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出大营,红凤儿拉着梅童跑,一边告诉她“那些是魏校尉的部下,深知他的为人,坚信他是被冤枉的,一下午都在想办法”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可孤?”
“我是个舞姬,魏校尉对我好过,我不忍见他死。”
借点星光,梅童打量她几眼,还是个挺标致的姑娘呢,魏校尉对她好过,是吗?梅童的腮帮子鼓了点起来,像合著醋水在里面。
忽闻马的喷气声,前方的人影子叠着马影子,昂藏的形态,她一看就认出是他的人它的为那匹红膘马,乱箭中奇迹似的只受了些微外伤。她拔腿奔过去,可孤被系在马背上,断箭还在身上,人没一点知觉。她抱住他冰冷含血的身躯,泪如珠落。
还未失去他,已尝到失去他的断肠滋味。什么时候爱得他这么深,他竟比她自己还重要,还不能舍!
“姑娘,救他”
翻上马时,那红凤儿揪着梅童的袖子,切切道。梅童往蛮荒的四下裹一望,人先冷了半身,这四面大漠,她带了个奄奄伤者,既跑不远,又躲不了,不多时候便会被厉恭擒获。她能上哪儿?哪儿才是救他的地方?
有一处梅童的脑子亮了,心,却沉了,她把银牙咬了又咬:她没别的法子,为了他,为了他她开口间:“告诉我,伊吾在哪个方向?”
红凤儿似乎愕了一下,然后遥遥一揩,墨色里,远处有光闪烁。“姑娘要往伊吾去?那是敌阵”
回过头,梅童盯住了她看。“你正是从敌阵来的吧?”
红凤儿倒退一步,梅童却俯身去把她拉上马。
“走,带我去伊吾,伊吾有个人能救他!
“谁?”
“曲曲公主。”
两点马影,像夜里不发光的流星,扑向伊吾。
公主奔出宫廷时,场面已乱成一片石砌大庭上几十名卫士,有的亮刀,有的举火把,包围着两匹马,一匹驮了个伤者,另一匹上头跨着的果真是窦梅童!
且压下嫦疑,先和这不速之客周旋,曲曲“哎哟”一声便娇笑起来“窦姊姊,你好高的兴致,赶这三更半夜来咱们伊吾作客,你是存心扰人浦梦,还是给大伙一个惊喜?”
“曲曲公主,我没有心情和你说笑解闷儿,”梅童着急的声音,从刀枪阵中高高传过来。座下的马在慌张蹬躇,她极力的控缰,人也和那马同样的惶惶不安。“魏可孤中了厉恭的陷阱,受了重伤,你说一句救他不救?”
这一听,曲曲心头猛撞起来,竟是惊惶无度。怎地他受了伤?会把窦梅童都逼来伊吾,那伤势一定不轻!无奈大阶下人影幢幢,没法子细究他负伤在马上是什么景况。
这时候要把自己还牢牢按在原地,那是费了好大的一番劲,曲曲再开口时,喉咙便不大可靠了。
“怎么,窦姊姊,你这么赏面子?把人带来给我救,大笔人情让给我,你好舍得?”
“因为只有你能救!”那一头的嗓子也像挤出来似的。
“我或许能救,但你也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要救?”
喝一声,硬是排开刀枪的包围,梅童拉着马闯到大阶下,廊上两大盏红纱宫灯,映得曲曲和跟在后头的一群官人一身华光,梅童仰头灼灼看着她。
“因为你爱他。”
那上头的曲曲明显地一震,袖一挥,却别过身去,风吹得宫灯晃荡,在她身上落了闪烁的红影子。灯影还未静下来,曲曲回了眸,问:“你这样带了他来,心里可想过没有人到了我这里,你可能再也要不回去?”
梅童人在马上,越是拚了力气要镇定,越是抖索得厉害。
“现下只求救他,保他性命,哪里能想自己要的、不要的?如果只想着自己要的、不要的,就不会带他来!”
仿佛僵持的局面被这几句话打碎,曲曲再也稳不住,娇身一旋,拖着长长的紫罗纱飞似的奔下阶。乱里听她急叫:“来人!小心拾下他,进宫去,快召御医”一顿,又叫:“全找来!这回有闪失,都别想活!”
