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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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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东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锦绣那笨女人还一脸感激。察颜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珠的一成也没学到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

    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来往的车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回家,盼着用热腾腾的饭菜、明亮的灯光、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惫?

    锦绣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图又一路打听,才找到那所华英小学的。报纸上登了他们招聘教员的广告,看上去条件也并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后才知道,从来没有教书经验,只念过普普通通几年书,而且连个保人都没有,想当教员,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从华英小学的路口拐出来,锦绣沮丧得抬不起头来。一整天的兴奋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过了好几条街口,锦绣才赫然发觉走错了路!赶紧往回走,却越转越胡涂,眼前是一片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偶尔有拉黄包车的车夫见她站在路边,东张西望,就过来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摇头,哪里还付得出车钱啊?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不觉得怎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鸡皮疙瘩。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去。也没打个招呼就偷跑出来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会不会去那边看她?这两天他大概比较忙,一直没见着人影。

    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而这路纵横交错,人多马乱扰扰攘攘的,锦绣已经是头大如斗,不辨东西。

    雨终于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还到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眼见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大了似的。锦绣焦急得团团乱转,几次三番想冲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认得路,冲到雨里去有什么用呢?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锦绣抱紧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一辆汽车疾驶过去,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锦绣一身。幸好她躲得快,只有小腿和旗袍下摆沾了几点泥水还不至于当场变成只斑点狗。锦绣弯下腰拿着手里的报纸擦拭,那辆车却突然又倒退了回来,正好就在她的面前停下。

    司机利落地下来,拉开后排车门,撑起黑色雨伞一双珵亮的皮鞋伸出车子,踏进雨水里,上面是一截笔挺的裤管。

    锦绣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伞下赫然竟是左震?天色暗沉,冷雨凄寒,他的声音却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锦绣,上车。”

    他的语气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拒绝,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遮在锦绣头上“下雨天不要到处走。”

    这还是锦绣第一次坐上这种私家车。宽大的皮椅子舒适柔软,空间里弥漫着暖烘烘的气息。她有点好奇地伏过身子去看前边司机开车,那圆的一轮就是转弯用的吧,旁边还有手柄;司机手势纯熟,真不简单,能够驾驭这么一辆复杂的庞然大物。,左震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此刻锦绣竟觉得他有丝亲切。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上海这么大,她总共认得这寥寥几个人而已,左震也算是对她不错的了。

    锦绣的发丝湿漉漉的,额前几绺发穗儿还滴着水,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眉毛显得越发黑秀,眼珠蒙了一层水气,像两粒浸在水里的黑珍珠,孩子气地忙着张望。

    左震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你的伤已经全好了?”

    锦绣点点头“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一笑:“看,脸上的青青紫紫也退掉了。”

    “兰婶照顾我很周到,每天吃的东西从来没有重复过,连衣服都不肯让我洗,天天吃饱了就睡觉、睡足了又起来吃饭,唉,我真的有点消受不起。这样养着,伤怎么能不好,不过本来也没大碍,青青肿肿罢了,没伤到筋骨。”

    锦绣拉拉杂杂地说着,有点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兴奋和唠叨。其实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萍水之交吧,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不过此时此地,对锦绣而言,即便只是萍水之交,也弥足珍贵。

    左震也没插话,她的哕里八嗦他好像并不介意,只是问了句:“晚上还有其它事情吗?”

    锦绣一怔“我会有什么事情,除了睡觉。”

    “那就晚一点回去吧。”左震这样平淡地说。

    下了车锦绣才发现,这是一间酒店。

    说是酒店,同狮子林、七重天可差得太远了,只是座简单的两层小白楼,上悬“湘潭酒店”的横匾。

    “我和英东都爱吃湖南菜,这里特别地道。”左震对她说:“还算清静,只是地方简陋。”

    锦绣却十分开怀。这怎么能算简陋,只是淳朴而已,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油纸伞,还有里面的竹楼梯,一走就“吱呀”的响,十分古朴,惹人喜爱。英少也爱来这个地方吗?

