巴掌气呼呼地道:“你就那么不在乎我们的情分哪,告状,你试试?”又笑道,“等皇上和太皇太后生气来问我,又是一场戏。到时候关起门来我解释我的,之后就要每日送汤药。这么些年我让这个那个算计得够多了,我该为自己打算了。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哪怕将来皇上变了心有了新宠,我也不会做缺德害人的事。可我不能随便叫人欺负,从现在开始为自己,更为了四阿哥和皇上。”
环春只管欢喜了,笑呵呵说:“只要您不伤身体,怎么都成。”
可岚琪却渐渐露出严肃的神情,或就是所谓的黯淡,语气更是沉重不已,一开口眼圈儿就红了,微微哽咽道:“太皇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不知道和她还有多久的缘分,如今每天都想陪着她。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后的庇护疼爱,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刻里,我要好好陪伴她。我更明白,太皇太后一走,宫里就要妖孽四起了。我被她疼了一辈子,岂能在她走后被人欺负,那样才对不起她。”
“您不要难过,太皇太后眼下很好呢。”对于太皇太后身体的日渐衰弱,环春跟着岚琪有目共睹,此刻只能安抚这句话,对于生命的衰老同样无可奈何。
岚琪说罢那几句话,渐渐镇定,收起悲伤的面孔,挺起胸膛道:“我不能悲悲戚戚,将来太皇太后不在了,我更要活得精彩,不要让那些人觉得我没了慈宁宫就不成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宫廷生活注定不平静,我还要管六宫之事,咱们慢慢来。”
之后几日,岚琪照旧往来慈宁宫。渐渐宫内传闻章答应的孩子将来要给永和宫抱养,加上之前说她生不出儿子的事,宫中不乏有人为此不平。一面讥讽德妃生不出儿子,一面又嫉妒她在皇帝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自己没儿子了想要个阿哥都那么容易。诸如僖嫔曾打十二阿哥主意而不得之辈,暗地里拳头都要捏碎了。
又因皇帝连着几天在永和宫,德妃虽然忙着照顾太皇太后,可与皇帝之间照旧情意绵绵,宫里早就有传闻说德妃懂得勾魂摄魄的媚术。可是这一次还没说开,另一件叫人惊讶的事迅速在六宫游走。从太医院传出的消息,说德妃暗中让太医为她准备避孕药,她如此盛宠却服药避孕,显然不大正常,一时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另有人说,德妃已屡次产育,女人生子最伤身,为了永葆青春,她不想再生养也有道理。加上如今传闻章答应若产子便由德妃抚养,那她有了养子的确可以不在乎生或不生。即便这一个将来夭折,顶多另有其他人生了,再抱给她便是了。
说到底,永和宫那位是宠妃,在她身上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稀松平常。
这么多年,不管宫里传什么,岚琪都不许永和宫上下的人出去与人辩驳。她从刚开始表面上不在乎心里难受,到如今表面上心里都能云淡风轻。不过这回她却在乎了,她在乎宫里那些人怎么看待她。
这日在慈宁宫,岚琪缝好了太皇太后入冬要穿的棉袍。老人家一年比一年消瘦,衣裳的尺寸年年在改,她虽不是十分精于针线,可太皇太后如今已不穿别人做的衣裳,少不得她来费心。
本高高兴兴拿来要太皇太后试穿,却见她绷着脸,苏麻喇嬷嬷亦是神情凝重地站在一旁。见德妃来了,苏麻喇嬷嬷上来拿过衣裳,朝太皇太后努了努嘴。岚琪才走近,就被太皇太后一声呵斥:“跪下。”
她心里一惊,但猜想该是避孕药的事,立定了不跪,反笑着问:“您也听见那些话了?”