梅童扶着鞍,心头一宽,身子却软了,蓦地感到一阵旋量,倒头便栽下了马。
再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么辰光,她人躺一座绣榻上,四面曳下淡淡的青纱帘,还有座象牙雕案,蒙蒙——薰着一炉幽香她一时有些昏,想不起来自己怎会在一处这么华丽的地方,忽然纱帘给掀开,摇进来一个紫罗美人。
曲曲公主。梅童脸色变了变,挣扎着要起来,又是那副一见她便要找她拼命的来势,惹得曲曲挑高了秀眉“咦”了声。
“又要找我报仇了?”
这才脑子一清楚,全想起来。她是来向曲曲求助的,求人家自然再没有砍人家的道理,要算帐也不是这地步算。然而还是没退回去,忧心忡忡问:“他呢?”
那双挑高的眉蹙住了,看得出来也甚忧急“伤得页重,几个老先生累得满头大汗,再晚一步,恐怕就”
噤住了没说,两人对视,各自脸上都有些苍白悚惧。曲曲叹口气道:“忙到天亮,现在轮番看住他,按着,得靠他自己争气了”
“我看他去。”梅童从绣榻撑起身来。
曲曲斟酌了一下,才领了她走。
就隔一个厅,人躺在绣帘锦褥,一座极绮丽的寝宫。梅童飞快一个环顾,玫瑰红绣花椅前头有座高大的妆台,琉璃镜中映出银瞥、粉盒、几串璎路,心里便明白了。这里是公主的闺房。
曲曲把人放在她自己的香榻上。有一刹那,梅童几乎想抱了可孤就走,离开这地方远远的,不给曲曲再接近他一点点。
但是一见到直挺挺躺着的可孤,马上她又衰弱下来,两眼泛红。
他好惨、好可怜!纷披的头发底下,脸是灰白的,唇是灰白的,才一夜工夫,两颊便瘦削下去,双眸开得沉沉的,仿佛再也不睁眼了箭是取出来了,扎满白布带,俊美的身体上有干涸的血,也有新沁的血,处处狼籍。当着外人,梅童虽想力持从容,却还是忍不了,握住可孤软垂的大手,放在胸口呜咽起来。
有片刻,曲曲不出声,末了才咕侬“救得回他这口气,该谢天谢地了。”哭着的梅童,突然心中一动,谢天谢地之外,还有一个该谢,全靠了这一个她头抬起来,看着曲曲。
“谢谢你,”她说了,要向仇人说这种话,那不容易,但人家毕竟是伸出了援手。“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
“又不是做给你的情。”曲曲睨她,要笑不笑的。
是为了他,梅童自然明白,但是“你救他,对他好,于我而言,也像受到了恩情,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这么说,你是与我化敌为友了?”
望着曲曲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神色,梅童心涛翻动。奶娘死在曲曲一帮人手下,自然是笔仇,当初追着要杀她,也没想到她会是自己亲爹的徒儿,奉的是自己亲爹的命今来的,仇再怎么报,也不能报到自己亲爹头上!
况且,这是两国征战造的孽,非关个人,要怪也只能怪老天弄人,拿奶娘牺牲了。
今晚她走投无路,虽是不得已来投曲曲,要没有曲曲,可孤这条命也就要给死神拿去这样一条条算来,纠缠着的一团恩怨,渐渐算了分明。
梅童离开床边,走了几步,终于慨然回头对曲曲道:“我与你的冤仇,到此为止,奶娘的一命抵了可孤的一命,我们一场恩怨,算扯平了,从此,我也不再拿你当仇人,也不再找你报仇了。”
明明白白表示化干戈为玉帛。曲曲立在那儿,微偏着脸,看梅童许久,慢慢露出了笑靥,眉目格外显得妩媚。梅童不由得心中叹了叹。
真是个美人儿!也难怪可孤三番两次抗拒不了她,而地,对于可孤还似真有那份心这一想,梅童心底不免酸酸的,堵堵的,有几分难言的滋味。
曲曲轻拍手儿笑起来。“真没想到,我与姊姊会有讲和的一天该喝一杯!”
即要唤人取酒。梅童却摇头。“我现在怕是缺乏喝酒的心情。”
她这人虽是爱恨分明,仇不报了,但和曲曲之间,依旧有一份情感上微妙的敌意,也谈不上就此和她亲热起来,何况此刻尚有牵挂。
做主人的有另外的想法。“姊姊也折腾了一夜,总要喝点、吃点什么。”
于是摇曳出去,亲去吩咐宫人传膳。待又回到寝宫,见梅童又挨在床边,依旧把可孤的手握在胸口,含泪痴痴看着他。
走过来,曲曲带几分调笑意味地说:“看得出来窦姊姊一片心在他身上,也难怪他只要姊姊这位痴心人儿,别的谁都不要!”
