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一片漆黑,月儿兀自无力地挂在天上,那金黄色的光华,虽然是无孔不入,但在层层相叠的树叶阻隔之下,竟透不进一线儿。
黑暗中,一个人在森林中狐起兔落地奔跑着,他口中喃喃地道:“岳家两个小子一定会去找他们老大,我得在三日之内得了两件药物,否则似是敌不了岳家三环。”
他奔跑了半晌,又用右拳一拍左掌道:“活见鬼,艾长一竟会开起药铺来了,哼!”他的速度是何等惊人,这一大片林子,不出半顿饭的工夫,便被他横越了。他忽忽地走出了林子,只见月光之下,身前横着一条小溪,他正要一跃而过,忽然河对岸一丛树木之中,也无声无息地走出了一个人,倒把他吓了一跳。
见那人倒背着双手,眼睛怔怔地望着明月,口中不知在吟哦着什么,那人抬着头,也不看前面的行路,但轻轻几步,跨到了溪边,双脚却停了下来。
关彤本想不理他,自己赶自己的路,但那人与他几乎是同时到了溪岸,而且恰巧是面对面的位置,关彤见他是一付读书人的打扮,也不想用武技惊吓了他,忙道:“这位仁兄,借光。”
那人闻言呀地一声,才把目光放平,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一笑道:“在下欣赏明月,不觉忘形,请仁兄原谅一二啦!”
说着把身一侧。关彤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唇朱齿皓,只是脸上已添了几分风尘气息,想来数年前必是一个俊美绝世的佳公子。关彤平素对自己容貌也颇自负,这时见了这人,却不知怎地,却看呆了似地,双脚钉在地上。
那人见关彤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奇怪,口中却又出句话道:“月下清溪,相印成趣,浮光锐影,微波浮金,如一幅月下小游图。”
关彤听他出口的都是文绉绉的,但一双目光之中,却具有无上武学的慧根,心中暗暗纳罕,但他生性孤僻,见那人是饱学之士,心头不知怎地,又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反感只因他少年飘零,没受良好教育的机会的缘故。
关彤的目光一冷,便跨过了小溪,连招呼了不打一个,便往前走去。忽然,他听得那人微咳了一声道:“这位台兄自林子那边来,可容在下这里打听一人。”
关彤头一偏,眼角一闪,见那人已也跨过了小溪,不禁心中一惊,原来方才关彤虽没算清那人何时走到溪边的,但还自以为是行色匆匆“未曾注意吧了。但现在人家与自己不过一步之遥,却连人家何时跨过了溪流都不知道,此人的武功难道真的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关彤制住心中的惊意,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那人道:“阁下可曾见到一位穿白衫,身材修长的人?”
关彤更是一惊,脱口而出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那人极表欣慰地道:“还好,还好,卓方跑的还不匹。
关彤见他答非所问,更扬声道:“阁下可是姓岳?”
那人怔了一怔道:“不敢,草字君青!”
岳君青,这三个字是何等震人,关彤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但他迅速地觉察到这是失态,于是,他又迅速地跨回了一步,这一退一进,好象是一阵清风,轻轻拂动了杨柳枝一般地,令人不易查觉到。但是,在月光之下,他瞥见了岳君青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奇特的表情。
关彤愤怒了,他认为岳君青是对他方才的一退一进,而有所轻视。他潜意识地把眼光飘向岳君青的双指,于是,他失望地发觉君青并没有戴着岳家三环。
青蝠剑客当年自视极高,他始终认为自己只败于岳家三环之下,而并不对岳多谦其他的功夫有所心服,所以在关彤心目之中,他的任务并不只是在挫辱岳门,而雪了师门之耻,而主要的是要破岳家三环。
这就是何以关彤不惜独闯少林的理由。
他的情感起了极大的波动,由于青蝠的败死,使关彤的心理丧失了平衡,他对于武林七奇,尤其是岳铁马,有一种潜在的恨意,其中又多少带了由自卑而生的自大。
但是他的理智却极力在镇压住自己的情感——一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于是,他冷峻地睨了岳君青一眼道:“昨夜小可曾遇令兄于张林之南。”
君青虽是宅心忠厚,但此时也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心中微微一愕直到他听了关彤的话才大喜道:“多谢阁下指示。”
关彤迅速转身,一拂袖道:“岳兄请上路吧。”
他话声止处,身形巳如箭矢般地穿入林中,岳君青迷惘地看看他的背影。
他歇了半晌,一拍手掌笑道:“丹,还不出来?”