太皇太后皱眉瞪着她,怒言道:“既是传闻,我怎会相信?可苏麻喇派人问了,竟然真有这回事。这些天你总来回两趟说回去吃药,我让你拿到慈宁宫来你也不肯,就是因为在吃这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我还没去告诉玄烨。他恐怕只当传闻没顾得上,若是知道了该多伤心?他那么在乎你们的孩子。”
老人家一通说,冷静下来又道:“我也知道,你是该保养身子了,不再产育的确是最可靠的法子。可你傻不傻,你们小心点就是了,为何非要吃药?若伤了身体,你怎么兑现对我的承诺,替我照顾玄烨一辈子?”
岚琪笑嘻嘻坐到太皇太后身后,虽被嫌弃谁要与她嬉皮笑脸的,她还是笑着把事情解释清楚。
在太皇太后面前说是自己要保养身体,心里则是想太皇太后最后的日子里能尽心尽力,不要再因为产育而不能照顾她。而那一晚与玄烨云雨之后,的确让她萌生了避孕的念头,甚至隔天就想要吃药来避免一夜缠绵可能带来的结果。可对于生命的重视,更因失去过孩子而无法真的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她到底还是放弃了。
但这个念头,却让她想到更多。她要开始为自己考虑,当初怀孕被人下迷药的事至今心有余悸,这一次她要抱养章答应的孩子,宫里宫外的人就会想德妃果然一心求子。为了断她的前程,不知道暗中会有什么人对她下手,与其给别人机会来扼杀她可能得到的小生命,不如自己放出话去,让所有人知道永和宫德妃不打算再生养。
“臣妾不会吃那些药,不怕别的,还不怕把您气坏了?”岚琪笑眯眯地说着,哄着太皇太后道,“六阿哥没了后,宫里宫外的闲话也不少,没什么人同情可怜臣妾,却有无数的人暗下叫好。他们还惦记臣妾再要求子以重新稳固地位,如今章答应若生阿哥,是一子,但毕竟不是臣妾自己生的,那些人一定不能放心。臣妾还没见岁数,真要生也不难。您不要担心,臣妾绝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弄出这些风言风语,不过是想做戏给人看。”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岚琪说了这一通,其实两三句她就懂了,这孩子是开始算计,开始真正防备别人了。想到这儿,她眉间的皱纹渐渐松开,唇边却露出慈祥的笑纹,问她:“岚琪,你是不是觉得我快不行了,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岚琪心头一慌,忙屈膝在地,连声道:“太皇太后,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是、是……”她终究没底气,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虽然她没有恶意,可这话多伤人心哪,老人家还好好活着,她就惦记起将来的事了。
“傻孩子。”换来的却是太皇太后一声笑,她颤巍巍俯身拉了岚琪的手。岚琪怕她太辛苦,主动站起来,重新坐回她身边,只听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依赖我,一直担心我走后,你会不知所措,会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着急怎么办才好。就算苏麻喇能多活几年,她终究是个奴才。现下好了,你能这样想这样做,我就安心了。”
“太皇太后。”
“岚琪啊,我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如今不过是强打精神,自己也觉得辛苦。但活着乐呵,看到儿孙满堂,看到你们高兴,我就留恋这人世。”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已然苍老的手轻轻摩挲着岚琪娇嫩如玉的手背,欢喜地说着,“不管我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你再辛苦辛苦,多陪陪我。”
身历三朝,睥睨天下,踏着战火走入紫禁城,面对文武百官,以柔弱双臂辅佐两代帝王的女人,在这一刻,却拉着自己的手,说让自己多陪陪她。
