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准备了一点礼物到桂家去道谢。
佣人通报后,桂碧随出来接待,我告诉她,月随救了我一命,她满脸不相信的神气,也许她心里猜是她那个白痴妹妹把我推下去也不一定。
我虚弱得很,没法子向她解释早上那一幕有多惊险,只说:只要月随高兴,她什么时候去光临那个破湖都可以。
礼貌性地问候她父母时,她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我想我一定问错话了。
“他们不在这里。”她黯然地说:“他们很早就去世了。”
“我可以见见月随吗?”我急于亲自向救命恩人表示谢意。
“我上去看看,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外人。”她上楼去了很久都没下来,我想也许月随怕生,也不必强人所难,跟替我开门的佣人说我要告辞了。
那个50多岁的老女佣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她半天才道:“我们小姐如果有什么的话,请多包涵。”
她的话非常含混,教人听不出意思来。她跟碧随一样,都不相信那个可怜的白痴女孩会有善举。
老佣人的模样也使人厌恶,她有双暴凸的大眼睛,在浓眉下咄咄逼人,嘴角下垂,两颊红润如番茄而且有横肉,看起来十分强悍,但声音卑下与外形毫不相称。
走过草坪时,月光下有隐隐的歌声传来,我抬起头,三角型的塔楼上一个女孩站在露台唱歌,歌声凄婉,随着夜风飘荡去很远的地方。
我站在那儿听,听了一会儿才听出那是我年轻时流行过的一支歌
涉江采芙蓉,兰草多芳泽,采之欲与谁,所思在远道,远道不可思,宿夜梦寐之
她反复地唱着,空灵的歌声听得人发痴。
我猜那是月随,因为风吹着她的白衣。她唱了很久,直到老佣人走到她身旁,经过一番小声的争执,终于把她带开。
那个夜里,我不断地梦见有人在我的房里走来走去,像是举行盛宴似的,互相谈些我一句也不懂的话,全然无视于我的存在。
奇怪的是我分裂开成两个人,一个混身其中,穿着古老态度奇特,非常地过时,对伫立于门边的我也不屑一顾。
也许那是前世的我。安兰去世后一个礼拜,有人介绍一个灵媒给我,同时安排了一次降灵会,但那次安兰没有来,灵媒陷于恍惚之后,以低沉的语调说她找不到安兰,也许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她看见了一个老人,而那个老人自称是我的前身。他们无法交通,因为老人拒绝吐露任何讯息。
我当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目的只在掏空我的钱包,我没笨得想去第二次。
但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却非常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试图再睡,一阵强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我。
“戴先生在家吗?”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大声叫我的名字。“戴秉同先生!戴秉同先生!”
我只好去开门,如果是推销员,我会让他知道找错对象。
“府上电话不通,我打了一整天,戴先生在家真是好极了,敝姓林,林发。”他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印的头衔是电影导演。
“林先生有何指教?”我冷冷地看这个又瘦又小却精力充沛的家伙,只觉头疼欲裂。
“我正在拍一部戏,想借府上拍内景,兄弟对戴先生心仪已久,大家都是艺术工作者,希望戴先生赏兄弟一个面子。”
我告诉他这是私人住家,恕难从命。
“我们只拍两天,绝不会损坏贵府的一草一木,我可以写保证书,租借费从优。”
“我不需要任何保证,也拒绝任何打搅。”我皱眉。
“也许您还不了解,这房子有很多的传说。”林发不肯死心:“兄弟导的这部戏正好是根据传说拍的,如果您有兴趣,在下可以告诉您有关房子的历史。”
