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这日, 洛阳城下起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飞琼如屑, 他们的神情和几载前看刘融等人被夷三族时没什么变化。北邙山绿了枯,枯了绿, 洛水奔腾不息日复一日地流淌, 当年洛下贵游子弟们是如何倾轧, 阴谋阳谋交错, 成功或是失败,这和平凡寻常的百姓无关。东市,还是那个东市罢了。
罪人们拖拉着沉重的镣铐,蹒跚而来, 最引人注目的当是那个鬓发文丝不乱, 一脸从容的年轻男子。他是如此英俊, 他又是如此的沉静。百姓们对他指指点点, 人群里,混着叫和峤的少年,他是夏侯至长姊家的郎君。
这几载, 舅舅同亲朋的往来总是很稀落, 和峤很仰慕舅舅,可却并不常见到舅舅。他眼睛通红,紧张地目视着夏侯至, 喉咙发疼,在夏侯至从他眼前走过时最终也没能喊出那一声“舅舅”。
和他一起的,还有裴家荀家王家陈家的少年郎们。洛阳城里的高门子弟们, 大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青涩间,却各自维持着矜贵的风度。
“长舆,”裴家的少年低声喊和峤,“大将军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纪,就像我们这么大罢?”
和峤恍惚地点了点头,少年便不再言语了。平日里,他们携手同游,纵论千古,日子漫长地挥霍不完,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故交成敌,少年人们望着大雪里那个落拓的名士,各怀心事而沉默了。
谁又知道多少年后,他们这群少年人是什么命运呢?
唯独荀家的小少年,十二岁,他最年幼身量都还没长成,可那双眼乌黑透亮,忽然开口:“我愿入大将军的公府,不想当名士。”
大家看看他,目光里各含意味。他们到该出仕的年纪了,起家官很要紧,荀家小少年见没人回应,有些忿忿:
“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难道,你们因为仰慕太常,不打算出来做官了吗?我不信你们会不顾家门。再说,我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自然不是因为今时今日大将军权势在手才说这种话,你们可以仰慕太常,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将军。”
说罢,小少年真挚地看向和峤,“长舆,我知道你为你的舅舅伤心,但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高洁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但顺势而为做出一番功业,也是人之常情。”
雪扑簌簌地落,和峤眨眨眼,脸上神情依旧悲戚。不过,少年们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年轻人牵引,那人衣着夺目,在刑场上显得尤其突兀,格格不入。
卫会奉大将军之命监刑。
人群里一阵骚动,他鲜衣怒马而来,扈从如云,气定神闲地朝台上一站,振袖等待。
刑场上哭声渐起,很快,变成凄惨的哀嚎,卫会的目光只在夏侯至一人身上,对方面不改色,好似回首此生,眼前只空待一死。
时辰还没到,卫会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那些少年子弟,眼神清嫩,却一个个紧绷。他认识几个,便以略年长的身份冲他们和气地点了点头。目光一错,他亦看到了山涛和阮籍,卫会短促地笑了声:
大将军杀旧友,不知道看客们心里在唏嘘着什么。
雪下得更紧了,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层白,卫会负手走到他眼前,正色开口:
“我本有一焦尾琴,今在大将军夫人姜氏手中,不便索回。不过,佳人难再得,”他从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绿的笛子,“我愿奏一曲《梅花落》送太常。”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场忽变得安静,夏侯至始终颜色不变,到后来,笛声越发高亢,调子已变,卫会眼神亦变得狂乱,他直勾勾盯着夏侯至,忽然想纵情高呼:辅嗣,你看见了吗?!你我当年想结交的日月清辉,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绝了?
卫会难过极了,但是他的眼睛却依旧精明地发亮,整个人,充斥着一种高亢的狂热。一曲奏至巅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时辰到了,他将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抛向空中,扬声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脸平静地跪倒,将头搁放,雪花飞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无暇,一如太初。
头顶,刽子手低吼一声,扬起手中雪刀,一起一落,血花四溅,卫会的眸子里一闪而过那滚下去的大好头颅,世界倏地红透,他凝滞了,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惯有的轻佻笑容。
白雪映红梅,夏侯至的鲜血飙洒,像一道道朱笔泼出的狂草。
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阵哭声,极为凄厉,人们自觉让开,从中冲过来一神情癫狂披头散发女子,她跑过来,在刽子手没来得及反应的刹那,已经扑倒在地,将夏侯至血淋淋的头颅抱在怀中,也不辨方向,只是将额头磕地砰砰直响:
“求长官,求长官让奴婢葬了我家郎君。”
她衣裙肮脏,很快磕出一脑门的血,卫会静静看着她,道:“不可,大将军有令,曝三日家属方可领走尸首。”
留客抬头,一脸的血污,她像是没了任何知觉,就这么抱着一颗首级,痴痴呆呆的。忽然,嘴巴一扯,露出个极为难看的哭容来:
“长官,雪这么大我家郎君在这里会受风寒的,求你,求你了……”
卫会看她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微微蹙眉,像是嫌血腥刺鼻掩面道:“我体谅你对主人一片衷肠,不计较,三日后你再来吧!”说着,一打眼神,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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