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光芒万丈的荣耀她不在乎了,叱咤风云的日子她也不想过了。她的孙儿足以撑起天下,她的重孙子们足以绵延子嗣,她完成了一生的责任,如今只想安逸自在地度过晚年。
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说:“明年畅春园就要落成开园,玄烨说要接我过去住。我想啊,妃嫔们一定也要去凑热闹,人多没意思,可是我先去不让她们去,又要话多。跟玄烨说好了,让他带
着后宫先去住一段日子,等她们玩够了,我再过去过个夏天。当然啦,若是我还能活到明年夏天。”
“咱们可说好了,臣妾好好陪着您,可您也不能再说这种话。不管明年夏天还是后年冬天,臣妾都会陪着您。咱们只把每一天都过好了,长长久久的。”岚琪笑着说的话,说着说着却哭了,渐渐泣不成声,伏在太皇太后肩头说,“岚琪舍不得您。”
门外头,刚去放棉袍的苏麻喇嬷嬷站着没动,立在她身旁的是刚刚过来的皇帝,似乎也是为了永和宫里用避孕药的事。来时怒气冲冲的,可与苏麻喇站着一起听皇祖母和岚琪说话,皇帝身上的怒气渐渐散去,此刻唯留下一抹悲伤,叫人看着十分心疼。
玄烨没再进去,转身往外走,突然又在屋檐下站定了没动,仰起头不知怎么了。苏麻喇嬷嬷看皇帝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要把眼泪含回去似的。等稍稍平复了心情,玄烨才与她笑道:“既然她有主意,就不必过问了,您也劝劝皇祖母,别为岚琪操心。嬷嬷,往后宫里的事,能不往慈宁宫传就不传了,只管告诉皇祖母高兴的事。皇祖母精神好就让公主阿哥来陪,不论是太子还是其他阿哥。朕会叮嘱书房,只要慈宁宫宣召,任何事都要停下来。”
“奴婢知道,这些事儿您就交给德妃娘娘吧,娘娘每天都把太皇太后哄得可高兴了。”苏麻喇嬷嬷笑着,但也很残忍地说极现实的话,劝皇帝,“万岁爷心里要有个准备,到时候朝廷里兴许要有些动静,您要早早就盯好了。”
玄烨沉重地点头应道:“朕明白。”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岚琪等苏麻喇嬷嬷之后告诉她,才晓得皇帝来过。说起避孕药的事,已然恢复心情的岚琪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缠着嬷嬷说:“其实连太皇太后和皇上的着急,我都算计进去了,他们当真了,外头的人才会更相信。反正只要那些人放心我不会再生养,就能少些麻烦。”
嬷嬷却问道:“万一有了呢?”
岚琪得意地笑道:“我要全心全意照顾太皇太后,皇上又不缺伺候他的人,我这儿不惦记不吃醋,皇上还高兴呢。”
自然这是说的玩笑话,玄烨缠她,她自己会多加小心,再者皇帝也知道轻重,知道眼下什么情况。那之后的日子,夜宿永和宫的时日有限,因时常抽空去陪皇祖母,两人在慈宁宫倒是常常相见。
待得秋风阵阵,八月一过,九月的天真正开始寒冷。七月里清军围攻雅克萨城,僵持两个月,沙俄终于投降,沙皇彼得一世来书求和,朝廷上下为之雀跃。因八月中秋未有庆祝,皇帝拟在月末设国宴庆祝并犒赏三军,后宫妃嫔皆可列席。太皇太后这一次没有再逞强,大大方方地说身子经不起宴会的折腾,不参加了。
宫内久违地热闹起来。因皇贵妃当日让荣妃省下银子支援前线,皇帝虽然没要这笔银子,贵在龙心大悦,下旨褒扬皇贵妃拥军之情,皇贵妃面上有光很是得意。宴会前,六宫女眷并宗室命妇等聚在承乾宫说话,但见皇贵妃意气风发。女人们私下里都纷纷猜测,说皇贵妃会不会好事近了,坤宁宫的门也该为她打开了。
这边岚琪则在慈宁宫陪着太皇太后,只有布贵人领着几位公主过来。纯禧、端静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安安静静陪着太祖母寻乐子。岚琪姐妹俩对坐挑几针绣活小声说话,比不得宫内几处热闹的地方。这里安安静静的,直到温宪被送来,一路嚷嚷着进门,才打破了满室的安宁。
太皇太后从老花镜后头眯着眼睛看温宪跑来。纯禧半路拦住这小丫头,费劲地抱来太祖母跟前,拍拍屁股要她行礼。小丫头却不听话,径直爬到炕上黏着太祖母,软软地说:“太祖母,夜里放烟花,您去不去呀?”
