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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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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光像是一只微笑的眼睛,狭长而明亮。黑暗尽头,似乎有一道门在无声地打开,门外便是光明世界。

    “无罪的羔羊啊,你诞生于黑夜,却拥有一颗天使的心——所以,神也将赐与你挣脱一切的力量。”

    “神?神!”我忍不住朝着那道光奔过去“是您?是您在召唤我么?!”

    我狂奔而去。那道光渐渐扩大了,朦胧的光晕笼罩下来,令我如沐春风。我走向那道门,依稀可以看到前方有一个影子——他在走近,在对我伸出手来。那是天使么?

    忽然间,光里面的那个人开口了,熟悉的语声令我全身忽然颤栗——“阿黛尔”我听见那个声音说“我来了。”

    “我来了。”一个人从光之门里走出,对我伸出双手:“不要怕。”

    ——那双修长苍白的手上,有着一枚细细的金色戒指。

    “哥哥!”我看清楚了他的脸,失声惊呼“哥哥!”

    那一瞬,仿佛是梦境忽然醒了。我发现我居然还是蜷缩在那个柜子里,而西泽尔就站在打开的柜子门外凝望着我,仿佛已经寻找了我很久很久——他的全身笼罩在柔和的光线里,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天使一样的圣洁而宁静。

    他凝望着我,眼里带着一种热切地渴望,俯身对着我伸出手来。

    “阿黛尔,我来了。”他低声说“原谅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从此后你再也不必等待——因为从此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他紧紧的拥抱我。然而,那个怀抱却是虚无的。

    他的手穿过了我的身体,落空。虚空中似乎有雨落下,同样穿过了我的身体,那雨居然是炽热的——那一瞬,我发现原来虚无的并不是那个怀抱,而是我自己的身体。

    “阿黛尔阿黛尔!”他在呼唤着我,声音绝望。我看到那双带着金色指环的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抓着,抱着,挥舞着,接近于疯狂。然而,却什么都抓不住。

    哥哥!那一瞬,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声。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你。

    那一瞬,我终于想起来了。

    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在那一个可怕的晚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的,我的母亲从坟墓里出来了,她一直尾随着我。直到我逃入密室,逃入那个柜子。她要吞噬我,重新把我拖回地狱、纳入自己的腹中。

    就如十几年前那样,一切重演了。

    ——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我身边。

    我蜷缩在黑暗的柜子里,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我在黑暗里阖起双手,祈祷苏美女神能展现神迹,阻挡这个复活的恶魔。柜门被打开了一线,外面的火光映照在我脸上。在看到那张梦里萦绕了千万次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时,我再也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来了她又来了!

    哥哥!我我该怎么

    就在这一刻,我的手忽然触摸到了怀里一个冰冷的东西。一阵冷电穿行过心脏。我用颤抖的手握紧了它,仿佛握在手里的是自己的命运——在最后的一瞬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上了流血的眼睛,感觉到了从来没有的平静和坚决。

    哥哥。再见。

    圣格里高利历34年。翡冷翠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和他的两个儿子在同一天被人刺杀。刺杀他们的,是教皇的二儿子:西泽尔博尔吉亚皇子。太阳宫王座上尤自染有教皇父子的血,然而,新的统治者已经坐在了上面。

    他终于走到了梦寐以求的终点,扫清了一切障碍,踏上了世界的顶峰。

    然而,却是如此地孤独。

    他的妻子死了,父亲死了,兄弟也死了,甚至连一直跟随他的七人党都在这一场惨烈的内战里几乎死尽——除了荣耀和权力,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在翡冷翠内战局面刚稳定下来时,西泽尔就匆匆去了圣特古斯大教堂——侍从们从未见到过他这种急切渴望的表情,仿佛一个在沙漠里奄奄一息的人奔向绿洲的甘泉。

