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李光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渴了他就去喝河里的水,饿了他只好吞着口水往家里走。那时候他的家已经像个砸破的罐子,柜子倒了,他和宋钢没有力气扶起来;地板上到处是衣物,两个孩子也懒得去捡起来。自从宋凡平被押进那个仓库以后,抄家的人又来了两次,每次李光头都是立刻溜走,让宋钢一个人去对付他们。让宋钢没有声音的嗓子去咝咝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肯定会不耐烦,肯定会将巴掌扇过去。
这几天里宋钢没有出门,他像个厨师一样做饭炒菜了。宋凡平曾经教过两个孩子怎么做饭,李光头早忘得干干净净,宋钢倒是记住了。当李光头饥肠辘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时,宋钢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好了饭碗和那两双古人用的筷子,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看到李光头吞着口水走进来时,宋钢的嗓子就会咝咝地响起来,李光头知道他是在说:你终于回来啦。李光头刚跨进屋门,他就端起自己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宋钢每天都在对付那只煤油炉,他小心翼翼地划亮火柴,小心翼翼地把棉条一根根地点燃,每天都要把越烧越短的棉条再一根根拔出来一点。他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弄得满手的煤油,他的指甲里黑乎乎的,然后做一锅夹生饭给李光头吃。李光头吃着宋钢煮出来的米饭就像是在吃豆子似的,嘴里嘎嘣嘎嘣响个不停,把李光头的胃都吃累了,他常常没吃饱就开始打嗝,打出来的嗝也是嘎嘣嘎嘣地响。宋钢炒出来的青菜也是极其难吃,宋凡平炒出来的青菜是绿油油的,宋钢每次都把青菜炒烂炒黄了,像是咸菜的颜色,里面还有黑乎乎煤油的颜色,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李光头本来已经不和宋钢说话了,他吃着吃着火冒三丈了,他说:
“饭是生的,菜是烂的,你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涨红了脸,嘴里咝咝响个不停。李光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李光头说:“别咝咝啦,像蚊子放屁,像臭虫撒尿。”
宋钢能够说出声音的时候,已经知道如何把米饭煮熟了。那个时候两个孩子早就将宋凡平留下的青菜吃完了,只剩下不多的大米。宋钢把煮熟的米饭盛在碗里,桌上放着一瓶酱油,看到李光头进门时,他的嗓音终于嘶哑地响了,他惊喜地对李光头说:
“这次熟啦!”
宋钢确实将米饭煮熟了,而且将米饭煮得一颗颗饱满晶亮。在李光头的记忆里,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饭,虽然他后来吃到过很多煮得更好的米饭,他总觉得都不如宋钢那次煮出来的米饭。李光头觉得宋钢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巧煮得这么好。吃了几天的夹生饭以后,那天晚上终于吃上熟饭了。他们没有菜,可是他们有酱油。两个孩子把酱油倒进热气蒸腾的米饭里,搅拌均匀以后,米饭们像是涂上了油彩一样又黑又红又亮,酱油的香味在米饭的热气里扩散开来,飘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孩子吃着这碗里油亮的美味,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在屋顶上滑过去,宋钢嘶哑的嗓音说话了,他嘴里含着酱油米饭嗡嗡地说:
“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刚说完宋钢的脸上就流满了眼泪,他放下碗,低头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还将嘴里的米饭咽了下去。然后他擦着眼泪痛哭起来,嘶哑的嗓音像是拉起了电力不足的警报似的,呜呜的一声长,呜呜的一声短,哭得身体一抖一抽的。
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煮了这么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
“他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煮了一次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他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地告诉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吃一口,不能等盐化了,一化就没有口感了。
李光头怒气冲冲,对着宋钢喊叫:“我要吃熟饭,我不吃夹生饭。”
宋钢抬起头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煤油用光了,饭煮到一半时就没有火了。”
李光头没有脾气了,只好坐下来吃夹生饭。没有煤油等于没有了火,李光头心想宋钢要是屌里尿得出煤油,屁眼里喷得出火,那就太好了。宋钢让李光头撒一点盐就马上吃一口,李光头按宋钢说的去吃,吃得他眼睛一亮。一粒粒的盐和一颗颗的夹生米饭在嘴里一嚼,都有着清脆的声响。尤其是那一粒粒的盐,李光头嚼碎它们时突然有了鲜味。李光头知道了宋钢为什么让他在盐融化以前吃下去夹生米饭,就像是摩擦生火一样,这盐里的鲜味是咀嚼的一瞬间摩擦出来的,当它们融化以后就没有鲜味,只有咸味了。李光头第一次觉得夹生饭的味道也不错,这时候宋钢告诉他另一个坏消息:
“米也吃光了。”
到了晚上两个孩子继续吃着撒上盐的夹生饭,这是中午剩下的。第二天早晨的太阳照到了他们的屁股上,才把他们照醒过来。起床后他们跑到屋外的墙角各自撒了一泡尿,提一桶井水各自洗了一把脸,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从今天起连个屁都吃不到了。李光头在门槛上坐了一会,他想看看宋钢这小子有什么办法弄出一点吃的来。宋钢在倒地的柜子里翻弄了一阵,又在地上的衣物里寻找了一阵,最后也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宋钢只能吞着自己的口水当早餐了。