“太吵了,太祖母听了头疼。”太皇太后笑着,揉揉她说,“叫奶娘给你把耳朵捂住,别吓得哭鼻子。”
岚琪过来,教训女儿要懂礼貌,小丫头只管甜甜地笑,冷不丁问起:“额娘,毓溪姐姐怎么不进宫了?以前每次热闹时候都能看到毓溪姐姐。我看到恪靖姐姐和一个不认得的姐姐在一起,他们说那是大哥的福晋,那我四哥的福晋呢?”
岚琪和太皇太后对视一眼,太皇太后笑道:“童言无忌,不碍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众人这才不规避提起乌拉那拉家的小姐,岚琪随便找个借口就敷衍了女儿,但是娘儿几个坐着说话,端静却说:“儿臣今早在景阳宫见过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是给荣妃娘娘请安的。给荣宪姐姐送了礼物,瞧见儿臣在那里,连声说之后会把儿臣的礼物送去钟粹宫,挺和气的人,就是……”
小姑娘说半句停下了,瞧瞧太祖母,又瞧瞧自己额娘和德妃娘娘。布贵人问她要说什么,端静公主才笑道:“就是长得不大好看,咱们大皇兄多英俊呀,有点儿不般配。”
布贵人忙道:“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说。”便要她们领温宪别处去玩儿。几个女孩子走开了,太皇太后说:“我还没见过,怎么不领来我瞧瞧?”
岚琪为惠妃解释:“皇上说过不是您的召见,六宫不能来打扰您休息,您若想见,惠妃怎敢怠慢。”
太皇太后便道:“既然今天在宫里,就领来吧,现在人在哪儿?”
布贵人说她去找一找,之后离开了。岚琪给太皇太后略梳妆一番,瞧着精气神极佳,笑着说:“您一会儿给不给见面礼,大重孙媳妇自然要多些的,可将来也别亏待我们四福晋。”
不多久惠妃就领着准儿媳匆匆而来,因早有圣旨,惠妃如今大大方方的,反是不见皇贵妃再招摇地领着个小女娃娃到处显摆。此刻但见一位清秀小姐跟着惠妃进门,低着头也看不清面容,但举止有度落落大方,是个不错的孩子。
太皇太后让孩子抬起头,入眼果然姿色平平。虽然已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可看惯了宫内妃嫔莺莺燕燕,看惯了公主们漂亮可爱,突然来这么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孩子,另种意味上的叫人眼前一亮。但虽不大好看,还算瞧着亲切,既然圣旨已下,就是半个大重孙媳妇了。太皇太后虽不喜欢惠妃,但对大阿哥一向疼爱,爱屋及乌也对这孩子有好感,拉在身边问了几句话。小姑娘落落大方,果然是贵族人家出来的孩子,很有教养。
之后公主们把人带走,惠妃留着听太皇太后示下。说起大阿哥宫外宅邸的事,太皇太后叮嘱:“胤禔是皇长子,宅邸不能太寒酸,可尚无爵位,也不要太铺张奢华。你不能出宫为他料理,事事都要叮嘱儿媳妇去做,他们年轻不懂事,你要替他们看着些。胤禔小时候时常跟着我,如今虽不大见了,我心里还是疼他。让他好好过日子,皇室里我这一代玄孙是有了,可到底不是玄烨的孙儿,我盼着胤禔给我争气呢。”
惠妃很是感慨,深深拜服谢恩。不多久退出来,岚琪相送到门前,她们好些时候没说说话,惠妃此刻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好久不见老人家,今天瞧见唬了我一跳,怎么越发苍老了。”
岚琪淡淡笑道:“人都会老的。”
惠妃看她一眼,两人彼此沉默,之后等准儿媳别过几位公主回来,才一起离开。岚琪喊来布姐姐说:“晚宴我还是不想去,看着那边热闹,想着太皇太后这里冷清,我不好受。姐姐领着孩子们去吧,温宪横冲直撞的,别又闯祸了。”
这一晚乾清宫摆宴,隆重热闹,太子率诸皇子、公主并六宫妃嫔拥簇太后列席。唯有德妃陪伴太皇太后未有前来,再有便是大腹便便的章答应,如今正是要生养的时候,不敢让她胡乱动弹。
前头酒宴热闹时,后宫便显得十分安静,景阳宫门前忽然窜过一道影子,只见小雨不知从哪儿回来,跑回章答应面前说:“主子,奴婢打听好了,您真的要去吗?”