    可是,他并没有在那儿找到他的妹妹。

    内乱中的圣特古斯大教堂与世隔绝。按照多年来历经动乱得出的经验,在战火初起时,西塞罗大主教便下令关闭了昼夜之门,中断了礼拜和弥撒,只等外面事态平息才出来打开这一道门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保持神的领域不受侵犯——然而,一周之后,当西泽尔带着南十字军团战士强行闯入时,看到的却是一幅目不忍视的惨象。

    那一夜的暴雨雷电击毁了教堂的大门和穹顶,雨水和光线从窟窿上漏下。教堂里空无一人,神龛上没有一滴圣水,供奉的鲜花也已经枯萎,只有死亡弥漫。

    教堂里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尸体——那些修女和神父都死了,有些是死在神坛上,有些是死在了卧室门口,很多人手里都拿着蜡烛,显然剧变是在夜里发生的。几百具尸体交错互叠,铺满了廊道和教堂。每个人的死相都极其恐怖,脸上凝结着恐惧和绝望,直直凝视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巨大的苏美女神象伫立在破碎的穹顶下,注视着空旷的教堂,宁静的脸上沾满了雨水,远远看上去似是挂满了晶莹的泪。诸神之母左手握着一束玫瑰,右手握着锋利的剑——而那巨大的剑上,竟然刺穿了一具焦黑的无臂骷髅!

    “神啊!”周围的侍从低低惊呼“这这是魔鬼做的么?”

    西泽尔只是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死一样的白。只有他明白这个教堂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是什么可怕的力量造成了这种惨象——难怪那么多派出去保护阿黛尔的或者刺探消息的手下,竟然没有一个回来复命!

    他在满地的尸首中站住了身,对身后人低喝:“都给我出去。”

    “什么?”加图惊讶地看着新任的独裁官“可是阿黛尔公主”

    “出去!”西泽尔厉声“立刻!”

    当昼夜之门关上的时候,整个圣特古斯大教堂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室内忽然黯淡,只有光从穹顶上射下,将脸色苍白的年轻独裁者笼罩。

    寂静中,有什么簌簌飞过空无一人的教堂,那是鸽子。

    鸽笼也应该是在雷电里被击毁了。那些鸽子不再如同昔日一样围绕着尖顶一圈圈的回旋,而是四散而飞,不知所终。然而,他却看到有一只雪白美丽的鸽子收拢了翅膀,翩然落在了教堂内神像手里的花束上,侧过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无邪地看着他。

    西泽尔大步地穿过教堂,从一具具尸体之间走过。一路呼喊着妹妹的名字,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寻觅。是的,就算是阿黛尔恢复了魔性,就算她重新睁开了美杜莎之眼,那又有什么关系?——那又有什么关系!

    魔鬼的孩子永远只能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

    他已经挣脱了枷锁,握到了权杖,支配他们命运的恶魔已经死去,如今世上没有人再可以把他们分开了——从此后他们将永远在一起,永远地站在这世界的颠峰上,站在任何诅咒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阿黛尔!阿黛尔!”他呼唤她的名字,推开了虚掩的门。“我来接你回去了!”

    然而,她的寝室里却空无一人。

    西泽尔有些意外地止住了脚步,转身退出。然而,他在门口怔了一怔——教堂里看到过的那一只白鸽居然一路追随他到了这里。它正落在走廊的光影里,洁白的羽毛在光线下仿佛焕发出光芒来。回头静静地看着他,发出温柔地咕咕低语,仿佛在和他低声交谈。

    那种眼神无比熟悉也无比眷恋,令他不由自主的走近。然而就在差一步就要捉住它时,那只鸽子忽然展开了翅膀,扑簌簌的飞去,越飞越高,随即淹没在日光里。

    西泽尔抬头凝望着太阳,炫目的光刺得他想要流泪。

    某一种奇特的预感攫取了他的心脏。黑暗的尽头仿佛有人在窃窃地笑或者低声地哭,那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令他心里的血都沸腾了起来。他忽然开始奔跑,起先是小步的疾走,然后是奔跑,不顾一切的飞奔。

    “阿黛尔阿黛尔!”他大喊着她的名字,一路奔向那个密室,不顾一切的撞开了门“阿黛尔,出来吧!我来了——不要害怕,出来吧!”

