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朝烛台一点,像使了秘术,灭了烛火,房间暗下。阮罂坐在床上,这是值得庆祝的夜晚,她很激动,想着,那三年不见的人。她躺下,且将匕首,按在心口。眼睁着,寂寥的黑夜,这三年,日子多无趣多沈闷啊,她就快解脱了。但在去西域前,她很想再跟师父聚聚。
阮罂眼色恍惚,仿佛又看见,那双比夜更黑的眼睛。这些年,他好吗?听说了他的身世,总算了解他为何心淡情薄。他的义务完成了,开心吗?听说是长公主保下他,让他平安无事,所以呢?他感动吗?
历历如昨,那孤寂眼神,如近在眼前,那么莫测高深,不可捉摸。阮罂想象,当高飞扬找到师父写休书时,师父会有什么表情?他还记着当他没没无闻时,收的徒儿吗?他还会帮她吗?
三天后,这一晚,起了大风,山径两边槐树,呜呜响,像集体**。那些横在半空的枝丫,浓密似女鬼的黑发。忽地电光一闪,劈亮天空,雷声响,奔驰泥路的马车,马儿骇得扬蹄嘶鸣。
“啊要翻车了吗?”华轿内,传出高飞扬惊恐的呼声。
“没事,就到了,主子别怕。”随车的仆人小顺,忙安抚主子。
“好好的状元郎,干么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没辙啊,爷,他不爱住城里,谁不知道司徒剑沧是怪人,阴沉沉,神秘极了,日里也不和人来往,肯见爷,已经非常难得了。主子,您帖子上是写了什么?他怎么肯见您?”
“没写什么啊,就照你少夫人的意思,把她名字写上去。”
“这就怪了,少夫人的名字这么有分量?我听说状元郎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的,长公主款待状元郎,十次有八次被拒绝,剩下两次还是太子拜托的,您说状元郎这么跩,怎么一看到少夫人的名就肯见您?”
“唉,不知道啊,你少夫人也是个怪人,搞不好是怪人跟怪人间的默契?”
“瞧爷说的,越说越玄了。”
马车在状元府停下,石砌屋宅,藏于葱郁林间。
“就这了!”小顺扶主子下来。
斑飞扬进了状元郎的屋子后,小顺就站在走廊等候。好冷,他直打哆嗦。府内黑蒙蒙地,漫着山林烟气,廊前垂挂一红灯笼,光影在暗中摇曳,像一痕流火。
小顺心里嘀咕,堂堂一个状元郎,家里连仆人都没有,住这鬼不隆咚的地方,真怪。
雨势更大了,击打屋宅,雨声惨烈。
议事厅内,烛光,在状元郎的白衣衫上明灭着。在幽微光中,高飞扬望着面色冷俊的司徒剑沧,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教他不自觉发寒起来。尤其在说明来意后,那望着他的眸色越发冰冷,令他头皮发麻。
斑飞扬坐立难安,沈默一阵后,忍不住问:“司徒先生考虑得怎样,愿意帮在下拟休书吗?”
“”“呃是不是不愿意?”
“”“是愿意吗?”是怎样?怎不说话呢?
他就是阮罂的丈夫?司徒剑沧打量高飞扬,他苍白清瘦,胆小怯懦,讲话畏畏缩缩,他也配当阮罂的丈夫?不只如此,现下还无耻地要他写休书,休了阮罂。司徒剑沧阴着脸,越看越不爽,一想到这些年他能跟阮罂朝夕相处,就莫名上火了。
“为什么找我写休书?”
“我爹娘因为阮罂一直没能传下香火,所以”没想到他还没讲完,司徒剑沧就发飙了。
“妻子不能生育便休了她?还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冷笑。
“呃”讽刺我吗?
“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还想休妻?”
“啊?”损我吗?“可是我休妻是因为”
“休妻对女子来说是极大侮辱,你可有为你夫人前途着想?自私的家伙。”司徒剑沧为阮罂抱屈。这些年亲近皇亲国戚,可他从没把谁放心上,吝于对谁付出感情,独独在意他的徒儿阮罂。乍听她被人休掉,他是心疼又愤怒。高家凭什么?一个女子被丈夫休掉,不但将成为街坊笑柄,更甚者一辈子抬不起头,鲜少动怒的司徒剑沧,这会儿瞪着高飞扬的目光,犀利的口吻,令高飞扬面色发青,胆战心惊。
“您答应见我,不就是要帮我吗?”
“我应见你,是为了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滚蛋吧你。”
“那是四个字。”高飞扬还反驳哩,有够单纯。
“对,蠢物,才是两个字。”他轻蔑补上一句。旋即眼色阴郁,缓缓地说道:“高飞扬,你知道我的兴趣是什么吗?我这个人,至大的兴趣就是革杀蠢物。”
说着,他忽地重拍桌子,高飞扬跳起,怕得转身就逃,边逃边哭。“又不是我要休她,是她逼我的啊,她要我来找您的啊,呜呜呜呜”臭阮罂死阮罂,每次听她的,他就倒大楣,救命喔“小顺小顺小顺回去了快快啊”手推开门,砰地一响,门旋即又被身后扑来的一股神秘力量击中,关上了。
嗄?有鬼?高飞扬腿软跪下。
原来门是司徒剑沧扬袖关上的。他冷冷地说:“回来。”
斑飞扬颤抖着,转过身。“司徒大人,别杀我啊。”
“是阮罂要你找我写休书?”
