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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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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肯告诉碧随真话,却自有人乐意告诉她。

    这天画廊的老板小纪一大早便亲自光临。人人唤他小纪,其实他早老大不小;是我大学的同学,当完兵后,好一阵子没听到他的消息,前两年我们才在美国碰到,他已经丢弃画笔,改行做贸易,做得呼风唤雨,连长岛都买了大房子;台北的画廊只是他的娱乐,但也同样经营得有声有色。我答应由他展出,是因为他懂得我的作品,他是少数分辨得出艺术与垃圾只有一线之差的商人,而且他绝不会为了生意抬举垃圾。

    “这是谁画的?”他参观过我的作品后,拿起角落中的那张画看,碧随那天来过之后,就不再出现,像完全忘了这档子事。

    “一个小孩子。”

    “你的学生?”小纪问。

    “不是,一个邻居小妹妹!”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在屋里谈话,一条白色的身影在小湖的竹丛里出现,悄没声地泅入水底,我们站在大玻璃门边,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纪惊讶地指着那条美人鱼。

    “不是,是她姐姐,她们俩是双胞胎。”

    “绝色。”小纪只说了两个字,不知是指人,还是指画。

    我没有应声,碧随前些日子为了当明星,已经把电视台整得七荤八素,我不想再陷害自己的好朋友。

    “老戴”小纪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

    我马上截断他的话头:“你阁下有什么打算别告诉我,所有的事一概与我无关。”

    “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悦:“此人是块瑰宝,值得好好栽培,你叫她来给我看看,可能的话,我希望和她签约。”

    他在痴人说梦,完全不了解桂碧随的厉害。

    “我说过,这事别找我。”我连连摇手。还是碧随所钟意的那个现代舞团聪明,根本不用她作主角,她永远得不到那个位置,自然也永远变不出花样来,否则她只要在开幕前轻轻松松说一句:我不演了,就会马上有人为她上吊自杀。

    小纪骂人:“老戴,你以前只是有点孤僻,现在简直是不近人情。我不找你也行,告诉我,要找这个女孩得先去找谁!”

    他爱找谁就去找谁。

    我不告诉他,他却有神通,不料仍然没有得手,过来骂山门:“老戴,你好不够意思。”

    我问他受了什么委屈,他居然说:“你那个学生说,没有老师同意,千万别乱答应什么,免得吃亏。”

    我听了哈哈大笑,碧随是只小绵羊,我以前竟然不知道。

    “吃亏?你把我的人格看得太恶劣了吧!”他气咻咻地说。

    “她的意思恐怕是怕你吃亏。”我请他宽坐,又教沈嫂倒了凉茶来,大热天的,气出高血压我也免不了麻烦。

    “从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他还在生气,从小他就不是圣人,器量狭窄,远近驰名,幸好他天性善良,不至于真惹出什么祸事来。

    “你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我这回是下定决心非签到她不可。”

    “如果她不肯好好画,就算签到了又有什么用?”我点醒他,40靠边的人了,还这般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思。

    “她有才气,当然应该好好画。”

    “有才气的人可多着呢!”我耸肩膀,20多年前,小纪是本系的才于。但20年后,他早年的生活经验对他一点也不发生作用。

    “别把我跟小丫头比。”他老先生不高兴了:“我是个男人,有生活压力,跟女人不一样。”

    他一直把女性当做次等人类,无怪乎安兰只要一想起他就生气,不料他这坏毛病现在还不改。

    我打开果盒,选了一块桂花羊羹,这也是沈嫂的杰作,她最近学作中国点心,稍有不如意就全倒掉,能装进果盒送到我面前的,全都可以媲美御膳房。

    “看在老友的份上,你应该帮我的忙。”小纪只有看着我吃的份,他有糖尿,连甜一点的水果都不能多吃,医生告诉他:“你可以吃芭乐,爱吃多少吃多少。”

    “我帮得上什么忙?”我泡功夫茶给他喝,这是文莉带来的冻顶乌龙,非常珍贵,如果知道我拿来招待她的敌人,她会气得柳眉倒竖。

    “看得出来桂碧随很乖,她一定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告诉她要好好画,她绝对肯听。”

    “如果她不听呢!”我瞅着他笑。

    “那你也没有什么损失呀。”