他说这块土地从前的所有人姓张,去世后人们在上面盖新房子时,在土里找到一块深埋的碑石,刻着极古怪的文字,再往下挖,挖到了一个石棺,里面有一具小骸鼻,非常的轰动,考古队赶紧来挖,挖出的遗物都陈列在大学的考古人类系的博物馆里。
般电影的都是疯子。我不等他把鬼话说完,就关上了大门,通知保全公司的警卫来处理。
巡逻车很快就到了,把林发驱逐出境,我站在二楼窗口看他狼狈离去,视线转回来时,看到了月随,她在隐陇的晨光里,像鱼儿似地轻捷游着。
那么碧绿的湖水,我却绝不敢再尝试第二次。
她翻过身来仰泳时看见了我,对我微微笑着。桂碧随说错了,她这个妹妹不是白痴,她是有知觉的。她那由身体深处涌出来的凄怆更是有灵魂的。
我下楼到湖边去,她听我开落地窗有些受惊,匆匆地游到沙洲边,戒备地看着我。我懊恼自己的孟浪,只好回到屋中,等我再上二楼时,她一身湿淋淋地钻出了柳荫,接着一连三天,她都没出现。
我去找桂碧随,老佣人说她去艺术学校上课,学校离此地不远,走路只要半个钟头。这个艺术学院是前年才成立的,规划得像个世外桃源,桂碧随是舞蹈系二年级学生,我到她练舞的教室时,将近一百坪的舞蹈室中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跳逃陟湖里的那只可怜白逃陟。
她洁白修长的身躯飞跃在地板上,不断做出令人头晕眼花的旋转动作,激情的汗飞溅着,似乎永无休止。
音乐停时,她停下来喘息,然后从镜子里看见我“呀”地一声回过头。
“来多久了?”她用条大毛巾擦汗,胸部激烈地起伏着,修长浑圆的身材无懈可击,是天生的舞蹈人才。
我请她吃中饭,她马上答应,可是距离最近的餐厅也在两公里外,她开一部小小的意大利伸缩蓬跑车,正好坐两个人,她把蓬敞着,一路上的风吹着她沐浴饼后的薰衣草香,湿湿的头发一下子就吹干了。到了餐厅像瀑布一样地披下来。
“你如果预备在此定居,一定得买车。”她很老到地说。
我没告诉她自安兰因车祸去世后,我就不再开车,她太年轻,不会懂得中年男子的哀伤。
“像你这样的大画家,为什么会躲到世界的小角落来?”等着上菜时,她顽皮地瞪着我。
“什么大画家?”我苦笑。
“我告诉同学,戴秉同就住在我隔壁,她们都羡慕死了!”她吸着吸管中的柠檬汁。
“羡慕什么?”
“你是鼎鼎大名的公众人物啊!”她告诉我社区里其它的著名人士,有银行家,影星,电脑天才但我是最富传奇性的。
“我同学都很想见见你。”
我没问她为什么,她的同学跟她一样,都是小女孩子,对人生有诸多幻想。
“我告诉她们,你是我的男朋友。”桂碧随说着,头就垂下来了,只看得见两颊的红晕。
这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幻想和夸大其辞,我应该包容,可是我听到自已硬梆梆地说:“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她小声地分辨。
汤上来了,我咽下所有要讲的话,她年纪小小,青春正盛,我凭什么陪衬她?
一直到听完了她才开口,像赌气似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啼笑皆非。这一生我经历了所有的麻烦,避到这个她口中所谓的“世界小角落”是为了清静。
“你多大了?”我问。
“19。”她撒起谎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知道我几岁?”
“39。”
“你如果会做加减法,就会晓得我们之间的差距。”
“你说耶稣我不要听。”她捂起了耳朵。
“好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答应我,再也不许胡说。”
“胡说什么?”
“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也不可能是。现在我要跟你谈谈月随。”
“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是你妹妹。”
“是又怎么样?”她赌气,漂亮的小脸扭曲着,刚才跳舞的那个小白逃陟不见了,活脱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她已经三天没到白石居来游泳,她病了吗?”