话声止处,林中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河对岸的林子中,走出来了一个妩媚的少妇,她对君青扮了个鬼脸道:“告诉你这个书呆子,说话可得当心点,你偏不信。”
君青跨过了小溪,执著爱妻的手道:“这人形迹可疑,你帮我想想他的来路好不好?”
司徒丹一扁小嘴道:“唷唷,书呆子不是学富五车的吗?”
君青道:“此人功力之高,恐怕是七奇门下,但是你我在这七八年中,大部分的少年英雄都会过了,这人却眼生得紧,最近武林中出了什么年青的新人物没有?”
司徒丹噗嗤一笑道:“你我刚从那里来,又要到那里去?”
君青一怔道:“这又和那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刚从少林寺来,现在要去找萧老英雄他们去呀。”
原来上次在河洛英雄大会中,君青夫妇乍闻白玄霜之死,便和大伙儿散了,迳往少林寺去打点各事,如今事情方了,便下山来找萧一笑他们,路上却遇到了卓方,卓方是因为芷青带了铁骑令和岳家三环,去开封排解石老大的纠纷,而在侧面行动来配合芷青的。石老大是开封黄河船帮的老大,船帮分内外两帮,内帮是土生土长的,外帮的逃难流离到了开封的,两帮为了饭碗,常争地盘,最近又酝酿着一次规模空前的大械斗,其中尚夹杂着金人的兴风作浪,前次河洛大会,也是圈于内为了应付此次大械斗而召开的。但不料中途却插上了关彤诛杀白玄霜汪嘉禾的意外枝节。
岳家最重民族气节,所以特派君青夫妇参加大会,而且让芷青持着铁骑令直到开去劝阻此事,但又派卓方暗中帮助芷青,也就是说,除了退休的岳铁马,和失踪了一方之外名列七奇之首,岳门倾巢而出了。
君青是书生气很重的,卓方却一心赶路,所以君青夫妇很快又落后了一日的脚程,这是闲话,别过不提。
司徒丹玉指一戳君青的额头道:“你的心思都埋在诗书中了,你想想咱们在少林寺听得了什么事?而萧老英雄他们正在找什么人?”
君青一听,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不禁连连顿足道:“原来竟是他,那你怎么不早讲?”
司徒丹道:“少林五值曾说过他身怀万佛令牌,功力奇绝,现在他又鬼鬼祟祟地从这古林中穿过,直往少林寺而去,你和他一上手,若不能生擒活捉他,让他溜了,可是后患无穷,书呆子,你想通了没有?”
君青一急,一把抓住了司徒丹的袖子道:“丹,我们快去找大哥和萧老英雄去,这家伙可能是金狗的人。”
原来君青误以为关彤故持神秘是因为有了特殊的政治色彩,谁也不会轻易想到是青蝠的徒弟出来复仇的,因为在青蝠败废之前,他是没有徒弟的,而青蝠在首阳山再见见败于岳家三环之后,便销声匿迹久矣,渐渐地,人们忘怀了昔年青蝠剑客的雄姿,武林中一流高手的命运,往往就是如此,象慧星一般,崛起的快,没落的也快。
司徒丹被君青一扯,只得也放开了脚步,但她嘴中可故意大笑地笑道:“别急别急,少林寺有行脚小僧智伯在,那小子要胜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呢,只怕他拿着万佛令牌耍赖。
他们的身形已没人了黑暗之中,但仍传出了司徒丹银铃似的笑声道:“平时要你快走,现在你却慢得象蜗牛爬墙,哼!老夫子也尝到心急的味道了吧!”
他们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隔了一会儿,林中又传出了一声冷笑道:“哼!我倒要斗斗行脚僧智伯,岳君青,看我手下可含糊不?”
这人竟是关彤!