    他是个商人,最懂得权衡利害,却说出这种没有水准的外行话,分明是将我当傻瓜。

    他一直赖到中午才走,并不是他自己高兴走的,而是沈嫂烧的中饭他无福享受,每天他都必须固定到一家犹太餐厅报到,只有那家严守戒律的餐厅才烧得出他的医生给他开的菜单。

    “你朋友走了?”我送过客,一回身,就看见碧随站在那儿。

    “以后少乱讲话。”我马上沉下脸。

    “我没说什么呀!”她喊冤。

    “还没有?”我瞪她:“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同意别答应人家。”

    “你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什么时候有这个意思?”我问。

    “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怎么不亲自替我引荐那个姓纪的?他冒冒失失地跑来假传圣旨,我又不是傻瓜。”她得意地说,圆溜溜的眼珠子非常狡猾。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拿起娇来了。

    也好,反正我也没打算管这档闲事。

    “喂喂喂!”她从后头追上来:“他说了你好多坏话呢!”

    如果我相信她,我就是傻瓜。

    “怎么,你不相信!”她见我仍没理她的意思,用力拉扯我的衣服。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我给她机会教育。

    “那个老头说你嫉才,如果画廊栽培了我,你表面上假装高兴,心里却会恨我。”

    小纪以为她是只小白羊,不料竟是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你不生气?为什么发笑?”她紧追着我,大惑不解。

    我坐在餐桌的主位,今天中午的主菜是德国猪脚,清爽又不油腻,可是碧随不喜欢,一再朝食物龇牙裂嘴,和我的好胃口过不去。

    “上帝造了很多食物给人吃,如果他知道竟然有人吃这个,他的灵魂将不会得到赦免。”她见我不理不睬,竟开始讲道,说得不伦不类,引我发笑。

    “小声点,给沈嫂听到的话,她会不高兴。”我教她闭嘴。‘

    “不会的,她不只吃猪脚,还啃鸡脚。”她做了个很难看的表情。

    我不想再看她作怪,但她不放过我,我对她的惯技没兴趣。

    “安静点,如果你想待在这里,就不准吵我,”我发给她新的画布,和一面立身镜,但过了不久,我发现她一边画,一边偷笑,原来她在画我。

    她见我走来,挥舞着画笔,做出“你来阻止我,来呀”的姿势,我想,她心灵受到伤害,总以为我动不动就要欺负她,我对这点是要负责任的。

    我回到自己的地盘,以全副的意志力和画布作战,逐渐地,她不再发出窃笑声。傍晚,我查觉到光线渐黯,预备开灯时,她早已经走了,我看到自己的背影出现在画布上,非常地维妙维肖,也非常地令人不舒服。

    她画的,是一个在肉体上已经显现出苍老与疲倦的男子。

    而这名男子与其说是像我,不如说像经常在楼梯上出现的那个老男人。

    他总是在那里走上走下的,不知在找寻什么,然后又像一阵风似地消失。

    也许,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他总是没有开过口。

    画展开幕时,各新闻媒体的艺术版面上都以最显著的地位刊载这个消息,他们称为“戴秉同的再出发”从我失去安兰开始写起,写得既哀伤又感人,我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

    我当然不会去参加开幕酒会,我没办法面对那么多同情的眼光。

    曾跟我并肩作战的安兰已然去了,她适合于应付各种大小场面。

    这天,文莉带沈嫂去买过菜后,特地留下来陪我。

    我们不该喝酒的,但喝了酒后,我发现文莉特别地温柔,恍惚中,我又依稀见到了安兰,我伸出手,但握住的是文莉的柔荑。

    “我是文莉。”她没有拒绝,没有推开,只是坦然地让我握着。

    我应该知道羞惭,但酒精的力量太强,我无法放开她。

    某些生理与心理的反应,仍然向我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男子,需要女性的温暖与安慰。

    “我喜欢你这样握着我。”她的反应非常自然,双颊微有红晕,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女性的含羞带怯。

    我采取第二步行动时,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做而已。

    文莉在我抱住她时,也紧紧抱住我,我的理智在这时抬头,唤我住手,但她的力量比我的大,那么温馨,那么甜美,让我情不自禁。

    “安兰!安兰!”我喃喃呼唤着,意识不清了,逐渐往下坠落

    “我在这里。”远远地,有个柔和的声音在回应着我。‘

    “安兰!”我狂喜地扑过去。“别走!别离开我”