章答应眼下肚子硕大,太医断言十月初就要临盆,她已是起卧行动都不方便,说话也常常有些吃力。这会儿小雨问她,她哼哧哼哧地站起来就预备要走,应着小雨的话说:“谁晓得她之后又要做什么,反正怎么看我都是弱者,我若有什么闪失,她吃不了兜着走。她上回差点把你打死,差点把我这孩子都踢没了,我可是记仇的。回头孩子生出来给了德妃娘娘,不知道她又要在背后使什么绊子。你听没听万常在说那些事,这个平贵人从来就不消停。可她现在偏偏被放出来了,娘娘们忙那么多的事,哪儿有工夫对付她,等到她找上门招惹娘娘们,就已经有人吃亏了。”
原来是从年头上就被禁足的平贵人,入秋后终于被允许在宫内走动。前几日就在宫里晃悠不知道与人说些什么,今天的晚宴因她也去参加,章答应便求万常在帮她一个忙,这会儿小雨打听到消息,赶紧回来通知主子。
章答应说罢这番话,便带着小雨一步一晃地走出去。景阳宫里要紧的宫女太监都随荣妃和万常在赴宴,余下几个人问章答应去何处,她笑说眼馋前头宴会热闹,就要放烟花了,要去看看。众人阻拦不得,要跟三两个人,被章答应拒绝说:“人多了多扎眼,我瞧瞧就回来,不敢惊动上面。”
如此主仆俩顺利从景阳宫出来,一路往乾清宫赶。她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走路本就不稳当,现下又赶得着急,到达小雨说的地方时,章答应直粗粗地喘气。小雨是正常人并没什么,紧张地扒着墙头看动静,小半刻后果然见平贵人带着宫女过来,小雨忙唤主子:“平贵人来了。”
这件事只有万常在知道些许,章答应让她帮个忙,晚宴敬酒时把酒水洒在平贵人身上,好让平贵人退出去换衣裳,她要趁这个空当儿在路上等一等平贵人。万常在起初不肯,可听她一番劝说,也觉得若有平贵人在宫里晃悠,她们这几个必定会被欺负,反正自己就是洒一杯酒,后头的事都不掺和,今晚硬着头皮就做了。
这会儿平贵人一路赶回来,果然骂骂咧咧地说:“那个万常在真是讨厌极了,皇上今天还跟我说了一句话呢,她转身就让我出这样的丑,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下贱的东西。”
这边章答应深吸一口气,挽着小雨的手就从路边晃悠出来,佯装没见到平贵人一行走来,那边便有人喊着:“什么人在前面?”
章答应努力让自己镇定,捏了捏小雨的手,小雨壮了胆子应声道:“你们又是谁?”