斑飞扬用力点头。“是啊,她逼我以不能生育的名义休她的,我还不想休哩。”
那冷俊的脸庞,忽然缓了表情。“她可有说为什么找我拟休书?”
“这我不明白啊,这是她的要求,希望由状元大人拟休书,也许她也心仪司徒先生的文采,想有与众不同的休书。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呜呜呜呜”他哭了。
难道
司徒剑沧想到阮罂出嫁时掷出的荷包,想到荷包中的三个空字“等着瞧。”莫非她是故意的?这安排全在她计划中?她是怎么跟这厮谈成交易的?莫非他们三年无肌肤之亲?
斑飞扬是吓得不停颤抖,可没想到,司徒剑沧竟抚额,笑了。笑?高飞扬呆了,怎回事啊?好错乱啊!
“你过来。”他抬眼,笑看高飞扬。
“不杀我了?”
不但不杀,还用着很和气的口吻说:“你夫人想要个与众不同的休书?我这就写。”
“欸?”怎么忽然答应了?“谢谢你,大人,谢谢大人。”他忙着道谢,但仍不敢过去,状元郎喜怒无常,恐怖。
司徒剑沧展开白纸,提笔,落字。他嘴上带笑,心情大好。这丫头,这丫头啊,找他写休书不是要他帮她出气,而是呛他来着,让他瞧她的能耐,让他知道她自由了。这婚姻没关她一辈子,好家伙,难道还没放弃去西域的梦想?
她要与众不同的休书吗?好,好极,就由他助她博得这自由的最后一役,赏她个最完美的注脚。
司徒剑沧在纸上风驰电掣地速题几行字,便了结阮罂的姻缘。书写时,但觉落款的每一字,震动心坎。眼看墨迹渲染开来,往事也一幕幕回溯脑海。这休书写得恣意飞扬,而心中那原已埋葬的感情,这剎醒过来。
伴笔,抽纸,抛向高飞扬。高飞扬捧住休书,看完,泪盈眶,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感动。
“我从没看过这么棒的放妻协议,了不起、了不起啊”高飞扬谢了再谢,告辞了。
他走后,司徒剑沧倚在窗前,微笑,望着雨幕。听着访客远去的达达马啼声,他好想见阮罂。只消闭上眼,她容貌清晰如昨,眉目如画,水灵灵的双眸,慧黠的眼神,他都记着。
斑府少主房里,传出哭声。
婢女们都在哭,伺候三年的少夫人,芳华正盛,好可怜,被休了。一干女众,陪夫人度过艰困时刻,急着要安慰少夫人。她们看夫人拆开休书,宣纸慢慢展开少夫人双手颤抖,神情激动,大受打击。
一干女婢冲上去,围住阮罂。
“少夫人啊”“别伤心哪”
她们或抱住夫人,或递手绢,开口安慰着,实则想知道休书内容,那可是状元郎拟的休书欸!
是他的笔迹!阮罂心喜,但仍努力表演伤心。其演技经过三年的训练,已达炉火纯青之地步。胖勤儿更抢戏,明知内情,还装得伤心欲绝,比主子哭得更肝肠寸断。
“我可怜小姐噢,命苦噢”休书写着
夫妻结合是前世之缘,但如果已反目生嫌,如同猫鼠相憎,狼犬一处,那么,就不如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妇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快。
笔迹饱满,苍劲率意。短短几行,让人见识到此人才思敏捷,把放妻协议写得极美,字里行间没有怨怼批判,不像以往休书,指责妻子过错,而是挑明好聚好散,祝福彼此。
阮罂看完,趴在桌上,呜呜哭泣,脸埋在臂间,心里偷笑。师父厉害,文采一流,好怀念啊,师父的字迹。她很应景地假哭,却是为重获自由而欢快。但怎么哭着哭着,竟真的痛哭了,并且一哭不能收拾。
“少夫人保重,别哭坏身体啊。”一旁的女婢安慰着。
勤儿赞叹主子的演技,她哭得逼真,还能哭这么久,真厉害,不愧她师父。唉,她们哪明白,阮罂的心情。
三年多,不见这个人,时常思念,挂念这个人,忽看见他的字迹,就好像人在眼前了。原本假流的泪,忽而不能收拾。直到这刻,见到师父的字,才明白多渴望见他。
翌日黄昏,阮罂与勤儿委靡不振地步出高府,门外挤着一大群听见消息奔来看热闹的街坊。他们品头论足,拿别人的伤心当话题。阮罂让女眷们扶着出门,她看起来伤心欲绝,路都走不稳,一路摇摇晃晃,痛不欲生。
人们议论纷纷
“这阮罂真不懂事,怪不得被休了。”
“算有自知之明,瞧她哭的!”