    她没有离开我,我们一直熟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刚醒的那一瞬,我的全身发虚,喉咙发干,两眼又肿又涩,非常地不愿意张开眼,但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我跳了起来,羞惭地看着仍在熟睡的文莉。

    她像婴儿一样,双眸紧闭,嘴角噙着微笑,蜷缩着身体,表情非常舒坦。

    这一刻,我只希望我能从地球上马上消失,随便消失在哪里都可以,只要别再让我面对文莉。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我的脸一直发烧到了耳根。

    穿衣服时,文莉被惊动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在那几秒钟的表情。

    起初,她微微地张开眼,似乎正在疑惑身在何方。然后才完全睁开,慵懒地翻了一个身,两颊睡得酡红在此时非常地可爱,当她看见我时,我以为她会大吃一惊,但出乎意料地,她竟对我微微一笑。

    “嗨!”她轻轻说。

    我的长裤刚套上一半,真是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干脆一咬牙赶紧套。

    “早!”她侧卧在床上,用单手撑住了脸颊,我怀疑有谁会对这个姿势不动心。

    “早!”

    “你怎么了!”她微笑着问:“脸这么红,不舒服?”

    我做了亏心事,会舒服才怪!

    “你后悔了?”她马上就猜出我的心思。

    我无法回答她.说不后悔是撤谎,但若吐实,难保不激怒她,总之,在此时此刻,要全身而退是很困难的。

    而我这一犹豫就失去了先机,让她占了上风,只见她施施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点也不介意让我见到她玲珑的身段(我甚至有点怀疑她是在卖弄她足以勾魂摄魄的sexy),然后娇媚地穿上丝袜,再依序套上丢在一边的衣裙。

    我如果有幽默感,也不是全无脱身的机会,但我在尴尬的气氛里,硬挤出来的话,足以让我后悔一辈子。

    “文莉!我对不起你,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

    “哦?是吗?”她似笑非笑地应着,更使我弄不清楚她的态度。

    “我会补偿你。”

    “补偿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把丝袜拉直。

    “我对你所做的不礼貌行为。”

    “没有呀!”她好笑似地瞅了我一眼“你对我很好,很称赞呀!”

    笑!笑!笑死好了!我心里暗咒。

    “秉同!”她又坐了下来,一身套装已经扣得整整齐齐,两手放在膝上,大方自若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该庆幸她没有动手去收拾床上的毯子。“你是不是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若不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会陷害自己到这种地步?

    “两情相悦有什么必要弄得这么紧张?”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看你急的。”

    “这是我第一次”我艰难地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安兰过。”

    她静静地看着我,那么坦然,那么安详,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是个成熟又有把握的女人,使我对自己的小家子器感到难为情。

    “我也不是天天发生这种事情。”她幽默地说。“不过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并不认为会对不起谁。”

    “我”

    她阻止我:“当然,我应该尊重你的感觉,但你最好别这样想,因为我并没这样想,也不会以此来要求你什么。”

    “可是我”

    “人们会有恐惧的情绪,是因为他们认为做了不该做的事,或是无法控制整个状况,”她安闲地交叠起双腿,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对吗?”

    道理太简单,我现在却发现她不简单。

    “你表现得心惊肉跳,像是我要吃了你。”她有趣地望着我:“我有那么可怕吗?”

    “都是我不对!”我没心情跟她说笑,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个巴掌打不响,这是两个人的事,干嘛净往身上揽。”她颇不以为然地站了起来“如果你觉得事后不能认同昨晚上发生过的,就当做没发生过,何必让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文莉,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她摇摇头:“可是也并不开心,既然你一定要记着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反对,不过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她走了,走得于干脆脆,一点也没有我预料中的麻烦,我猜她这是欲擒故纵,女人应该都很会这一套,反正不是以进为退,便是以退为进。