此刻乾清宫的宴会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常。平贵人的坐席依旧空着,万常在久不见她回来,又不晓得章答应那边怎么样了,少不得心绪不宁。她身边坐着戴贵人和布贵人,时不时瞧见她紧张,都劝慰:“还在担心刚才的事?平贵人是刻薄了一些,往后你要更小心才是,旁人都躲着她呢,你还把酒洒了人家一身。往后一段日子千万别和她有什么接触,要出门逛逛咱们就一起走,平日里你就跟着荣妃娘娘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万常在敷衍着答应,时不时又瞄一眼平贵人空着的坐席,手里的酒一杯接一杯饮下。不知喝到第几杯,正往嘴里送酒时,瞧见有太监急匆匆跑进来,在荣妃身边与吉芯耳语,吉芯立刻变了脸色,待禀告荣妃,荣妃也慌张起来。
不多久,荣妃和端嫔不等禀告太后和皇帝就匆匆离开,惠妃替她们往上头禀告了几句话,也跟着离去。一下子走掉几位娘娘,当然会引起注意,不知从哪个嘴里漏出的消息,渐渐众人便听说身怀六甲的章答应在路上被人推倒,现在恐怕是要生了,而且大的小的都危险。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岚琪才把太皇太后哄睡着,听着太皇太后呼吸均匀备感安心,再检查了一下寝殿内的门窗,交代了上夜的宫女几句话,才退出来准备回永和宫。唤了个小太监到跟前问前头宴会的事,听说还没放烟花,便与环春笑道:“回去的路上正好看两眼,听说今年江南贡上来的烟花有新式的。”
因苏麻喇嬷嬷也已经歇息,主仆几人不再过来说话,稍稍修整仪容后,便要回永和宫,才到宫门前,外头便有人急匆匆地跑来,环春讶异怎么是她们永和宫的人,还担心自家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了眼前问,才知道是景阳宫出事。
小太监紧张地说:“听说平贵人在路上把章答应给打了,章答应倒在地上惊了胎,太医们都到了,说是今晚就要生,若生不下来,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岚琪听得心慌,叮嘱慈宁宫的人不许惊动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径直往景阳宫去。章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将来的养子或养女,既然已经定下的事,她必须过问和关心。
到时景阳宫里好多人,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荣妃、惠妃、端嫔都在屋檐下站着,见她来了,先问太皇太后好不好,而后才说起章答应的事。荣妃骂底下的人:“都是蠢货,她那么大的肚子,你们怎么放她出去,这要是有个闪失,你们怎么担得起?”
“还嫌主子不够烦的,别在跟前杵着了,别处候着去,事情多着呢。”惠妃喝令那些人离开,劝荣妃道,“姐姐别紧张,太医说不算太凶险,你别自己先乱了。”
岚琪则把小雨叫到跟前问怎么回事,小丫头哭哭啼啼说章答应想去看烟花,她们悄悄在路上等着前头放烟花。好好的,半路遇到平贵人,结果几句话不和,平贵人就对章答应动手,把她和答应都推在地上。若非她垫在底下,孕妇还不知要摔出怎么个好歹来。
荣妃恨道:“我还要奖赏你忠心护主是不是?糊涂东西,你就不该让她出门,你但凡拦着一些她能走出去吗?”说罢不解恨,竟是少有的喊人来,要把小雨拖出去打。
几人都劝荣妃消气,眼下正是该给孩子积福的时候,不宜打打杀杀,等母子平安了再教训这些宫女太监不迟。
“我进去看看她。”岚琪听明白了事,便往产房里走。姐妹几人劝她小心撞着什么,还是别进产房的好,岚琪只笑,“她是为我生的孩子,自己的骨肉怕什么?”
这话荣妃和端嫔听着没什么,惠妃倒是一愣,特别是岚琪说话的语气神态,叫她觉得十分陌生。今天领着准儿媳在慈宁宫时,自己诚心感慨一句太皇太后年老了,也被她冷漠应对,这会儿心里竟有几分不安。怎么一贯熟悉的乌雅氏,突然变得这样?到底是自己的心态变了,还是德妃真的变了?