    他们上了楼,并不是包厢,只是个清静的偏厅,下雨人少,只有这一桌客人。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突然想起一句词,叫做“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这宁静之中,雨滴打在竹帘上面,听来竟诗意盈然。

    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这位姑娘,从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锦绣骄傲地昂起头:“无辣不欢。”

    左震颇有点意外“听说吃辣的女人脾气不好。”

    锦绣嫣然一笑“就算是真的,难道你怕了?”她笑的时候,唇角温柔地翘起。

    左震低下头看着菜单。其实这里的菜色不用看他也知道。对着身边的侍者,他吩咐了一大堆的酒菜,最后征询地看着锦绣:“还差几道菜,你来吧。”

    说实话,锦绣鲜少在饭店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又似乎每样菜刚才左震都点过,她哪懂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想了想,才十分认真谨慎地问:“可不可以要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端起茶杯,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像不是湖南菜?”

    锦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嗫嚅道:“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左震见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被她捏出汗来了,心下有点不忍,忙道:“就再来一个芙蓉虾仁汤吧。”

    挥了挥手让侍者下去,左震点上一支烟。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他问。

    锦绣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想起镇江的婆婆饼,她忽然有点想家的凄酸。今生今世,她再也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宅院了。

    “你怎么会在华隆门口?”左震打开话题“你又不认得路,还一个人到处跑。”

    锦绣道:“刚才去过华英小学,他们在报纸上刊登消息,说需要教员。”

    她还真的要出来做事?这样不死心。左震诧异地一挑眉“你那么急着找工作?”

    “当然!”锦绣毫不犹豫“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日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难道连买衣服脂粉报纸都得向人家伸手要钱?”

    左震吸了一口烟“一个姑娘家,也不认得什么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锦绣气馁“是喔。跑了一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安排这件事。”左震淡淡沉吟着“念过书的话,就在我手下打打杂吧。”

    “真的?”锦绣大喜,又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可怜我才这么做?”

    左震微微一笑“我可怜你什么?全上海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我若是见一个帮一个,早把自己累垮了。你若不愿意,也可以问问英东。”左震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锦绣急忙解释“只是我真的什么都不会,怕给你带来许多麻烦。”

    左震没说话。从救她那天起,这桩闲事他就已经算是扛上了,麻烦不麻烦,现在说不是太晚了?

    英少如果知道,会高兴吗?锦绣一半甜蜜,一半酸楚地想:不能继续赖在他那边,享受他的照顾了。只是,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吧!毕竟他是左震的朋友。现在她坐的这个座位,英少也坐过吧,左震不是说他们常来吗?

    似乎听见左震说了句什么,锦绣有点神思恍惚地抬起头“什么?”左震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无可奈何,跟他出来吃饭的女人,还真没有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这样三番两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是和英少在一起工作?”锦绣尽量让自己问得自然。

    “不是。”左震道“他通常在百乐门。”

    锦绣不禁有点失望。原来他们不在一起。虽然她掩饰得好,但左震是什么人?上海滩打滚二十多年,一双眼睛是淬过火,带着勾子的,就算你精似鬼,也不易瞒得过他。况且锦绣跟他一比简直就像张白纸,在他眼前,还想隐藏什么?

    左震微微瞇起了眼睛:“你想跟着英东?”

    锦绣一惊,慌得双手直摇:“不不,你误会了,我哪里会这么少自量力,我还什么都不会。”

    左震淡淡一笑,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锦绣一下子被戳穿,马上面河邡赤,无地自容,口中急急否认“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种身份的人,我”

    左震悠然道:“什么身份,你的意思是,只要不顾虑身份,你是愿意的了?”

    锦绣噎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在取笑我?”他怎么可以这样!