“那个白痴从不生病。”她不耐烦地说:“你用火烧她都不可能把她烧死。”
“你怎么这样说你妹妹?”她真是令我感到震惊。
“因为你关心她的程度超过我。你是个菜男人!”她忿而起身,扭头就走。
我不便追出去,但结了帐后发现她好端端地坐在敞蓬车里,不同的是戴上了太阳眼镜,看起来成熟了几分。我坐上车,她一语不发。
“走吧!”我用长辈的口气说,现在除了把她当小孩子,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上哪儿?”她冷冷地。
“你方便就送我回去,不方便的话我在顺路的地方下车。”
“不要!”她两手抱胸拒绝开车,但当我推车门时,她急了,用力抓住我:“咦!你干嘛!”
我看看她,直看到她松手,启动车子。
“你对我好一点,成不成?”她叽叽咕咕,所有硬撑出来的成熟全不见了,噘着嘴皱着眉,比她原先的年纪还小。
她一直把我送到白石居,然后“呼”地一声把车开走。艳阳下,车子缩成一个小点,像我已失去的青春。
我到画室去拿速写簿,可是小湖旁发生的事马上使我的血脉贲张。林发在那里,还不止他一个人,他带了大群工作人员和机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依照他的指示由湖中游出来,那奇怪的姿势让人由心底发寒,像是随时要淹死似的。
林发大喊了一声“卡。”
马上有人下水,把小男孩接了上来,可是怪事发生了,那个抱着小孩的武行像是被谁抓住了脚似的,一个劲儿地注下沉,连我都能见到他在翻白眼。
“别逗啦!上来,”跟在林发后头的一个家伙喊。
这个白痴!我心里骂,他难道一点也不晓得那个武行不是耍宝,水底的游涡马上就要断送他的性命了。
倒是那个小男孩机灵,他一发现不对,马上挣脱武行的怀抱,发现挣脱不开时,就大叫救命。
正当我冲出去时,另一件更怪的事发生了,一个湿淋淋的头颅自水中冒了出来,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那是桂月随,她轻巧地把武行和孩子往外拉,这时候,堤岸上发呆的人这才大梦初醒,噗通噗通地一连跳下去好几个大汉,把武行和小孩救上来。
“留住她!留住她!”林发在岸上大叫,可是桂月随得地利之便,一下子攀上了竹丛,扭身上去,顿时失去了踪影。
“猪!猪!”林发大叫:“快去找,找这个女孩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用找了!”我走过去。“林导演,你是自己走呢?还是要我请?”
林发非常地不识相,一点也不晓得大难当头,抓着我问:“那个妞儿是淮?身材太棒了,脸孔又好,只要愿意做明星我包她红。”
他看走眼了。先是把我的房子当鬼屋,现在又将智障少女当与成明日之星。我看他叫林发,名字取得倒是不错,只可惜是白发疯。
我回屋里打电话给警卫室时,林发一个劲儿地跟着我“我们进都进来了,拍也拍了,这样赶我们走太不够意思吧。”
保全人员来时,很有效率地执行命令,我问他们林发是怎么进来的,保全人员顿时面河邡赤,再三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林发走时,生气地扬言绝不罢休,他拍这个鬼屋拍定了。
听他公然称白石居为鬼屋,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但看到第二天报上的照片时,我才晓得事态严重,林发手下在月随出现时,曾及时抢柏到她的一帧背影,那纤细修长的身材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已清纯可喜,再加上绘声绘影的图说,使得那令人遐思的背影充满神秘。
图说甚至强烈地暗示“白泳装少女”他们如此称呼她实在够天才很可能是湖中幽灵。
这个图文并茂的花边新闻马上捉住了读者的心,几乎是我在看报纸的同时。就有电话打进来,问了我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我知道还会有更糟的,只好把电话插头拔了起来,碧随来的时候,我正在发呆,她的小车怒气冲冲停下,发出大大“嘎”地一声。
她扬着报纸冲到我面前:“是你准他们拍的?”
我用报纸遮住脸。
“你干嘛?”她扯下报纸。“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够烦的了,你还气找。”
“你是生气还是嫉妒?”
“我嫉妒她干什么?”她一双大眼睛瞪得像会喷出火来似的,非常不讲理。
“这件事跟我无关,我也是受害者。”
“你受了什么害?”