岚琪可管不着惠妃心里想什么,径自入了产房。杏儿正断断续续地呻吟着,稳婆则说:“答应再忍一忍,才开了两指。”
岚琪算算时辰,这会儿才开了两指,不知还要吃多久的苦。羊水破了挨不了太长的时间,如果一直生不下来,母子都会有危险。岚琪经历数次产育,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回,而她最幸福的是,生四阿哥时嬷嬷像额娘一般守护着她。
“娘娘……”章答应瞧见德妃进来,顿时眼泪决堤。那个在瀛台差点被人用鞭子打死的小宫女,怎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躺在紫禁城里给皇帝生孩子。若有的选择,她真心希望一辈子在岚琪身边做个宫女,可是都到现在这时候了,想那些根本没意义。
“疼吧,疼就哭出来,可也别大喊大叫的,力气用光了还怎么生?”岚琪笑悠悠地哄着她,擦去她的眼泪和汗水,鼓励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好好生下来,往后常常来永和宫帮我带孩子。等孩子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亲额娘是谁,孩子会好好孝敬你,不然我可不答应。”
章答应虚弱地笑着,含泪点头:“都听娘娘的。”
岚琪没有与章答应说太多的话,她不宜在此久留,告诉杏儿自己就在门口等着,不管几个时辰,便是等到天明也会陪着她,之后离开产房。荣妃几人已在正殿坐着,要岚琪也一起过去,她却说搬张椅子在这里等就好。
众人不勉强她,待惠妃要替她们去回禀上头,隐隐听见轰隆声,大概是放烟花了。不多久前面就传来消息,说宴会就快散了,太后让这边不必有人过去禀告,等章答应平安生产要紧。
之后再等了半个时辰,门前忽而一阵动静,只见万常在被宫女们左右架着搀扶回来,好好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后头戴贵人和布贵人跟来,端嫔问道:“她怎么喝那么多的酒,有没有在御前失仪?”
众人说没别的事,就是她们发现的时候,万常在已经喝了许多酒。荣妃很不耐烦地说:“今天她们都是怎么了,平时安安分分的人,怎么都赶着给我惹麻烦?”
荣妃一向冷静,但这次关乎章答应腹中的皇嗣安危,她难免有些乱了方寸。好在端嫔还明白,瞧见惠妃起身要去看望万常在,笑着跟来说:“八阿哥在长春宫等着娘娘回去呢,这儿那么多人错不了。长春宫离得远,各处各门就要落锁,娘娘还是先请吧,嫔妾的钟粹宫就在边上,晚一些也不要紧。”
荣妃这才醒过神,惠妃过来帮忙是不错,可她未必真心实意,兴许是来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听小雨那番话,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牵连了平贵人,事情未必简单。她宫里的事她自己解决,还不用惠妃来过问插手。
“你先回去吧,没的我这儿闹得乱哄哄叫人家说闲话,宫里妃嫔产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稀奇。”荣妃对她笑着,不等惠妃点头,就吩咐吉芯,“好生送娘娘回去。”
惠妃见这情形,知道自己被排斥了,也不好过分热情招人嫌,反正有的是人替她盯着这里的事,热心叮嘱了众人几句便离开。而她一走,荣妃就问戴贵人与布贵人:“万妹妹喝那么多酒,可有说什么?”
戴贵人道:“她先头不是把酒洒在了平贵人身上吗?臣妾们觉得她是担心平贵人日后因此报复她,心里害怕才喝酒壮胆吧。”
“她把酒洒在平贵人身上,平贵人去换衣裳,回来的路上就遇见章答应?”端嫔把这几件事连起来,看看荣妃,荣妃亦是皱眉,叮嘱戴贵人和布贵人不要对旁人说,自己往万常在屋子里来。可床上的人醉得不省人事,本想从她嘴里问什么,看样子是问不出来了。
再折回来时,产房里一阵骚动,众人赶来,岚琪告诉她们章答应好像要开始生了。荣妃端嫔她们都回去,让岚琪跟她去正殿里坐,岚琪却道:“我答应她在这里等,万一有什么事,立刻就能进去。”
荣妃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旁人看着,就是你太在乎孩子了。”
“随他们去吧。”岚琪无所谓,又关心道,“万常在怎么醉了,景阳宫里有没有醒酒药?”