旭日懒洋洋地跳上了地平线,发出晕红色的光芒,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清晨。
山猴吱吱呀呀地在树枝上跳着,不时还摘下一两朵山花,抛来抛去,互相嬉戏着,突然,它们停止了游戏,惊奇地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那是关彤。
关彤在春晨的阳光之下,觉得浑身暖暖地,长途跋涉的劳苦,因为略微的休息而恢复了不少。他大步跨出了林子,只见山路在眼前忽然一宽,竟是一片用大石块砌成的场子。场子的中间,竖着一支高入天际的石旗杆,场子的尽端,是一列高高的厚墙。
于是,他把目光转移到了一块横匾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似地刻着四个劈巢大字——少林宝寺。
“少林寺”这三个字如千斤万钧似地在他心中鸣着。
他缓缓地走过了石场子。他的影子孤寂地投在自大理石砌成的地上,一步一步地跳跃着地前进着。
他走上了少林寺的踏阶,两旁的山神狰狞地望着他。
关彤轻轻扣起了门环,然后一放手,那沉重而亮晶晶的黄铜环,撞在红木大门的包铜皮上,发出了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山谷中迅速地起了不绝于耳的回声。
忽然,在石方场上,投现出了密密麻麻的影子,他们的出现是无声无息的,也是井然有序地。
这是少林寺守山的数十道卡子中的一部分——人怕出名,树大招风,少林寺的戒备是十分严格的。但为了不误进香的游客,除非是来人先上了手,寺中的和尚是不能出手的。
关彤恍然未觉,又敲动了一下门环。
影子向前推动了数步,已遮去了石场子一半,为数不下百数十人。但却没有一丝儿声音,一切都好象是在幻境中发生的。
关彤双手一背,头微微一点,那铜门上又响了一声,这手功夫真露得惊人。但众和尚仍是静悄悄地。
突然,在关彤背后响起了一声:“阿弥陀佛!”
关彤一抖肩。已然如鬼魅似地转了过来,他这一手前次连萧一笑都被他镇住,果然,那和尚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但转眼又恢复了常态道:“这位檀越请了,敝寺山门非至旗杆影子的顶端的影子落在门环上是不开门的,施主也不必白费心。”
关彤略一打量那旗杆道:“这也容易。”
说着便大步走向旗杆,众和尚不知他的玄虚,都冷眼看他下一步的行动。
此时杆影还差三分,便可升到门环处。关彤走到旗杆前,双手一抬旗杆下段,口中道:“委屈,委屈。”
众和尚都微噫一声,原来杆影竟暴涨了三分,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原来那千石重的大旗杆,竟被关彤拉起了一些。
只听得云板数响,大山门巳应声而启。门中走出了两串六十个看门僧,个个宝相庄严,不愧为天下第一古刹。
关彤傲然地回扫了身后一眼,大步往山门巾走去。忽听得头上一声阿弥陀佛,关彤抬头一望,只见阶上大门前巳站定了一个老和尚。
关彤走到阶前,老和尚道:“施主好深的功力,但须知一分根底,便是一分能为,这百年古物被施主无心毁去,岂不可惜?”
老和尚虽是明说旗杆,其实暗指关彤,关彤心中猛然一震,只因他出道以后,送遇高手,也着实领悟一分根底,一分能为这八个字的真味。
但他是来者不惊,惊者不来,凭着他那一股少年英锐之气,千里迢迢走到少林寺来,岂会被这八个字轻轻吓退?他夷然笑道:“老和尚说得好,请问什么收做根底?”