“我住的房子被称为鬼屋,我不成了鬼了?”
“见你的大头鬼!”她“噗哧”一下笑了。
“这屋子是有鬼,不过我怀疑”我的视线从她的脚往上量。
“你瞪着我就捉得到鬼?”她一手插腰一手指我。完全不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这得怪我对她太客气了,对小孩子应该要有分寸,而安兰一直没有生育,实在无法拿捏得宜。
“如果有人装鬼,早晚会给我捉住。”我懒洋洋地说。
“别鬼呀鬼的,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她直搓手臂,雪白粉嫩的像截藕。姿态更是挑逗。
“这里是鬼屋。”我讪笑。跟小孩子胡闹也有好处,可以忘掉很多忧愁。
“就算是鬼屋,也不会是在里面的人全是鬼。”
“难说。”我靠上了沙发后背,搬进来后,屋子里的确不太安静,老像有人在楼上走,赶出去看又一片死寂,最怪的是那天晚上的山洞入口,不管我白天怎么去找都再也找不着了。
难道那孩子?我想到昨天戏里的那个小孩,这湖里曾经死过小孩
“你在想什么?”桂碧随坐到我身边来,亲昵地勾着我。
“我在想你应该离我远一点,以策安全。”
“我要跟着你。”她更亲密地靠过来。我只好站起来。她登时叫:“我有毒?”
我喜欢她跳白逃陟的时候,那么楚楚可怜,与世无争。
“我终于明白了,你喜欢月随,讨厌我。”她又叫。
“什么话。”我讨厌她胡说,但脸还是红了。
“我哪一点比不上她?”碧随用力拽我“说呀。”
我没理她。
“快说呀!”
“我也在想。”我自以为幽默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她眼眶马上就红了。跑出去时,正好撞上正预备按铃的警卫。
那个山地警卫相貌生得非常老实,他不安地搓着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让他有话进来说,他连道不用了,求我替他向保全公司说情,昨天大门口轮他值班,竟发生林发闯进来的事件,公司要严办他。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我仔细检查过,林发他们一行人是从后山翻过来的,器材则是藏在装璜公司的车中混进山村小筑。
警卫又说他们一家五口全靠他一个人挣钱养家,他前两年去跑船。实在受不了才下来的,如果这工作也丢了,一家人恐伯要挨饿。
我答应他打电话,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拨电话时,我才发现电话竟然坏了。这也好,更清静,可是不到一个钟头,我在社区的小树林散步时,发现电视公司的采访车。
我认得那个站在村口和警卫交涉的记者,她在电视公司里红得很,是当家主播,前两个月我刚回来时访问我,她又跑到这个地方来干嘛?难道她真以为昨天出现在湖里的白泳装少女是鬼魂?
我叹了一口气,月随在救人时,一定没想到会惹来这许多麻烦。
但她的出现不仅惹起林发惊讶,我也十分猜疑。先后两次我都在现场,但她出没得那么突然,难不成她真是
太阳大得很,我却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然而一转念又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就如同那个小男孩带我去的地下室一样,这个湖边是有个洞,只怪我对此地的了解太少。如果摸清了环境,我也可以像月随一样突然从哪个地方出来吓人一跳。
警卫没有放采访车进来,可是女记者也不死心,她守在村口。一定是要等我出来好逮个正着,我暗自发笑,从小树林钻出后,走到公路上,正好有班客运车驶过,我跳了上去。
到了镇上我茫然回顾,除了昨天碧随带我来过的餐厅,我还真认不得东南西北,顺着大路四处闲逛,一路经过农具店、冰果店、葯房、土地公庙,最后停在一间自行车店前。
老板就在门口换轮胎,根热心地同我打招呼。告诉我住在这里就算没有摩托车至少也该有辆脚踏车,出入方便得多。
我问他怎么晓得我住在此地。他说:“戴先生你是个名人!”吓得我落荒而逃。
他又追出来问:“那个湖真的有鬼吗?”
