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要不是他的直觉够敏锐、手脚够灵活,这会儿早死在梁律的利剑下。
莫韶光愈想愈狐疑,楚薇枫曾告他不要太冀望楚连会帮他的忙,但就算楚连不愿费神帮他寻人,可也还不至于要借人之刀杀他灭口吧?
为什么?这一切来得莫名其妙,他始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莫韶光眼角扫过一个奔走而过的士兵,迅速躲开,井钻进人潮里,从容地往楚家的方向走去。若不回楚家问明这一切,他离开燕州,心里必不甘心。
人还没进楚家,就看到几个梁律手下的士兵守在楚家门口,一片风声鹤唳。莫韶光贴着墙行走,听到楚连气急败坏地吼:“我早说了,那奴才是外地来的,我今日遣了他出去,就没想过他能再回来!你自己没用,没能逮住他,还敢找我要什么人?!”
“他从我手里逃了,不回楚家,能去哪里?”梁律也是心浮气躁,恶声恶气地回吼。“今日我要不拿回那个姓莫的,绝不走!”
“姓梁的,不要以为你一个将军有什么了不得,我可警告你,要是你误了我女儿的病情,这件事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
“老爷!大夫来了,你赶紧去瞧瞧姑娘,别跟他们吵!”三姨太冲了过来。
“门关起来,把这群疯狗都给我轰出去!”楚连咆哮,气冲冲地走了。
当着梁律的面,大力将大门给甩上,梁律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一脸气忿地恨不得将这扇门给一刀劈了,但顾忌着何绍远,始终没敢下令。
“给我搜遍城里,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奴才!”说罢,恨恨地带着人离开。
听到楚薇枫发病的消息,莫韶光心一抽,不知怎地,胸口跟着揪了起来。确信梁律没有派人留守之后,才从侧门进入楚家。
房间外侧的花园里,密密麻麻站着十多个随时待命的婢女。每个人脸上尽是忧色忡忡。
他翻过墙,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房间。
戳破了纸窗,他听到床帐里女子的急喘呜咽,也看到从红帐里拉出的那根红丝线,红线彼端是一位老医者的手,老人灰白稀疏的眉间皱得死紧,惶恐地想探知些什么。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仍是无计可施。
霎时,他恍然明白,为什么倾全城大夫之力,皆治不好她的原因了。
一般顾及女子名节的红线切脉之术,基本上误差是极大的,除非施救者有着极为精湛的医术和历人无数的丰富经历,才能借由红线牵到而来的细微脉动,诊出正确的病因。
但这种红线切脉,如果遇上的是个医术不佳的大夫,不但容易误判,也会因为延误了诊治时间而加重病情。
“怎么样?”
“小姐的先天心疾由来已久,这心脉一日弱过一日,老朽惭愧,除了尽力护住她的元气,无它法可施呀。”老人汗颜地摇摇头。
“浑帐!”楚连气得跳脚,把大夫给撵了出去。又大声喝着下人,再请另一位大夫来。
此情此景,看在莫韶光眼里,竟有些不忍了。
帐幔内的楚薇枫又轻咽了一声,显然是难受之至。莫韶光气血翻涌,他明白楚薇枫是多么骄傲的人,要不是忍无可忍,她是绝不哭出声的。
体会到她的痛苦,这一刻,莫韶光再无疑虑。
他要救她!不管后果如何,他都要冒险试一试!
服了两帖葯,楚薇枫睡着了。
半日折腾下来,小春和两名在房间随侍的婢女,也撑不住地跟着沉沉入睡了。
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再无平日的傲气凌人,此刻的她,羸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额间那枚未卸去的枫印,如鲜血般纷红的色泽,在夜色之中,益发显得诡异。
他盯着那枚枫印,不知怎地,四周升起了一股浓郁的檀香,渐次包围过来,袅袅的白烟之中,连楚薇枫沉睡的脸,也被遮去了
他看到某个人咬破指头,甚至还看到从伤口滴下豆大的一滴血,迅速消失在床榻上少女额头上鲜红的朱砂痣里。
莫韶光张大眼!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女人,有张姣美熟悉的容颜,雪白十指纤织,凄清地结成一朵莲花印,没了气息的面容井无悲伤,反而觉来特别安详平静。
他的眼眶没来由地一阵发热,几乎要为这一幕流下泪来。当他再也忍耐不住,张嘴想喊出什么时,人也不自觉跨前一步,只见那檀香、烟雾和女人都在倏然之间消失,他只看到一屋子的黯淡,空气中只剩桌上空碗里未服尽的刺鼻葯味。
在脸上模到湿濡的泪痕,莫韶光脸色变得苍白,他踉跄坐倒在床边,一生之中,他从没有过这么真实历境的幻觉。
若真是幻觉,再怎么如梦似真,也不该让他激动落泪呀!