主仆俩穿过人群,上到马车,坐入轿内。“苍”飞来,栖在轿顶,与主子同进退。
驾!马夫扬鞭,往阮家方向奔去。阮罂靠窗边,小手半掩面,状似羞愤难堪。陪坐的勤儿,掀帘往后看,看高府远了,人影都模糊了。
“看不见了,小姐。”
阮罂仍半掩着脸,嘴角微扬。“都瞧不见了吗?”
“是啊”放下帘子,勤儿坐好。
垂落袖袍,露出一对精灵如猫的黑眼睛,闪着笑意。
忽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阮罂拍着座位,跺着脚,大声笑。
“这么高兴吗?”勤儿吓傻了。
阮罂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张臂一把搂住勤儿。“我太高兴了,我好高兴,我高兴死了啊。”
勤儿被搂得快喘不过气,但感染到师父的喜悦,也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师父。”
阮府,气氛低迷。
一干家仆,在大厅等阮罂回来。阮夫人引颈盼了整个晚上,频频询问前头的嬷嬷。
“看见没?到了没啊?”
“还没呢。”
阮夫人哀叹。“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好委屈啊!”“她委屈?委屈的是我。”阮三耿抱怨:“要是让人家纳妾,高家会这么无情吗?她自找的,可怜什么?”丢脸死了。
“阮三耿,她也是你的女儿,你说什么?没有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跟别人共享自己的丈夫!”
“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她怎么就不行?”
“阮罂跟一般的女人不一样,我们阮罂好特别的,我告诉你,那孩子比你那几个儿子有才气有骨气有智慧,比外面那些女人还优秀,她不可以跟别人分享丈夫,她不行!”好好的女儿被休了,她难过啊。
“你倒讲得理直气壮,现在女儿被人离掉了,我面子都丢光了,这下子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阮三耿的女儿不会生!”
“你有没有良心?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啊?生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干么女人一定要那么会生?”阮夫人义愤填膺,这也是她痛处啊!“我告诉你,我们阮罂厉害的地方不是生孩子”
“啊哈哈、哈哈哈那阮罂最厉害的是什么啊?”半途杀出程咬金,这程咬金摇啊摇啊摇进大厅里,柳姚姚一进大厅就在老爷身边摇来摇去。
“瞧姊姊说得这么激动,小心动气生病了。”姚姚对着老爷呼气,小手软软地在大爷身上摸来抚去。“爷,您就体贴体贴大姊嘛,她现在够难堪了,还跟她吵什么?阮罂生不出孩子也不是她的错嘛,这也许跟遗传有关啊?您现在讲这些,不是让大姊更痛更痛吗?”
阮夫人咆哮:“柳姚姚,我在跟老爷说话,你不要多嘴!”
“回来了、回来了”前头嚷起来。
柳姚姚三个儿子顿时冲出来看好戏,阮夫人冲最快,奔上去将女儿搂进怀里。
“乖女儿,这一路可好?累了吧?瞧你瘦得什么都别说,先歇着,明天让桂嬷嬷熬些好料的给你补身子。”
“娘,罂儿不孝,让娘失望了。”阮罂偎在娘亲肩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别这么说,娘心疼死了,没事、没事喔”就在阮夫人心急地安抚女儿时,就在老爷唉声叹气时,就在一干仆人们都识相地一脸哀凄时,阮罂从娘亲怀里,微侧脸,往后看。她看见二娘觑着她,笑得很得意,还有三个嘿嘿笑、脑满肠肥的笨弟弟。
“好姊姊,欢迎你回来。”一点也不道德的大弟阮明德奔上前,伸出两只大色爪,一把抱住美丽的阮罂。“弟弟这几年想死你了!”抱住以后他就在阮罂纤腰上乱摸。
“弟弟、我的好弟弟呦”阮罂马上回抱小弟。“姊姊想死你了!”圈住小弟肥腰,手指并用,用力掐肥肉。
“唉呦好姊姊!”阮明德退三步,好痛。
“好姊姊,震天也很挂念姊姊啊”阮罂看阮震天扑来了,她帘迎上去,先一步抱住小弟。
“小弟,姊也每天念着你啊小弟,我最亲爱的小弟”看阮罂主动来抱,阮震天心上狂喜,肥臂巴上去,忽地顿住势子,脚被狠踩。痛!正想退后,但阮罂拽紧他,脚更使力踩。
阮罂情真意切地说:“你长高了啊,姊姊好挂念你啊!”她踩踩踩,踩得阮震天面孔发白,痛得呜呜啊啊发不出声音。阮罂又看向阮威武,目光一凛。“威武,这几年好吗?来,让姊姊抱”
威武转身就跑!
下人们看出这里边的文章,不是别过脸,就是低头笑。多感人的亲情,多温馨的场面哪,暗潮汹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