谣言实在太可怕了。我只好站住脚跟他说那不是鬼,是隔壁游泳的女孩子。
他不肯信,笑嘻嘻地说那是幢非常出名的鬼屋,不闹鬼才怪。还说替我装修房子的工人说过那屋中的种种奇景。
我如果站在那里听他演讲才是奇事,但我竟然洗耳恭听。他口沫横飞地说,工人一进屋就觉得阴气森森,做工时老听到有人在楼梯走路,没事时大吊灯会左摇右晃,吓得他们非结伴才敢在里面。而最怪的是他们听草丛里有人唱歌。几个胆子大的过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等走远了,歌声又起,搞得人心惶惶。
“戴先生你要当心一点。”老板很得意地说。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待在那屋里一切都好端端的,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犯不着为几句闲话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
“这不是闲话!”他郑重地讲古。那一大块地原先属于这里最有钱的一个老先生,他立过誓,谁也不准在上头盖房子,谁乱来他就诅咒谁,老先生死了后,儿子不信邪,硬是把整个山规划出来盖成别墅,发了一大笔财,可是房子落成后就开始生病,一直病到今年初才去世。非但他自己不敢进去住,附近知道老先生发誓的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我问他既然老先生诅咒过,为什么除了白石居外,别的房子住了都没事。
“白石居是龙眼。”他对我的无知详加解释:“别的地方不是不要紧,但谁在那里盖房子,就是破了老先生的风水。”
什么时代了还有人相信这个。
“不管你信不信,那房子就是有问题,如果你事先来这里问过,谁都告诉你不能买。”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既然买了,住了,又能怎么样?
“你应该请道士去念经,把老先生的毒咒解一解。”他热心介绍:“喏!你看。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庙,你去找他们做法事,说不定还可以挽救。”
我到餐厅吃中饭时,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女侍来问我吃什么,我用餐牌遮着脸,生怕她会嚷出来:“啊呀!戴先生,原来你在这里。”
我回到台湾很可能是错误的决定,这是全球资讯最发达的几个地方之一,我原应选择喜马拉雅山,恐怕那才是世界唯一清净的处所。
播午间新闻时,女侍把电视打开,画面上那个无所不知的女主播正在介绍山村小筑,当然,这回她可不得其门而入,只能介绍外观,我正在想她有阴沟翻船的时候,画面上一转,竟然转到艺术学院的舞蹈教室,一名少女正在逃陟湖的音乐中翩然起舞。
那是桂碧随,我睁大眼睛。
女主播向全国的观众介绍,这便是“白泳装少女”我吃惊得差点把新买的太阳眼镜跌落在汤碟里。
女主播太有办法了,不过,她若晓得找到的是冒牌货,不知会有何感想。
回白石居,我站在客运站足足等了一个钟点才等到车。
那个脚踏车店的老板说得对。至不济我也该弄辆自行车来骑。
到了村口,警卫递给我一大堆名片,全是今天慕名来访的人士,我太出锋头了!如果安兰还活着,也许会觉得宽慰,尽管离开了人文荟萃的纽约,我仍然不是无名小卒。桂碧随的意大利车停在我门口,人坐在阶前,白衬衫蓝工装裤,长长的双腿一晃一晃,做尽无聊状,见我进来一跃而起。
“你到哪里去了,等你半天!”
“有事?”
“有人请我拍戏,跟你商量商量。”
“胡闹!”我作听诉状。
“马上放暑假,我会很无聊。”
“可以做的事很多,小孩子拍什么戏?”
“不拍戏可以,你陪我!”她耍赖。
“关我什么事?”
“一切因你而起!”她在门外叫。
“你兴致那么好,就去拍吧!”我没功夫跟她闲扯,她太顽皮太不可捉摸,任何成人碰到她只有头痛的份。
“你欺侮我。”她拍门,把门拍得括嗒括嗒响。
我走到画室去时,她也跟了进来。
“我陪你。”
“我画画不用人陪。”
“我可以当你的模特儿。”
“碧随,别闹成不成?”我叹口气。
“我坐在旁边,不讲话?”