    然而,密室里也没有人。

    房间正中那张红色的椅子上空空如也,并不见那个美丽苍白的少女。

    “阿黛尔。不要玩了,”他低声喃喃,视线转向房间角落的那个柜子“你又躲到了那里吧?不要和我捉迷藏了——要知道,从小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柜子的门微微开了一线,里面露出了一角白色的裙。那是修女的长袍。

    西泽尔走过去,抬手握紧了那个镏金玫瑰的把手,轻轻打开了柜子。那一线光慢慢扩大,照亮了黑暗的柜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果然在里面——在这个唯一能给她安宁的小小角落里。仿佛是因为初春的寒冷,抱着膝盖,身子蜷缩成很小的一团,仰着苍白的脸望着打开的柜门。

    西泽尔舒了一口气,唇角浮出了笑意,向她伸出手去。

    阿黛尔躲在柜子里仰着头,眼睑下有干涸的血迹,然而她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表情:仿佛哀伤、却又仿佛欢喜,就像是望见了什么梦寐以求的景象——那种奇特的欣喜和宁静在她眼里一层层涌现,一层层凝结,仿佛深不见底的结冰的湖面。

    “让你久等了。”他向她伸出手去“不要怕,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然而,她没有扑到他怀里,甚至眼睛里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阿黛尔?”他蓦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怎么了?”

    当他小心翼翼地触及她的面颊时,她还是没有说话,眼睛里的欢喜神色也没有变化——在那一瞬,西泽尔忽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下去了。

    她的脸!她的脸居然是冰冷的!

    “阿黛尔?”他不敢相信的低语,想要再去试探柜子里少女的鼻息,然而令人震惊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眼前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忽然间碎裂了!就像是冰面上迅速蔓延的裂纹,向着她全身扩散而去!

    “阿黛尔!阿黛尔!”

    西泽尔不可思议的狂呼,整个人扑入了柜子。想要紧紧抱住正在消失的妹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摧毁,就在他的眼前,那一具美丽的躯壳冰一样的碎裂开来,化为了寸寸飞灰!

    “不可能不可能!”他狂乱的喃喃,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然而那一只纤细的手也在轻轻一握之间碎裂成千片“阿黛尔阿黛尔!”

    一切消失在一瞬间,柜子里只留下了一堆残片。

    当阿黛尔的身体灰飞烟灭之后,有一面小小的铜镜从她手里铮然跌下,落在碎片里,反射着粼粼的光芒。

    西泽尔下意识地拿起了那面镜子。然后,他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阿黛尔。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力,那面古旧的铜镜里居然还残留着最后的幻影:那个美丽绝伦的少女紧紧握着镜子,睁开了眼睛,没有一丝犹豫地凝视着自己流血的双眼。瞳孔里充满了恐惧和坚决、留恋和欣喜交织的复杂表情。

    血从她的眼睛里流下,地狱之门在她眼前打开,然而她却仿佛似看到了天堂。

    她没有如约等待他,而是选择了投入失望的怀抱。西泽尔凝视着镜子里她最后的表情,竟然久久无法移开眼神——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见过阿黛尔的眼里露出过这样欣喜的表情。她在最终的一刹看到了什么?

    天堂和地狱,毁灭和重生,爱憎和宿缘。

    在最后那一刻,她想到了谁?那玫瑰般的笑靥,又是为何而绽放?

    西泽尔颓然垂下手,失去力气一般地跌倒在柜子里,捂住脸,发出了呻吟似地叹息。他筋疲力尽的倒在柜子里,一把把地抓起那些碎片。亲吻着,徒劳的想要把它们重新拼凑出来。然而那些精致美丽的碎片就如一片片冰,越是握紧,便在他的掌心越快的化为齑粉。

    终于,他不敢再动,就这样静静的跪在柜子里,看着从手指间滑落的碎片。

    “是哪里错了呢?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已经很努力了,想要做好。可到底是哪里错了呢?最后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他喃喃自语“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阿黛尔,你是如此的憎恨我,所以想彻底的毁灭我么?

