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经病!”
她非等到冒充母羊的大野狼把她吃掉,她才会相信这个世界不是她想像中那般简单。
回到公司,把发票交给业务员,怎么去收钱,就看他的本事了。
李麦克知道做成了蔻蒂-林的生意,非常高兴,他早晓得真正的主子是秦大佑,而半点口风也不露,实在是可恶得很。
为了表示庆祝,他请设计部同仁上啤酒屋联络感情。
他难得大方一次,光顾的却还是自己的关系企业。
啤酒屋名曰“教会”是他看了同名的电影得来的灵感,外墙挂的是水泥板,弹珠与铜片,非常新潮,里面的布置则如黑森林。
设计这座黑森林的设计师是个头号雅痞,整座中庭挑空,天花板高耸,视野十分广润,我们上了三楼,满清王朝打扮的侍者马上送来巨大的玻璃杯,杯口满溢着生啤酒的泡沫。
李麦克豪迈的举起杯子“干杯!”
我才不上他的当,他想用便宜的啤酒把我们灌饱。
可是我不喝也不成,李麦克频频敬酒,他灌过黄汤之后,用辞都特别的肉麻。
面对那些令人鸡皮疙瘩跳个不停的肉麻言语,我不敢保持清醒。
去上洗手间时,我自觉得并无不妥,但才一进去,我就差点被地上的拖把绊了一跤。
“小心!”一只手适时的伸出来扶住我。
“谢谢!”我转身进洗手间,但还是觉得不对,回过头来看,那张脸迎着我笑了笑。
我被笑得酒意全消。
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喂!你!”我紧紧抓住了门。
那个人并没理我,轻盈地转身消失在门外。
我靠在门上心跳得好急,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上镶着一对惊惶不定的大眼珠子。
一定是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我不住地安慰自己,绝对不肯相信方才看到的那张脸。
可怕的是她还穿着我的衣服,戴着外婆给我的古玉坠子。
我本应去揪住她不放,用照妖镜照得她打出原形,但却窝囊得像鸵鸟般,拚命把头藏进了沙里。
好不容易出了洗手间,只觉得整座黑森林更加的阴暗,处处鬼影幢幢,像爬满了吸血蚂蝗。
“杨小姐喝醉了!”跌跌撞撞走回去,个个如此取笑。
我没有逞能,叫来了大碗白饭,拚命吃下去压惊。
男设计师们跟李麦克打通关,一边惊奇我的吃相;不久之后,必会成为笑谈。
吃喝完了,我站起身要走,李麦克拦住我。
“到哪里去?”
“仁爱路工地。”
“你喝了酒别开车,教周亦送你去。”
周亦?谢了,他年轻识浅,不知李麦克的阴险,喝得满脸通红,教他当司机,他会把车开进水沟里。
“我坐计程车。”
我对李麦克的好意敬谢不敏,跑下了楼,上了我的飞羚,飞车上路:心里才踏实了些。
这一辈子我不会再踏进“教会”异物选择那儿与我照面,必有其用意。
我从未真怕过什么,但此刻开始,我从心底开始发凉。
但我不能去报警也不能去看心理医生,他们会认定我已发疯。
我去找王婷,但车停到她店门口的停车格时,我改变了主意,这是我自己的事,任何人都帮不了忙,我又把车子倒了出来。
“杨青!”王婷在玻璃里看见了我,连忙跑出来,说道:“你不是来看我吗?怎么还没进来就走,搞什么鬼?”
不是搞鬼,是真的遇见了鬼。
我把在“教会”中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你满身酒味。”她怀疑我醉后胡言乱语,却还是倒了大杯的白兰地给我压惊。
“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当着她的面扯头发,她是一等一的强悍女性,必会给我一个公道。
“当时你怎么不扯住她?”她放了一个大大的马后炮。
“吓都吓呆了,怎么扯得住她?”
“恶人无胆。”王婷品评。
“憨勇有什么用?要有智慧。”我白她一眼。
“那你的智慧呢?赶紧拿出来对付她啊?”
“若是有,还用得着来找你?”我就知道她帮不上忙,沮丧之余,瞪着酒杯发呆。
“你想她会是谁?”王婷拿出绒布,一个一个地擦高脚酒杯,神情好不悠闲。
“她是你姑妈。”我没好气地说,卅岁的人了,还被吓成这样,真是窝囊。
“冷静一点,别那么沉不住气。”她喝叱:“给人家知道弱点,你还混不混!”