    她既当做吃了亏闷不作声,我当然也不能声张,但也许是我心虚,总觉得沈嫂看我的眼光怪怪的。

    可恶的是碧随,她不知道哪里得来消息,当天下午就来了,她不肯进屋,爬上了一棵有两层楼高的茄冬,半躺在上面,垂着一头野性十足的长发,狠狠地看着我。

    我起初在书房里看书,根本没注意外头的动静,她也跟我对上了,硬是一声不吭,等我冷不防地始起头,看到她眼中那似乎要报杀父之仇的熊熊火光,吓得差一点儿自椅子上跌下来。

    “你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自昨天做过那件糗事后,我竟觉得要对天下人陪尽笑脸,才能够稍许弥补我犯的过失。

    她就在树上换了个姿势,吓得我的心脏差点儿跳出口腔。

    “你如果要爬树,最好换一棵”我才一推开窗,话还没说完,她就又凶巴巴地瞪我,然后一溜烟地爬下树。

    我正在庆幸她今天好打发,不料才刚坐稳,又发现她出现在另一棵树上。

    “你”“不是教我换一裸吗?我现在换一棵啦!”她大喇喇地说,一听就是来找麻烦的。

    “这么高的树,不小心掉下来是要出人命的。”我皱眉。

    “要你管!”她气呼呼地说。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也许是这个原因,我更不愿意真的得罪她。

    “别待在树上,沈嫂做了你喜欢吃的云堆蛋糕。”我招呼她进来吃点心,不料这也触怒了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斜眼睨我。

    我关上窗,我太多话。难怪自讨没趣,干脆用书遮住脸,过了一会儿,听见下雨沙沙的声音,果然是碧随在作怪,她不晓得哪里弄来一些树子,不断砸着我的玻璃窗,也许这是她用来表示忿怒的前奏。

    但有什么值得她忿怒呢,并没有谁去占了她的便宜。

    我离开书房时,她也离开了树,在窗上用唇膏写了几个可怕的大字。

    我不晓得她以何种危险的姿势钩挂在树上才能接近我的窗户,表演独家书法,但总之,她实在令我惊讶。

    她写的那几个字真是够恐怖的了,她写的是:你能得到原装跑车,为什么要开二手车?

    这句话并非她的独创,是出自一部老片,她居然有那许多闲空去观赏过了时的旧片,还熟记对白!

    她不晓得我早已对车子失去了兴趣。

    享受驰骋之乐是年轻人的特技,我只喜欢安步当车。

    我阖上了书,插回架子,一天又要过去了,而我除了坐在那儿为昨夜风流的行为长吁短叹,什么都没做。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画展已经开幕,我辛苦工作了好几个月,全身气力都像被吸血鬼抽光似的。

    也许,自今而后,我所有该尽的责任全都尽了,再也用不着做任何事。

    一出房间,就看见碧随站在楼梯中央,一张雪白的脸上,净是幽怨之色。

    “怎么不去上学?”我问。

    她不答话,只继续幽怨地看着我,我想笑,但被她看得发毛。

    我擦过她的身旁,她的声音正好钻进耳朵里:“为什么不是我?”

    “你到底要什么?”我也火了,于是问她。

    “要成为女人。”

    不害我去坐牢,她定不会心安,但我竟连责备她的力气都没有。

    下了楼,沈嫂的晚餐已经做好,开始吃时,外头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雨水在玻璃窗上结成珠子又相拥着滑了下来。

    我想起了安兰,我们头一次的约会就是在雨里,她是我的初恋,以前没有过别人,以后,也不该会有。

    碧随见我停下,也跟着用手支住头,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是文莉,她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雨中进来。

    她早上离开的口气,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头,但现在又像没事人似的。

    “你们吃别等我!”她指挥帮她开门的沈嫂把东西拿去放好。

    看来她是到百货公司大大采购了一番,只差没把百货公司整个带回来歹。

    “季阿姨!”碧随甜甜地叫了声,那张原本写满幽怨的脸孔像面具似的,一下子就换了表情,真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眼那么多。

    文莉的心情好得很,一点也不以为忤“啊!就来。”她当碧随是好意招呼她,答应得非常开心。

    把外衣和手套都交给了沈嫂,她去洗了手才上桌子。“呀!有炸火腿丸,我在办公室想了一天。”她高兴地说。

    碧随马上殷勤地为她挟了两个“阿姨,你多吃一点,这个卡路里低绝对不会发胖。”

    我正在想她今天怎么换了个人似的,文莉却拔高声音尖叫起来,双手在胸前直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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