“他不要我!”
梅童那么一喊,曲曲是既愕然又好奇,散件谨慎地问:“这话怎么说?”
突然梅童也没法子激动了,只是黯淡嗄哑,可孤那只手搁在她胸口,像有千斤重。
“为了厉恭他不愿背叛他,硬要把我送回唐营,他说除非厉恭不要我”
为了可孤这点坚持,梅童心里好恨他,然而也因为他有这点坚持,她不能不服了他晓得他是个值得敬重的好汉,他磊落的心胸,使她不能不更爱他。
“以姊姊这等绝色,厉恭怎可能不要?”
“我死也不嫁厉恭!”梅童赌咒地嚷起来。
曲曲笑了“你不嫁,谁也不能逼你嫁。”过来强将她拉起“来吧,咱们到外厅,酒食该备好了,你得尝尝咱们伊吾的薄皮羊肉包子!”
花毯上,摆一张嵌珊瑚的长几,除了羊肉包子,还有腊鱼里,一大盘大米、羊肉、葡萄、杏干合成的油香焖饭,饮的是浓酪浆,果有感季里最饱满的瓜和桃,主人招呼得热热络络。
梅童拗不过,只得敷衍一顿,屡屡回头往寝宫那头望,总是坐不定。仿佛曲曲也被她的不安感染了,起了身到厅口去张看。
回头后,她忽然瞧着梅童问:“告诉我,窦姊姊,假使你救回他的命,却这么失去他,你后不后悔?”
几前的梅童,慢慢坐正起来,面对曲曲钻探的目光。
“没有后悔,只有遗憾,遗憾之中,心安理得。”
停伫在那儿的曲曲,轻拨着帘上滴溜溜坠下来的琉璃珠子。
“你再告诉我,寅姊姊,你若是同他订了白头之盟,不想他心中滚另有个爱着的人儿,不能割舍,那你又将如何?”
看着曲曲,梅童心里明白了,曲曲话里有话,她是在为自己而问。这好尖锐的问题,直刺做女人的肝肠,梅童自也免不了要在极端的矛盾里挣扎,然而,她知道自己会做的抉择。
“如果割舍了那个人、那份情,使他痛苦、使他煎熬,从此凄凄惶惶,我纵使独享了他,又于心何忍?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这么说,”曲曲低问“你是接受他枕边有另一人?”
“如果非得有那另一人,如果有了那另一人能使他快乐,那么他要了,我也受了。”梅童对于情的取舍,有着既决绝又婉转的态度。
一时厅中好静,唯听见琉璃珠子相击那有意无意的声音,两个人对看着,那声音彷-把她们隔开来,又仿佛把她们拉近了,许久都没人说话,只让那珠子无可奈何的敲着,一会儿打,一会儿和忽然帘子动了,一名宫女施施而入。
“公主,送酒来了。”
一把玉壶两只夜光杯,公主亲手斟上葡萄美酒。“来,我们为他喝一杯,析祝他早早康复。”
酒举到唇边,淡绿的林光、薄红的酒光交错映上去,在公主的脸上形成复杂的光泽。
有地那句话,梅童怎能推辞?她将酒一饮而尽。
曲曲却放下酒杯,看着她缓缓道:“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后悔”
那别有意味的口吻,使梅童讶异地抬头。“这”才吐出一字,一股强烈的昏旋感袭来,梅童扶头惊适“你你在酒裹下了”
她要立起,手襄的酒杯却滚下去,她也随着那酒杯倒在花毯上。曲曲慢慢移来,蹲地去抬那只杯子,一个深叹。
“我是不得已的,窦姊姊,只要有你在,他,就不会接受我,”呢呢喃喃的,道出内心的原由“没有了你,他才能完全属于我这或许是私心,但是女人在爱情里,没有私心的又有几个?”
望着倒在花毯上这中了迷药的“另一个女人”曲曲像有满腹的无奈,这可能是她做为公主,娇尊而无所不得的人生里,头一回尝到的实实在在的无奈。
但是她毅然起身,下了令“传下去,准备车马,把窦姑娘送回唐营!”
这么做不能算她过分吧,她不过是人归原主,把窦梅童还给厉恭。她本就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