说得也是,若人人都知杨青是个胆小表,那还得了?
“依我看,这家伙不断在你朋友、工人前出现,一定有阴谋。”
“废话!”一箩筐的废话。
“她在暗处你在明处,不能老是捱打,你要诱她出来,设法捉住她。”王婷擦完了高脚杯,把绒布丢进抽屉。
“怎么诱捕她?”
“有没有想过,她为何对你了若指掌?”
酒精在我的脑中发挥效用,有如灵光一现,原来如此。“她跟踪我?”
“当然!而且不只一天。”
“你是说她在我身上已花了不少时间?”
“否则她怎会知道你的作息,而且算得那么准?”
我真迟钝,被人跟踪来跟踪去,还像木鸡一样。
“你东张西望作什么?”王婷笑“以为她就站在你后头?”
我觉得脊背飕飕一阵凉。
“可是我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也许她是个外星人?”王婷做思索状“她要变什么样子就可以变什么样子,但她特别喜欢你的形象。”
王婷最大的能耐是那张嘴,再丑的女子也会被她说得自以为是林青霞。
“废话少说,帮我捉住她。”
“这跟我有什么相关?”王婷耸耸肩。
她说得是实话,昨天她遭人扔鸡蛋,我也未有见义勇为。
“谢谢!”我站起来,扔了伍百块钱在桌上。
“你干嘛?”王婷把钱丢还给我。
“酒钱。”
“我的友情这么廉价?我捶你!”她睁圆了眼睛叫。那双杏仁形的黑眼睛就是瞪成了这样也好看,人漂亮,又冰雪聪明,只可惜人强命不强!别人轻而易举的赚大钱,她还在这小店里苦捱。
但真又当上了少奶奶又怎样!陈诗瑗表面上享尽了荣华富贵,真相呢?又有谁知道?
“喝了酒别开车,省得出了事我还得去医院看你!”王婷就跟李麦克同一个调调。
“好呀!我不开,你当司机!”我把车钥匙扔给她。
“我犯得着吗?”
我只好坐计程车去。
从王婷店里到仁爱路,得一百廿大元,足足抵得上平常的两天汽油钱。
“杨小姐,”正在上浴白的小陈一见我进来马上叫“业主早上来过,他问热水器什么时候装,他好去申请水表。”
我记在记事本上,最近被那异物搅得心神不宁,十分容易忘记事情。
“还有”小陈探出脑袋来:“他说花坛里的土呢?你答应过他要装满土,好让他种花的。”
我又在记事本上猛写,其实当设计师没什么了不起,烦的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情,常常得为了一块磁砖泡上一整天。
“我回去了。”我跟小陈说:“有事打电话给我,我在家里。”
“拜托别把插头拿掉,害我每次都打不通。”
我只差没在腰上带只bibicall,否则可兼营应召。
回到家,诗瑗正抱着电话。
一定是打回家,女人有了家,就像脚上戴了链条,无论飞到哪里,链条那边只要轻轻一抽,就让人受不了。
她见我进来,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把脸背过去,生怕别人知道上边全笑开了花。
我替她难过,早上她还慷慨激昂,一副全天下人都跟她过不去的德性,现在赵昌宏人都没靠近,只随便一通电话,她就乐成这样。
可惜我还曾为她同声一哭。
我走到角落,面对墙壁坐着。
“干嘛生闷气?”诗瑗走了过来,十分之春风得意。
“你猜?”
“你那么古灵精怪,区区在下怎么猜得着?”她非常轻盈,如果风大一点,便可翩翩起舞。
“很高兴啊!”我回头。
“还好!”“恭喜你们破镜重圆。”
“少那么酸溜溜,哪有什么镜?”她捶我一记。
“不是赵昌宏?”
“谁告诉你是赵昌宏?”