李光头也只好吞着自己的口水,继续像野狗一样在大街小巷到处游荡,刚开始的时候李光头还能蹦跳几下,中午时他就成了泄了气的皮球。饥饿让八岁的李光头仿佛八十岁了,头晕眼花不去说它了,四肢无力也不去说它了,肚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还不停地打着嗝。李光头在街旁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着肉包子从面前走过,他亲眼看见那人的嘴角挂着肉汁,他还亲眼看见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肉汁;还有吃着瓜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她把瓜子壳都吐到了他的头发上了;最让李光头生气的是一条野狗,从他前面走过时嘴里竟然叼着一根骨头。
李光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他根本不指望回家能吃到什么,他只想回家躺到床上去。可是当李光头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宋钢坐在桌前吃饭的背影。那一刻李光头喜出望外,他饿昏饿累的时候竟然还有力气扑上去。
李光头扑了个空,他看清了宋钢正在吃着什么,宋钢的面前放着一碗清水,他往嘴里放上一点盐,慢慢地让盐融化了,接着喝上一口水;吃完了盐以后,下一次是喝上一小口酱油,他鼓着腮帮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等酱油把他的嘴巴浸泡够了,他又喝起了那一碗清水。
宋钢有气无力地吃着盐和酱油,喝着清水,他饿得都不愿意和李光头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清水,李光头知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李光头在桌旁坐了下来,虽然万分失望,他还是像宋钢那样吃了起来。吃上一点盐和酱油,喝上一碗清水,总比什么都不吃强。这顿午饭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让李光头觉得吃过午饭了。李光头好像舒服一点了,他躺到了床上,他自言自语说着,要到梦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随后他舔了舔嘴唇就睡着了。
李光头说到做到,刚进梦乡就一头撞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上,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厨师喊着“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把巨大的蒸笼盖抬了起来,李光头看到里面的肉包子多得像是中学操场上开批斗会的人群,那些包子都在流着肉汁。那几个厨师又把蒸笼盖上了,他们说还没蒸熟。李光头说肯定熟啦,包子里的肉都流出来啦。厨师们谁也不理他,他只好站在一旁等了又等,看到肉汁都流到蒸笼外面来了,厨师们终于说:熟啦!他们“嗨哟嗨哟”地将盖子抬走,他们说:吃吧!李光头觉得自己像是跳水一样,一头扎进了蒸笼里,李光头的胸前抱起了一堆肉包子,就在他低头咬住一个流着肉汁的包子时,他醒来了。
宋钢把李光头推醒了,宋钢摇晃着李光头的身体,沙哑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
眼看着自己咬住肉包子了,结果被宋钢这么摇来晃去,这包子就没了踪影。李光头气得哇哇大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脚去踢宋钢,他嘴里喊出来的声音全是“包子包子包子”。随即李光头又破涕为笑了,因为他看到宋钢挥动的手里拿着钱和粮票,他看清楚了是两张五元的钱。
宋钢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怎么找到宋凡平留下的钱和粮票,李光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袋被流着肉汁的包子塞满了。李光头的力气也一下子回来了,他跳下了床,对宋钢说:
“走,买包子去!”
宋钢摇着头说:“我要先去问问爸爸,他同意了,我们才可以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说:“等找到你爸爸,我们早就饿死啦!”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们不会饿死的,我们会很快找到他的。”
钱有了,粮票有了,眼看着包子也马上要有了,宋钢这傻瓜还要去问他妈的什么爸爸去。李光头急得直跺脚,他看着宋钢手里的钱和粮票,他想扑上去抢过来。宋钢看出来李光头要来抢钱,赶紧把钱和粮票塞进了口袋。两个孩子扭打了起来,他们一起倒在了地上。宋钢的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口袋,李光头的手想穿过他的指缝伸到他的口袋里。两个孩子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都没有了力气,他们扭打一会,又停下来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上一会气,接着继续扭打和继续喘气。后来宋钢先从地上爬起来,他想冲出门去,李光头也赶紧爬起来,堵在了门口。两个孩子都累得歪歪斜斜了,李光头堵在门口,宋钢站在屋里,他们脸对着脸喘着气休息了一会。然后宋钢转身走到了厨房里,李光头听到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咕咚咕咚喝了好一会,喝饱了水的宋钢重新走到李光头前面,冲着李光头嘶哑地喊叫:
“我有力气啦!”
宋钢双手一推,就把李光头摔出门去了。宋钢从李光头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成功地逃跑了,去找他的地主爸爸了。李光头像死猪那样躺在屋前的地上,后来又爬起来像病狗那样坐在门槛上,他饿得呜呜地哭了几声,哭泣让他觉得自己更饿了,他立刻停止哭泣。李光头看着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
这天下午李光头在大街上苟延残喘地走来走去,什么吃的都没见着,倒是见着了那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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