只因佛家素主空无之说,老和尚一怔,哈哈笑道:“施主若要知道,可随老僧进来。”
关彤知道少林僧人,莫不是窥武功堂奥的,此时也不必太卖弄自己的实力,便施施然走上了台阶,老和尚是知客僧慈通法师,已有六十多岁,也着实见过不少大场面,他见到关彤一付从容的样子,心中暗暗吃惊。不料这二十来岁的青年,竟已具备了一代宗师的气度。
慈通法师率着十来个僧人,领着关彤往院落中走去,其他的僧人默默地目送了他们之后,都井然有序地散了去,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区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一样的。这是常期训练的成规,其实每一个都看出了来人是非易与的。
慈通师法领着众人,并不往正殿走去,却三折五转地在寺中穿来穿去,关彤心中虽是纳罕,但更使他吃惊的是,一路上遇着了何止百余僧人,但每一个都是中气极旺,内力已有些火候的人,同时僧人与僧人之间,除了礼仪上的招呼之外,谁都不多说一句,好像他这个外人是不在场似地,对干少林寺管理的井井有条,不禁使目无余子的关彤也暗暗心服。
慈通法师和关彤走到了一个偏院,只见院巾有一片大莲花池,此时露花来开,但见一张张芭蕉扇似的荷叶,静静地浮在水而上,那红色的旧泥墙,倒映在水中,更显出一丝令人安泰的宁静。
关彤一见这曲院风荷似的止景,使知道老和尚是在指点他“根底”两字,因为荷叶虽飘浮在水面上,但似是有根之物。武学中的根底就像荷叶的根一样,光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但若非有根,则必定会被浩浩武学之海所吞噬的。
这根底二字,是指“武德”关彤如出押之猛虎,如去鞘的利刃,其势猛不可挡,其锋不可轻犯,但诛杀过多,来免有损武德,英锐之气,超过了节度,便流于浮燥与放纵了。
于是,姜慈航的话和他的形容又在关彤的心中浮现了。在这一刹那间,几乎使关彤放弃了恩仇的意念,但这不过是有如惊鸿一瞥似地的一刹那,因为,青蝠剑客那枯槁的容貌与破碎的心情,又深深地盘据了关彤的一思一念,他感觉到一股不能自制的冲动,他的双目渐渐地变赤了。
一阵微风过处,他心中起了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地传送到四周,仿佛把关彤的思路也带到了遥远的彼岸。
慈通法师用手向池水一招,猛喝一声道:“回头是岸!”
说也奇怪,一池的水纹都转向这边,关彤仍在沉思之中,被他一语喝醒,心中一个寒噤,也用手一拂道:“前亦是岸!”
那水纹便又掉转了头,如波如涛地冲向对岸,如此起声势来,关彤竟占了上风,慈通师法暗契一惊,叹道:“敢问施主光临小寺有何见教?”
他这知客僧也怪,到现在才问及关彤的来意,但是关彤这客人可更怪,他从容不迫地吐出了一个字:“金钱参!”
他的作风真干脆,一个废字都没有。
慈通法师右手微捻念珠,也一字一字道:“万佛令牌可是在施主身上?”
关彤大惊,转了半面,对着老和尚,也看瞪视了半晌,不出一丝奇异的表情来,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慈通法师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卷东西,向关彤一扬,关彤望那物一瞧,见他手上执着的竟是一幅人像,图中那人的气度甚是傲扬,竟活生生像是把关彤印在纸上了。
关彤一转念,便猜到是少林五僧回寺之后,竟把他的面貌特点全暗记在心中,然后画了这幅画,难怪他身入少林之后,众僧人好像早已着穿了自己的身份,也决不多言多语,于是,他对少林僧人的估计,又提高了不少,因为这等超人的记忆力,若非平日精于摄心大法有极深内力的人,是办不到的。
他傲然地道:“这话难说。是便怎样?不是便怎样?”
慈通法师按奈不住,稳稳跨前了一步道:“施主扣留此万佛令牌有何用意?”
这话分明暗指关彤想以万佛令牌来命令少林弟子,关彤见他气鼓丹田,便暗自戒备,口中却舌绽春雷地道:“老和尚不是四大皆空么?区区玉牌,为何又常在灵台一念之中?”
慈通法师长眉猛地一掀,又跨前了一步道:“忝为少林之后,焉能坐视施主猖行?”
周遭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关彤神定气间地用眼角盯住老和尚的一举一动,只见老和尚已自将十成功力提在十指之上。关彤心想自己独闯少林,并非是要来闹事,主要的是为了金钱参,这万佛令牌自己留下并无多大好处,须知关彤并不知百步凌空秦允一般心肠,他时时所希望的只是与七奇的师仇,尤其是岳铁马。
他冷冷一笑,摸出了万佛令牌,迎向日光一照,只见万道光芒在玉牌面上反射而出,耀人心眼,慈通法师眼中略微露出一丝惊惶的神色,注视着关彤的动作。
关彤知道老和尚是怕自己用万佛令牌来指挥少林僧人,但他主意已定,岂肯干休?他缓缓地用右手举起了玉牌,一直过了头顶。
慈通法师和一众僧人脸色愈来愈为惨白,一齐退了三步,试想天下还有比一群高手,被人挟持着去做害友利敌的事情更凄惨的事么?