她果真赖定我,起初乖乖地看我调色,但开始画时,她又发表高论,我瞪她一眼,她缩了回去,没一会儿又聒噪如故。
我打开门出去,她低声下气地问:“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安兰,前天,我在后山上亲手挖了一个坑把她的坛子埋下去,这是她的要求,她不介意任何仪式,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说:“我什么都不要,但是你到哪里都得带着我。”
我依了她。
碧随跟着我在土堆前,是一声不吭了,但不断往小湖里扔石子,扔得人心烦。
她跟月随真的不一样,月随那么害羞,那么容易受惊,她却像只小鸟,非常地不安份。
“我知道这里埋的是谁。”她突然将一大把石子通通丢进水里,然后发起脾气来说:“你老婆死了都死了,你光是想有什么用?”
我严厉地叫她走,她被我的态度吓坏了,倒退两步,差点跌进水里,等站稳了,呜咽地说:“你凶什么凶!有什么了不起。”
我见不得女人哭,尤其她还有一大半是小孩,心软了下来。
“碧随,你去旁边玩成不成?”
她随我进屋,大大方方坐在我的沙发上,我煮完咖啡出来,她已经缩在上面睡着了,颊上还有一滴泪。
我拿了饼干出来,她闻到咖啡香,迷迷糊糊地揉着双眼。
“洗过手才许吃!”
她伸伸舌头,去洗了手,她父母去世得早,完全没有教化,可是我初见她时,她又能把场面弄得有模有佯,像个大人。
也许半大不小的孩子正是矛盾的混合体,一方面要装成人撑起一个家,另一方面稚气未脱,属于儿童的那部份老要跳脱出来。
她吃饼干时嫌难吃。
“只有患胃病的人才吃苏打饼。”她说味道不好却连连吃了好多块。
对于敝人的咖啡她却没有计较。
“只准喝一杯,小孩喝多了睡不着。”我不准她再往杯里头倒。
“我不是小孩。”她果然抗议。
“有没有人告诉你吃东西时不许说话?”
“你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吧?”她赌气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我受够了你,我要走了。”
“走之前把我的钥匙留下来。”我一听她拍裤袋的声音就有问题,走过去在门上一摸,备份钥匙果然无影无踪。
“谁拿你的钥匙!”她的脸红起了。
“拿出来。”我板起脸。
“你搜好了!”她认定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叉起腰,成心胡闹。
看着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我就是要生气也气不起来。
“来搜吧!来啊!”她见我没有行动,更加挑衅,跳来跳去,就等我上前抓住她。
“不成话!”我瞪她。“你马上就是个大姑娘了,还做这种儿童行为,应该晓得惭愧。”
“喂!捉贼要捉赃,你赖我也得有证据。”碧随得意非凡“你诬告我,会倒楣的哦!”我现在就够倒霉的了,还用得着你诅咒。
“怎么不说话了呢?”她谨慎地绕过我身边,见我端坐不动,胆子更大了。
“你尽管拿去,我马上就叫锁匠来换锁。”
她变了脸色。气冲冲地往门外走,走到一半又改变主意,大串的钥匙从她手里飞过来,差点儿砸中我的脑门。“还你!还你!小器鬼!”