荣妃将事情说了,提起端嫔那几句,自己也疑惑:“总觉得不简单,她那么大的肚子,平时很懂得保养,怎么会月黑风高地跑出去看烟花?那么巧,万妹妹把平贵人的衣裳弄脏了。”
岚琪很直接地问:“难道姐姐怀疑是章答应故意去找茬?”
“你说呢?”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岚琪虽问,自己却已有了答案,“现下平贵人又被关起来等候发落,等杏儿生了孩子,只要一口咬定是平贵人伤她,她百口莫辩。”
荣妃半张着嘴,就觉得该是这样才对,一面让人把小雨找来,一面苦笑:“她真是不自量力。她可知道平贵人背后是谁,若是发狠对付她,她一个小答应,怎么死都不知道。”
岚琪却笑:“可能对有些人来说,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当然我不是说杏儿。”
小雨很快又被找来,小丫头吓坏了,以为荣妃娘娘真要打她,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荣妃支开旁人,与岚琪问她是不是她们故意去道上等平贵人,又问到底是不是平贵人伤了章答应。
大概是和主子有承诺,小雨还算硬气,信守诺言死不开口。荣妃急了,真叫吉芯拿掸子来打她。岚琪劝她道:“你再不说,我也不帮你了。”
吉芯拿来掸子呼呼凭空抽了两下,小丫头顿时吓得眼泪汪汪。上次被平贵人打得她看到这些东西就发怵,不想再受皮肉之苦,才一五一十把事情交代。果真是她家主子记恨平贵人,害怕平贵人往后还要来折腾她们,甚至为了孩子的事去找德妃娘娘麻烦。既然是道理说不通的事,只能以恶制恶,她觉得这宫里最压得住人的事,就是伤害皇嗣了。
“荒唐。”荣妃长叹,“若是一尸两命,一无所有,若是留下孩子她死了,她何必?难不成一心要你抱养,是把这件事也算上了?可万一她活下来但孩子死了呢,但凡平贵人要闹个明白,索额图那边稍稍帮她一把,这丫头只会得不偿失。我真是糊涂死了,她在我这里这么久,我竟一点没看出她有这些心思。”
“等她出了月子,姐姐再狠狠教训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紧的是母子平安。至于平贵人,既然牵连进来了,那就再让她反省一年半载,宫里本来就不缺她这么一个人。”岚琪倒是很无所谓,提醒荣妃道,“姐姐没觉得,太子叔姥爷那里,根本就不把平贵人当一回事了?”
荣妃不大明白,岚琪道:“我在慈宁宫听得多,这些事慈宁宫里一直盯着。索额图那边似乎是看出这个侄女不成器,早就放弃了。皇上留着她,自有皇上的道理。可即便家里不支持,她还是会仗着家里在宫中作妖,又或者被什么人挑唆闹出别的事。这件事已经这样,若是不怪她,她就会反过来追究杏儿,总归要有人对此负责,我们有点私心也不奇怪。”
荣妃看着岚琪,不禁笑道:“你可比从前狠心了。”
岚琪淡然笑道:“看得多听得多,宫里不就是这样子?”说着指了指小雨,小宫女还伏在地上。荣妃一时又生气,喝令吉芯拖她出去罚跪,她家主子顺利分娩前不许起来,罚了她才好让她家答应知道轻重。
小雨哭哭啼啼地出去挨罚,这一下还真把她跪老实了。章答应初产很辛苦,又因胎儿不稳孕中极少走动,没有体力没有元气,拖拖拉拉折腾大半夜,直到进了丑时,才终于听见孩子的哭声。岚琪和荣妃都熬得十分疲倦,婴儿的哭声震醒了她们,里头宫女急匆匆跑出来说:“恭喜德妃娘娘,章答应生了小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