少林僧人武技虽强,但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慈通法师的心中飞起了千百个念头,但只有一条路可行,万一不能夺下令牌,只有自杀以免为关彤所用了。于是,众僧人的眼色都一变而为悲壮了。
关彤一字字地道:“少林僧人听着。”
众僧人的手一齐都放在戒刀的柄上,大战一触即发。
关彤的心中在战斗着——一他的傲气和争取时间的重要性在惨烈地战斗着。
他一直想忘却司徒丹和岳君青的冷言热语——“只怕他用万佛令牌耍无赖!”但是,当他的本性受到了如此严重的挑战时,他变得疯狂了,他不能忘却这句话。
终于,关彤冷冰冰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在下不希罕这块东西。”
于是,在清晨的霞光下,在微湿的空气之中,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那是万佛令牌从关彤指间滑跌下来,落在大理石地上,所发出的撞击之声。
那玉牌滴溜溜地反弹了几下,一直滚到了慈通法师的脚下。
少林僧人窘极了,也错愕极了,他们的手掌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人因为现在都是拔刀的姿势。
关彤狂傲无比地轻笑了一声道:“嘿!老和尚能指点区区一个迷津么?”
慈通法师沉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敢不效劳。”
关彤轻轻用手在胸前比划轻了一下道:“金钱参藏于何处?”
一道劲风在莲花上沿着水面迅速扫过,但方向配合得极佳,水波不兴。众僧人不明就里,慈通法师心中更是一惊,正要开口,只听得有一人口宣佛号道:“罪过,罪过。”
关彤侧过头来一看,不知何时巳有十多个和尚站在配院的门口,只见他们的服饰,竟没有一个是低级的,都是庙中有职掌的执事,为首一人,长眉仙容,确是一个得道高僧,关彤心知是少林僧的精华全到齐了,但他却笑道:“老和尚又有何罪过,难道是要留得莲台,托渡仙躯不成?”、
说着左手戟指不在意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众僧人都脸上变色,原来池中荷叶都已应他手指指处而起,齐齐嵌在对岸的红泥墙上,一红一绿、相映得异常好看。
关彤仍是大模大样地转身来对慈通法师笑道:“这便是有根底了么?”
原来关彤存心显些本领,好让少林僧人不再小瞧自己,也可以震住他们,他原先右手在胸前平平一划。已不声不响地将所有的荷叶齐托切断,虚浮在水上。在旁侍候的十来个僧人,功力都已非寻常,竟看走了一眼,没看出其中玄虚来。
长眉老和尚哈哈一笑道:“施主且随我来。”
关彤双手一背,大步随他而去,这边莲花院中,自有职司的僧人前来清扫,万佛令牌从此又完了一劫,身归少林了。谁也料不到使它重归少林的缘因竟是为了岳君青的一句激将!
关彤与长眉方丈并肩而行,少林寺一干高僧俱皆随行在后,又在寺中穿行了半晌,走到寺门来。其实所走的路径便是来路,关彤早已熟记在心。他暗地奇怪,等何方丈又把自己往回头,但又不便言语。
待走到大门前的阶上,只见宽广的大理石场子上密无一人,关彤听得老禅师发出一声佛号,他由高高的阶石上望去,只见左面的墙后,分别走出了两列僧人,都低头疾走,转眼之间便合成了一个圆圈,却又忽然分成八段,然后从前面林子中穿出了另八列僧人,分别插入了行列,便成了一个一百多人的大阵,外围是一个正八角形,却在每一角上都有一条向里的直线行列,分别面向阵心。
这一百零四个人俱皆手执长剑,只见一百零四道剑支的光芒在旭日下闪耀着,摄人心魄。
长眉长老扬声道:“白老檀越可是施主下的毒手?”
关彤目眉不离那剑阵,一面微微点头,好象毫不在意似的。长眉长老乃是少林寺的百虹方丈,他何等涵养,便扬指道:“白老英雄是少林俗家弟于,施主可有耳闻?”