她气咻咻地叫,跑了出去。
头一回见面,她还懂得礼貌,会说再见,现在才知道她的难缠。
我半躺在沙发,原先只想打个盹,却不料真的睡觉了。梦中我又听到窃窃私语,奇幻的感觉使我强迫自己醒来,一睁眼,果然看到一个白白的影像在楼梯上走,这回我可抓到它了,我跳了起来,只觉血气上涌又脊背发冷那团白影子就在我眼前飘,吓得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魂飞魄散
我终于鼓起勇气冲上楼,但那团影子并末因我抓住它而消失,相反地,它竟是个实体,我用力抓到的是一件衣服,里面没有任何内容,这太恐怖我马上放掉它。
但单等我一松手,它又在那里虚晃,我既惊且怒,这是我的屋子,花了好几百万元买下的,凭什么有异物侵入?可是正举棋不定间,那件衣服又飘上我的头顶,直罩下来,我惊叫出声,拼死力挣脱开,只听“嗤啦”一声,衣服被我扯裂了,连吊着衣服的长线也被我硬扯了下来,我甩掉衣服跳上楼,躲在门背后的果然是碧随,手里拿着一根竿子还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拽住她,啪啦啪啦地狠狠在她的屁股上打了好几大巴掌,打得她哭起来。
“马上离开我的房子,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别怪我不客气。”
她泪汪汪地跑了,过了好半天我的血压才降下来,气平之后,我对自己竟如此容易动怒也感到不好意思。碧随还是个孩子,我这样暴躁地责打她实在有失长者之风。
但我这样发火,是否也正显示我的恐惧?我对这屋子所谓的历史,并非全然没有芥蒂的。
我绝不是想像中那么开明。
可是世界真的会有幽灵吗?我开始像小学生似地思考。直到门铃声打动了我。
是桂家那个暴眼凸额的老佣人,她着急地问我说:“戴先生,真是不好意思,但务必请你帮这个忙,到局子里去保我们小姐。”
碧随出事?还是月随?我被她没头没脑的一阵恳求弄慌了。
“刘嫂,有话慢馒说,是你们家的大小姐还是二小姐?她出了什么事?”
“是碧随小姐,她现在警察局里,你好不好去一趟。”
她开一部84年份的福特,车子虽旧却保养得很好,到了分局后我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碧随方才负气出去,不但无照驾驶,还开快车,被巡警拦了下来,由于她未满18岁,一定要监护人来保释。
老佣人急得快哭了,她却没事人似地坐在那里,嘟着嘴还在生气呢!
具结后,缴了罚金,车子也准许开回来,碧随连句谢都懒得说,就要眺上车。
“下来。”我把她赶离驾驶座,刚被抓过就这么不知死活。
她狠狠地看我一眼,只好让开了。
我倒了八辈子霉替她当司机,她还一点也不感激,用白眼瞄我,大概是记恨才打过她。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哼哼卿卿。
“你闯了祸,为什么不自己担?要冒用月随的名字?”我责问。
“高兴。”
“高兴的事多着呢!怎么不去做点能让别人高兴的?”
“不要你管。”她那双大眼睛像猫一样,瞪起人来野性十足。
“我要真不管你,现在还被困在分局里。”
“我才不在乎。”我不再理她,这丫头欠缺教训,别看她年纪小小迟早要惹出大祸。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碧愿见我没动静又撤起娇来,方才的气势汹汹变成千娇百媚,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我关心你,希望你做个好孩子。”
“你要看好孩子,应该去找月随。不过我猜她根本懒得看到你。”她露出恶意的微笑。
“她还好吧?”
“她的世界哪有什么好不好,当白痴是最幸福的。”
“我以为你是一个好姐姐!”风太强,车子的篷又投放下,我们的对话大得简直像是在吵架。
“以前是,我做累了!”她双手上举伸了个懒腰“做得那么好干嘛,又没人嘉奖。”
“某些事情是本份。”
“谢谢你的教训。每天教训人,你烦不烦?”
车到了她们家门口,我才松一口气,太久没开车,简直是有点战战兢兢地,再加上她坐在旁边唱反调,能全身而返是我的运气。
“戴先生,请留下便饭。”老女佣刘嫂坚邀我留下:“我做了点粗菜,不成敬意,务必要赏光!”
碧随对她的台词发笑:“刘嫂是上古时代的人物,你得多包涵。”
我留下来,不仅是对自家的“蛋炒饭大餐”投反对票,主要还是想见见月随。
我对这个智障少女非常感到兴趣,她那么美丽,那么脆弱,我真想知道,在她奇异的世界里,她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在那个世界中,充满玄妙的、不为我们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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