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修沿昆仑山北麓而来, 背着行囊, 他穿上胡人的衣裳将脸面裹的严严实实, 跟着骆驼队,砂石被狂风卷起打在脑袋上, 旷野里除了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便是驼铃。
这还不是最凶险的, 临近玉门关, 他们遇上暴风雪。这里头,有波斯人,有大食人,有楼兰月氏人, 自然也有他这样的汉人, 但无一例外都被风雪袭倒。他们和骆驼一起依偎在坍塌的夯墙下, 头顶是轰隆隆的声音, 穿云裂石,道路上明显的标志被大雪覆盖,幸亏大家知道这里已靠近玉门关。
可翌日, 他们便又重新见到荒凉而壮丽的落日, 像烈火烧春,自有危覆之美。
目之所至,尽是奇诡山河, 姜修入关后在斑驳的驿站里写下游记,并手绘舆图,他的手龟裂了, 运笔时血口子会张开牵扯着阵痛。但一盏飘摇灯火下,他还是专注地将山河细细描摹,听到夏侯至被杀的消息时,笔才断。
所以,毌纯见到老朋友时,姜修似乎一下老了许多,眉眼间,每一条细纹里都藏着边关的红尘风霜。
火炉温暖,姜修的脸很快被热气烤出麻麻的疼,他将陈旧的行囊放下,径自道:“仲恭,太初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毌纯一张脸立刻黯淡下来,他温着酒,嗓音变得伤痛:“是,太初的事我也很意外。”
两人各自陷入回忆中,沉默有时,姜修道:“我远离庙堂久矣,依你看,事情是不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田地?”
毌纯眉头紧锁,他的目光不由漂浮起来:
“姜先生,你问我,其实很多事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田地。自我离开洛阳,出镇地方,太傅和大将军刘融那些明争暗斗我本来是不想掺和的,我那时不过以为,这是朝堂斗争罢了。等到诛太尉王凌,我有疑虑,可王凌要另立天子实属大逆不道,太傅讨伐他,名正言顺。但太傅在洛阳立家庙,桓行简如今废后,诛杀太初李安国还有国丈,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不管是出镇地方的将军们,还是洛阳城里的文武,都该差不多摸准他桓家的脉了。只是,”他苦笑了下,“姜先生,事情不到这个田地,谁又在当初就有一双慧眼破局呢?”
太傅果然技高一筹,每行一步,都有人如坠迷障看不清根本。毌纯一口一口喝起闷酒,只觉苦辣,不复香醇。
“我当初离开洛阳,是因不喜刘融为人,当然,我同太傅也无深交,谈不上喜恶。他的长公子,”姜修长长叹息一声,“我虽只与他有数面之缘,这人心性,却也大略看出一二。他比太傅更为刚毅沉着,也更寡情,许多事,太傅不方便做的正是为了留给他,仲恭,你可曾想过,太初恰恰是太傅留给大将军来杀的。”
酒盏一歪,毌纯愣愣看着姜修:“先生是说太傅早已想过要动太初?”他的老朋友虽远离庙堂不问世事,但敏锐性并未被江湖扁舟的生活钝化。
“不错,只是以太傅的声望和功勋,他当时没必要动太初。杀太初,太初何人?太傅不会没有考量过贸然杀太初会有何后果。但大将军不同,他尚没有累积出像他父亲那样的功业,他需要立威。所以,他杀太初,想必是蓄谋已久,如今但凡有一丝可抓住的机会必将斩草除根。”姜修眼眶微微红了,忽端起酒,一饮而尽,“从太初自长安还京的那天起,他未举兵,我就知道他怕不能善终。大魏的江山,也只怕早晚要易主。”
主宾皆是深受过国恩之人,如今,外面冷风餮虐,恰似大魏国运。故交惨遭屠戮,这酒,虽一杯接一杯地喝,却毫无滋味可言。毌纯苦涩打破沉默,说道:
“先生既早远离庙堂纷争,就不要太在意了。只不过,柔儿她人还在洛阳,”说到这,又急急圆了回去,“合肥一战,大将军领兵在寿春,柔儿也在,我看大将军待她很是用心。”
姜修默然,许久,直接略过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仲恭,你日后如何打算?”
毌纯摇首直叹,将酒一搁,颇为苦恼答道:“不瞒先生,太初的事传来后,我心神不安。眼见故人们一个个被诛杀,我手握淮南大权,为大魏守卫边疆,先生觉得,大将军难道不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毌纯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既为人臣,行忠君事是我本分。若他相逼,”久经沙场的将军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猛一攥拳,捶在案头,悲愤说,“我无路可退,恐怕只能与他一战了!”
说完,又自嘲地笑笑,“倒都不及先生如今这般逍遥自在。”
“仲恭,不可贸然行事,大将军掌天下之兵,你以一己之力对抗必败无疑,来日方长,切忌冒险。”姜修劝道,毌纯点头,“我自然清楚,不过未雨绸缪,无事最好,若能平安度日我又何必拿着全族性命来赌?”
两人叙话,不觉忘记时间,等到暮色四合,室内暗下来,毌纯命婢子进来掌灯,姜修把自己所制舆图拿给他看。
“先生高才,上回为我所制寿春水利舆图为百姓造福不少,先生虽不在庙堂,却始终心怀黎民,毌某佩服!”毌纯摸着手底的羊皮卷,摩挲不已,姜修面上有了几分倦色,低声接口道,“我打算为太初写一片诔文。”
毌纯忙道:“先生不可,倘是流传开去,我怕……”
姜修倨傲地一抬下巴,冷嗤道:“我念旧友而已,难道这也犯了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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