关彤大声道:“难道只许少林门下伤人不成?”
百虹方丈微微点头:“但是施主已送还万佛令牌,恩仇两抵,这罗汉剑阵今且撤下,至于金钱参的事,敝寺确有一枝,但可要看施主的能为了。”
关彤冷冷地道:“何妨让在下见识见识这罗汉大阵?”
言下大有来者不惧之意。
百虹方丈暗道挫挫他的锐气也罢,便道:“慈通,慈顺,慈安,慈祥,你们四个去押阵。”
四个老和尚领命去了,关彤正要动步,百虹方丈一拦道:“施主且慢,这阵法甚是复杂,姑且让他们演一遍给施主看看。”
原来百虹方丈端的是得道高僧,并不愿少林寺留下以众凌寡的恶名,先前是因为白玄霜的一条人命,才备下这一百零八罗汉大阵,但现在形势突变,既已声明了恩仇两抵,自然要改变态度。
百虹方丈有他的苦衷,但关彤又那里晓得,他天性凉薄,除了青蝠剑客之外,便没有喜爱过别人,他心中暗道:“老和尚你可别假惺惺,我关彤不吃这一套!”
但是他只是冷笑了两声。
百虹方丈庄严地举起了右手,然后迅速地在下一落。
于是,外围的八列僧人迅速地旋转了,绕着阵心的旗杆。
于是,极整齐地哗地一声,一百零八把长剑在天空中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随着阵法的运转,划出了不同形状及不同角度的圆弧,-一地划向了阵心的假想敌——石旗杆。
每一剑,每一步,都含有千万个变化,如果敌人有任何反击,都会象波浪似的,迅速地传到了其他的各处,者阵法随之有产生了一个新的运转。也就是每一次反击都会引起一连串由其他各处产生攻击。
这是武学中的极致——以“群为攻守的据点。一百零八支长剑就好象上百零八个紧紧融合著的心一样,使敌人找不出一丝漏洞。
青白色的光同笼罩着大理石的场子,其是泼水难入!剑光霍霍,使人看上去,觉得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件青白色的外衣,天空中也变成迷迷朦朦的青白色。
时而在剑阵之中,扬起了此起彼落的一丝剑芒,射向场中的假想敌。”
忽然,这老和尚轻轻一吼,关彤只觉得他的声音仿佛一丝寒星,直穿入自己的心里,不由一个寒噤,他斜眼一看老和尚,但百虹方丈好似没事似的。
这时场中花喇一声,一百零八支长剑都入了鞘,关彤以为剑阵巳完了,不料那整齐的队形忽然散了去,变成每七八人为一列,后面的人把手附在前面的背上,见得四个法师各自一举手,这数十列僧人的第一人又都纷纷拔出了长剑,然后各队都以迅速无比的身法,在场中穿插奔走,有时直冲,有时旋转,进退有序。关彤暗下留意,竟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规则来,心中不由大疑,暗道:“莫非少林僧人要找我不成?”
忽听一声呼哨,一干僧人迅速围成了二个同心的大圆圈,最里层留下四个慈字辈的禅师,只见每个僧人都纷纷以手掌相抵,把数百人的功力聚在两个圈子上,只见四个法,两进两退,每一招都是极为厉害的招式。每当两人一退,则身后的和尚便出一掌轻按禅师的背心,而禅师进攻时的力道,不啻集数十高手于一身,真是威猛绝伦。但这种打法,大家都极耗其力,因为不绝地总有两个需要大家加力,待得十五招后;后面一圈的和尚,纷纷以掌抵前圈和尚的背,前圈和尚动作虽不变,但已不自出力,不过是以身为桥梁,将真力带交四个禅师罢了。再过了十五招,又轮到后圈的休息,如此集一百零八人之力。作长期的车轮战,功力再强的对手,便是大罗神仙,也绝无幸理。
须知天下武者,若论个人功夫,当推武林七奇和范萧之辈,但以“群战”仍以少林为第一,因为群战的配合极难,若非用百十年的功夫来研究,便不能谱出一个上乘的障法来,况且除了做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之外,也凑不出如此一个大阵来。
青蝠剑客一生啸傲江湖,首阳大战中曾力挑武林七奇,但也是先后为战,并不是以一敌七。当然,错非他已练就了“拮长补短”的内家功夫,能愈战愈勇,即使是车轮战七奇,也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青蝠并没有对付大阵的经验,其实够格与他相争的人,也决不会用群攻来取胜。关彤一时不能破去此阵,只因罗汉剑阵是少林镇山之宝,集数百年武学之精华,关彤虽是秉赋特异,但在急切之间,骤遇之下,那能信手破之?但饶是如此,他早已把阵法的精要默记在心了。
他嘲声道:“老和尚,今日破你这罗汉剑阵并不难,但就怕天下笑在下不是英雄!”