“那是谁?”我奇道。
“不告诉你。”她做娇羞状。
“我警告你,这里是尼姑庵,有什么花样到别的地方耍去。”
“哟!讲讲电话便会破坏你的清规?太严重了吧?”她毫不当一回事,人到风头上,便会得意忘形。
“当然,电话只是一种工具,是不可能钻到话筒里干什么,顶多互通款曲而已。”我冷笑。
“我知道了,你心情不好,想拿我出气?得了吧!我才不会上你这个当!”她兴致益发的好,一连哼着歌,一边在大镜前,细细梳那头染得一块金一块褐的头发。
这是交友不慎的典型实例,可做少女宝鉴。
我躺上床,用毯子蒙起头,说也奇怪,不一会儿,我就呼呼大睡,把烦恼全抛在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大声聒噪起来,我迷迷糊糊张开眼,只听诗瑗从浴室里奔出去接,没两秒钟挂上话筒,提起手袋,迳自出门去了。
“诗瑗!”我坐起来,却只来得及听到她关铁门的声音。
真是见鬼了。
她才说要离婚,跑到我这儿来哭,眼泪还没干呢,又出去约会了。
难怪都要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放她进来糟蹋我,是道地的猪八戒。
只要再来这么两次,我的头发包准会跟大哉盖世比里的贝佛一样,无缘无故地变成棉花一般白。
我拿掉电话插头。
天黑了,就是盖金字塔的苦力也该下班。
从冰箱里取出柠檬汁来喝,中午的那场酒喝得元气大伤,明天该去三峡工地,人家要我改的图,今天晚上就算是画死在制图桌上也得画。
反正不是没人警告过我,这一行不是人干的。
我既然做了,抱怨也是应该。
想到自己这么有幽默感,精神不觉为之一振,虚荣心自我满足之后,画起图来倍有力气,头也不疼了,口也不渴了,不一会儿,橡皮涂掉的地方又画得整整齐齐。
我再画透视图,五彩镶嵌的玻璃教堂和七彩的酒吧同时出现在纸上,这才是奇观。
我哈哈笑了一会儿,把图收好,决定明天拿去复印两张,让好友们见识见识,杨青现在连这等荒唐的设计都能做了,而且还甘之如饴。
我的人生益发有境界了。
正在顾盼,诗瑗大声拍门:“杨青!杨青!”
这个妖精又回头来烦我。
我开了门,她冲进来,一脸惹了大麻烦的表情。
“出了什么事?”
“没事。”她一口否认,但脸色惊疑不定。
我也不想管她,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只要不把问题带进屋就好。
但是麻烦并没过去,另有一人大拍门板。
“拜托你去开门,说我不在。”诗瑗脸色大变。
“什么阿猫阿狗都给开?”我不屑她出去胡作非为,回来又像龟孙子,拿起了电话。
“你干嘛?”
“叫管理员通知警察。”我看看她,难道她还会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算了!我去应付。”她委靡不振而去。
我不愿意看那等场面,跟对付馊水桶一样,一定得狠心把它踢开,否则会臭坏人。
半个钟头她红着眼睛回来了,基于同胞爱,我递给她一杯热咖啡。
她感激的接过,这种热天,居然双手发抖,杯盘格格作响。
她用不着说遇见什么,我也猜得着一半,早上来时,她只说出了一半。
而事实上,不止她老公有外遇,她也不简单。
我悲悯的看她。
但无法施之以援手,我不是上帝,怎么管得了这一段。
诗瑗喝了咖啡后,鼻子直吸气,我怕她要哭,但再抬起头来时,已经好多了。
“有烟没有?”
我把抽屉里的云诗顿扔了过去,上个月拆的封,统共只抽了两个半根,就忘了再抽,恐怕早潮了,但难得的是诗瑗并没有计较,她点上火,悠悠地抽着。
我帮她铺好床,自己到角落去打地铺。
“你睡床。”她过来推推我。
我翻过身,没理她。
我们的友情已经在边缘了,犯不着落个我招待她睡地板的口实。
她回去坐在那儿继续抽烟,抽完了,叹口气。
“杨青,你睡了没有?”
“你猜?”我没好气地应。
“算了!你睡吧!”我听见打火机响,她又点了一根烟。然后是打开窗户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中逐渐出现了泪水。
我想起了好多年以前,我们在学校里念书,住同一个寝室,我们互相照顾,诉说梦想。
为什么那样的日子已远去,永不再来?
是否我夸张了昔日的记忆,友情本来就没有那般纯洁。
“诗瑗!”我把头伸出毯子,听见自己充满感情的声音在说:“睡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她关了窗,开了灯,窸窸窣窣地上床。
我直到睡着,都没听见哭声。
也许,她正无声的流泪。
但我无从知道,就像我不晓得她是否在后悔那些我不清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