    忽然间,他的视线凝聚起来,看着柜子门的内侧,蓦然撑起了身子——

    古旧的柜子内侧的橡木板上,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隐约闪着淡淡的光,一行又一行,仿佛有什么被密密麻麻的书写在上面。那是希伯莱文写的信。虽然死亡之翼已经在头顶降临,但是她依旧写的优雅而从容,字里行间充满了欢喜满足,不透露半丝忧伤——就如多年来从每一个远嫁的国度给他写来的信一样。

    这是最后的道别。

    哥哥,我爱你。非常非常的爱你。

    ——这句话,原来只有在死后才能对你说。

    直到到最后的一刻,我才知道一切其实很可笑。原来折磨我们一生的所谓血缘羁绊,所谓的禁忌诅咒,其实都是子虚乌有——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人世法则可以约束的!而我们,却居然为此痛苦挣扎了毕生。

    哥哥,我一生都在等待你的到来中渡过,但这一次,请原谅我要先一步离开了。感谢神的仁慈,终于让我有了一次控制命运的机会——所以我选择了放弃不洁的生命,拒绝重新沉沦入黑暗,哪怕为此灰飞烟灭。

    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在最后一刻,我听到苏美女神在对我微笑,她说:因为我心中对光的向往和最后的抉择,她将宽恕我所有的罪孽,赐与我一个不灭的灵魂。

    是的,不灭的灵魂!

    哥哥,我没有化为虚无——在写下这一行字时,我的灵魂正穿越了昼夜之门。女神在对我微笑。天国繁花盛开,歌声回荡。神回报了我全心全意的奉献,赋予了我挣脱束缚的力量,并赐与了我梦寐以求的“爱、自由、洁净和安宁”

    我将在那儿继续等着你。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后,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永远爱你的,阿黛尔。

    “永远?”他在黑暗中喃喃重复了最后几个字,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滚落面颊,渗入了那一片碎片里,消失无痕。她一生都在罗网之中苦苦挣扎,从沉默温驯逆来顺受,到渐渐觉醒,开始反抗——她不愿向这个肮脏的世界屈服,不愿意为男人的权谋霸图而祭献,如今,她终于成功的拥有了挣脱的力量。

    她离开了他,却说会在那里永远等待——难道,她不知道她所去的地方,是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么?

    西泽尔坐在柜子里,怔怔地望了那些字半天,直到金光渐渐隐没。他回过身看着那一堆碎片,眼神渐渐变幻。

    “你真美,阿黛尔。”他轻轻伸出手去,仿佛触碰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的脸颊,极其温柔的低叹“真美,美得就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跟我回家吧,阿黛尔。”

    没有人知道西泽尔博尔吉亚皇子在圣特古斯大教堂里做了什么——只知道一天一夜的等待之后,昼夜之门终于重新打开了,那个死人无数的鬼蜮里走出了一个人。

    西泽尔皇子出现在拱门下,脸色苍白的如同一个鬼魂。

    他从黑暗的教堂里踉跄的走来,脚步虚浮,身后拉着一只古旧的柜子。加图带领着侍从们震惊地簇拥上前查看,却被皇子制止。

    “嘘轻轻的,不要发出一丝声音。”年轻的独裁者竖起一根手指,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吩咐周围的人“抬着它,小心的走下台阶,一定要轻轻的阿黛尔在里面里睡着了。我要带她回家了,谁都不许吵醒她。”

    侍从们吃惊地接过那个亨利一世时代的古老柜子,发现里面轻得根本不像是有一个人。

    “阿黛尔公主她”加图脱口。

    “她就在里面,一片都没有少,”西泽尔喃喃,将手扶在柜子上,就如扶着一台灵枢一样,俯身喃喃“看啊阿黛尔她是多么的美丽!——就是碎成了一千片也还是那么美丽!”

    所有人的脸都是微微一白,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个翡冷翠的年轻独裁者,莫非是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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