百虹禅师微微一笑道:“只怕又要作贱了敝寺的圣物吧?”
关彤不料老和尚端的厉害,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意,便冷笑一声道:“和尚听着,三月之后,关某誓必再登少林,破此罗汉大阵!”
他说话时的态度是何等的傲慢!
百虹大师轻轻一击手掌,刹那间,偌大一个剑阵迅速停了下来,众僧人都纷纷转身,面对着老禅师立身之处,百虹大师朗声道:“今日关施主手下留情,还不称谢?”
众僧人听得老和尚这般说法,都如坠入了五里雾中,只因这套阵法真是泼水难入,关彤纵有通天之能,也不能轻易化去,但百虹禅师又绝不打诳语,一时不知所措,只因言谢这狂傲无此的少年,就是有违方丈之命,但若谢他,大家心中硬是不服。
关彤仰天哈哈大笑数声道:“诸位大和尚听着,若是在下置身阵中,便飞上了旗杆,割断了绳索,执著断绳,据高临下飞掠而攻,或者由如此高度一跃而下,使能脱出此阵,请问诸位又能拿区区奈何?嘿嘿!”
众和尚一听,都暗道一声不好,只因如此一来,只有砍断旗杆一法,但尽管如此,也不易做到,因为他藉着绳子乱荡。大家都必须近那旗杆不得,况且此乃少林圣物之一,少林弟子又那能自己动手砍掉?
这名闻天下的罗汉剑阵的本身,绝对无懈可击,但因为地方安排得不得当,竟被关彤三言两语便把诸少林高手窘倒了。这又必定是大出当年设计阵法的人的构想之外的了。
百虹大师笑道:“至于金钱参的事”
关彤心中暗暗紧张,不知少林方丈下面是什么话。
忽然有一人大步自门后转出,朗声道:“师父,这狂徒交给弟子便了!”
关彤听那人口气甚傲,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暗惊少林素来涵养高深格著称,那来如此无礼的和尚?不禁把视线投向来人,只见那和尚长得甚是挺以,倒有燕赵豪侠的气态,而且似甚相识,仔细一看原来竟是前日在洛阳城中,关彤在路上所遇到的那人。(详见续第二集。)他的打扮倒汉有改变,只是手上少了一条百来斤的熟铁禅杖。
旁边站着的监寺老和尚忙叱道:“智伯,谁要你多说话!”
关彤一惊,原来行脚僧智伯便是他!怪不得岳君青夫妇都十分钦佩他。
他人素来是比较急燥些,所以一年中了倒有三百日在外面去游,其实寺中除了方丈外,上下于人只怕要以他动力最深了,当年他仅十七,便能闯过少林寺考验子弟的罗汉堂。
因为是以师兄代师父传艺之外,他便不服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管教,这回方丈怕他闹事,便派他代监寺看守藏经楼,不料他耐不住,又闯了出来。
他一瞪眼大刺刺地哼了一声道:“我便是不服!”
关彤冷笑了一声道:“那就试试看!”
百虹大师叱了智伯一口道:“智伯,还不快把金钱参取来。老纳自有主意!”
智伯见是百虹大师的法谕,只得进去了。
百虹大师见他离去之后,方才缓缓地走到墙角处,只见一片青翠的山谷,下面有十多个大小不一的村子,许多如豆腐格子似的田地。但其中有一大部分都荒废了,见不到一丝绿色和水纹。
百虹大师语重心长地道:“施主是胡人还是汉人?”
关彤本已被他的表情给弄糊涂了,在他心目中是只有仇恨的,这时一怔道:“难道大师以为在下是金人鹰爪子不成?”