    左震却道:“菜来了,尝尝这樟茶鸭子,是这里的招牌菜。”

    锦绣瞪着他,有点气愤。“左先生!你们帮过我,我的确很感激;可是,请不要拿这种事情开我的玩笑,我不是那种”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么用?”左震冷冷一抬眼“你能为我做什么?要我开你的玩笑,只怕你还不太够格。”他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眼神冷峭如冰,这番话被他这样说来,一点火气也无,却令锦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锦绣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左震。如果她了解,就绝对不会这样和他说话随随便便,甚至有点小脾气。左震不是那种可以拿撒娇使嗔、软磨硬泡来对付的男人,任由一个女人捏圆搓扁。

    “我”锦绣涨红了面孑l“可能我是不懂你们的规矩。你和英少都是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我也不明白。但既然你们救了我,帮了我,我就想报答一下,如此而已。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根本不是你们那个世界里的人。你以为我还会有那种幻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我卑微,可是我也有点自尊心。我在上海不认识别人,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所以就必须拋弃我仅有的这一点自尊,才能向你们换取一点人情和温暖”

    左震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深得让人看不透,不知道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锦绣努力振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笑容“好啦,你请我吃饭,我却扫了你的兴,不扯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就尝一尝这里的湖南菜,到底有什么特别?”她夹起一条油辣子红烧牛尾,大口咬下去“啊,酥烂香辣,果然是好东西!”一边吃,一边辣得直吸气,连眼泪也快要辣出来了。

    其实她只是夸张,眼泪是真的,辣是假的;但若不装作辣得受不了,怎么掩饰她眼中难堪的水气?

    一只手轻轻拿下她的筷子,一块宽大柔软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太辣就别逞强了。”

    她愕然抬头,看见左震温和的微笑。“擦干净脸,女孩子吃东西斯文一点。”

    “我没有取笑你,只是想帮你。”左震明明没有必要解释,可是还是解释了:“我和英东多年兄弟了,你想跟着他做事也好,想报答他也好,或者喜欢他也好,我想,除了我之外,你找不到第二个人帮你达到目的。”

    锦绣握着他的手帕,擦着脸,也擦去自己的狼狈不堪。“不可能的。”她低声道:“我从来没有真正希望得到他。毕竟,连接近他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再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左震眉头微微一皱。“现在你和我一起吃饭,怎么不觉得高攀?英东和我有什么不同?”

    锦锈道:“那是不同的。”

    她放下筷子,望着窗上的竹帘,语声十分惆怅:“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请我吃饭,不过是个偶然,这对你来说一点其它的意义也没有,我对你也没有要求。但如果我抱着某种目的去接近英少,就算只是报答吧,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么能一样?”

    左震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他已经明白了。“你说得不错。但如果你不嫌委屈,我可以让你进百乐门去,那里是英东的地方。”

    锦绣不太明白“有什么委屈?”

    左震看着手里那杯酒:“百乐门是上海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尤其是百乐门大舞厅,是久负盛名了。”

    锦绣看着他,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我去百乐门,做舞女?”她讶然。

    “这不是我的意思。”左震淡然否认“我只是说我可以帮你做到。去什么地方看你自己。”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锦绣奇怪他的态度,刚才他还说,可以让她到他那边打打杂。

    “现在这个办法,你不觉得更好?”左震反问。向英东的女人,他懒得沾。况且锦绣不是一心想接近英东吗?跟着他办事,还有什么希望?

    锦绣沉默下来。

    已经三餐不继、身无分文了,还能怎样?难道一辈子仰赖英少和左震过日子?况且舞女也只是跳跳舞而已,只要肯维持原则,还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我这样算不算自甘堕落?”她迷惘地自言自语这样牺牲,到底是为了生活,还是为了英少?

    “你和别人不一样。”左震向后一靠,靠进椅子里面“如果你想抽身,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怔了一下,这话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这么说?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而已,值得他这样热心吗?他并不是个天天吃饱了饭没事做的闲人,不见得有工夫有心情到处管些不相干的狗屁闲事。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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