他口气中对百虹大师已有了三分尊敬,但这句话中不满的成分仍颇多。
百虹大师用手一指脚下的大地道:“那你能忍使上国衣冠入于胡奴之手么?”
关彤在这凛然大义的话指责之下,心中真是羞愧交并,不论青蝠剑客和他,都只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敌呀!他开始觉得仁者的大勇了。但他仍强自镇定地道:“大师又岂能脱身四大之外?”
他是明指百虹方丈自己也没有什么作为,老和尚闭自长叹了一声,信手往少林那千墙百廊的楼阁一指,顿足凄然地道:“靖康耻,犹未雪,犹未雪呀!”
关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因百虹大师是少林方丈,岂能逞一时之快,而危及全寺上下数千条生命?但关彤是孑然一身的,他应该为民族奋斗,抵抗金兵的。
师仇,国耻。私愤,公敌。不停地在他心中搅拌着,他沉默了。
山风透入了宽大的衣眼,使人有清凉的感觉,百虹大师和众僧默然地监视着锦绣般的山谷。
忽然,山谷中响起了一声长长的清啸,山谷下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人,闻声而交换一个会心的目光,中间一人沉声道:“咱们快赶上山去。”
于是云雾自山谷中升起了,龙虎相遇,必定是风云际会的!
关彤凝视着冉冉升起的云涛,静静地凝听着山谷中反射来的自己的啸音尾声,他嘴中缓慢而庄重地一字一字地道:“天幸关某能报却师仇,然后必不敢忘大师的教诲。”
百虹大师缓缓地转过身子来,眼中含着一粒泪珠,那是国恨家仇的血泪!
周遭的气氛宁静极了,一百多个人都连大气也没喘一声,忽然,有一个在关彤身后冷冷地道:“有能耐就拿去。”
关彤没等他第六个字说完,自己迅捷无比地转过身来。右手轻灵地伸出去,百虹大师猛喝一声道:“智伯不得无礼!”
但是关彤的手已落在盛金钱参的盒子上,而智伯的嘴间挂上了一丝鄙然的冷笑,冷静无比地看着关彤,右手仍不放松,也轻轻地托住了盒子。
关彤的左手一落到盒子上,猛觉一股无比的潜力在拉着他住前倾跌。他微哼一声,运劲一抵,竟然不相上下,那盒儿无声无息地夹在两股极为巨大的无形力道之下,因为双方都用的是虚空传劲的功夫,反而似极平常地拦在智伯的手掌上。
两人各自暗用内力,但神色间却愈来愈郑重了,大家都巳消去了傲然的态度。
片刻之间,智伯的额上已现出了汗珠,但关形的头上却冒出了真气,两人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强,但总是难分上下。
众僧,包括百虹大师在内,此时都得住了大气,密切地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此时若非是双方同时松开劲道,否则稳落个你死我伤。
依百虹大师的功力,勉强可解开他们,但难免会伤及一人,若伤了关彤,天下人都会以为百虹大师拉偏架了,这是他迟迟不敢下手的原因。
那墨黑色的铁盒子,渐渐地变得通红了,两人手上的汗珠,遇到了红红的铁皮,都纷纷化成了真气,发出了吱吱的怪声。
关彤只觉对方力道一窒,知道他是吃了姿势的亏,因为自己是由上住下压,而百智和尚是由下往上托的。
他心中暗喜,储藏在掌中的力道,正要源源发出,忽然。他心中起了一个想法我关彤是何等人物。我岂能占姿势上的便宜而伤了这和尚?
他硬生生地把将要发出的力道给收了回来,百智和尚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但百智和尚的危机巳过去了,他仍返回了平衡的均势。
关影只觉对手反攻的力道甚猛,身子微微一沉,又加了几分力道,那盒子本已缓缓上升,此时又停了下来。
百虹大师见得互等情状,知道更是耽误不得,愈拖下去愈难解了,他信手往身后一伸,早有一个僧人拔出了戒刀,递了过来,百虹大师把刀面平行着盒合,迅速伸了过去,口中大喝一声道:“两位松劲!”
几乎是在同时。呼的一声,一物自屋外飞来,却比闪电还快,只听得夺的一声,巳自插在红泥墙上。
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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