床上楚薇枫的呼吸依然浅促,莫韶光滞缓地转过头,贴近瞧着她,始终参不透,尤其,在遇上她之后,这些不可思议的异象便不时出现。
他收敛心神,伸出手,修长的指头按住她。
感觉到胸口上方传来的压力,楚薇枫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到莫韶光站在她跟前。
“你”她轻喃了一声,被他点住了唇。
待楚薇枫静默下来,他的指头又回到她的胸口。
“那些大夫是怎么说的?”
“什么?”
“他们,是怎么诊断你的?”
“心搏紊乱,筋脉运行有碍,致气血渐滞”她喘了喘,目光盯着他。“这会儿,你该相信,那一晚我说的并不是玩笑话了?他们说,我活不过十九。”
“你相信?”
“能不信吗?”她勾唇,冷笑中带着一丝苦楚。
“你想活着吗?”他突凑近她耳边,轻柔低语。
她看着他的眼睛,仍是那么无邪专注,除了这些,她在不明白他问她这些做什么。
“告诉我,你想活着吗?”
是的,她想活下去!她一直很想,很想活着知道大汗淋漓是什么感觉?情爱相思是什么滋味?想知道生儿育女的甘苦,更想知道白发苍苍的怅然
可是她只能想,只能不停地想。有时候,想得心都痛了,但始终没人能给她完整的答案。
他为什么忽然问她?难道他能救她?
楚薇枫睁大眼,只觉得不可思议,当她以为开始对他有所了解的时候,他竟又成一团谜。
“你能救我?”她问。
他摇摇头,多放了一根手指在她胸口,像在聆听思考着什么,表情依然专注。似乎,他做每件事都是如此,专注而不多语,专注得令她无法感觉他有轻薄之意。
“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救你,但是,需要冒险。”
她心一惊。“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我可以救你,相对的,你愿意冒险吗?”
“冒什么险?”
“死亡。”
“你要怎么做?”
他仍旧没回答她,只是同样的话又了一次。这次,他掏出一颗黑色的葯丸。
求生的欲望击溃了好奇,楚薇枫没多考虑,接过葯丸,毅然吞下。
没什么理由不能相信他,尽管他仍是陌生的,但他也是凛然的。楚薇枫看着他俯下身,打横抱起自己,她的身子倾斜,柔弱地偎在他胸怀。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听着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会接近呢喃?
莫韶月注视着她,见那清澈的眸子已在葯力下近趋涣散。
“剖开你的心。”他说,抱住昏睡的她,翻墙而去。
这一觉似乎睡得很久、很久,楚薇枫累得睁不开眼,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声音,当那声音愈来愈尖锐,她终于惊醒了。
也确认了那是小春的惊叫声。
楚薇枫艰难地睁开眼,随即胸口袭上一阵火烧般的疼痛。
却不是她习以为常的那种被人扼住呼吸、透不过气来的痛苦。她垂下眼睛,这一瞧也跟着饱受惊吓,因为在她贴身的胸衣前,是一片触目心惊的暗红狼藉。
“小姐”小春脸色发白,不待她说话,已经冲到外头去呼天抢地喊人了。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来人呀!老爷、杜夫人!小姐回来了!”
楚薇枫惊惶地想坐起来,但每一个动作,都得忍着胸口那灼烧的难过,她只能慢馒地、慢慢地倚着床柱起身。随着她的动作,袖子里掉出一张薄薄的纸笺;她捡起,展开,上头的字体苍劲有力,书写的是几味葯材搭配着的葯。
是莫韶光留给她的!这代表什么?跟她此刻摧肝撕心的疼有关吗?
楚薇枫咬着牙,咬牙地吐了一口长气后,蹒跚地走到镜前,终于看到胸前那滩凝结的大片血迹。
她心惊地合了合眼,还是强撑着用颤抖的手拉开衣裳。
原来洁净雪白的胸脯上,此刻多了道半个手掌长、已经用线缝合的伤痕。
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双腿一软,冷汗涔涔而下,楚薇枫跌坐在椅上。她不敢相信,前两夜的梦境是真的,这张纸条也是真的;她以为她梦见莫韶光、以为他要她服了葯他说,他要救她,他要剖开她的心。
不是梦,全是真的,莫韶光当真剖开了她的心!
他到底做了什么?
楚薇枫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怎么回事?”楚连冲了进来,只来得及扶住她的身子,当他看到那大片的血渍,也不禁吓慌了手脚。“这这”此次的情况紧急,不同于以往,一向对爱女保护过度的楚连再顾不得避嫌,要大夫亲自上前诊断。
老大夫诊治过,再研究那留在桌上的葯方,掩不住满脸的惊喜。
“这这真是匪夷所思!老夫行医一辈子,从没见过此奇才!”他赞叹着。“这几味葯,针对了小姐的所有病症,真是配得好、配得绝妙呀!”
“你在说什么?”楚连一头雾水,愈听愈恼。
“恭喜老爷子,楚小姐福大,遇上贵人了。看来是有位高人为她做了一番诊治,现在小姐的心搏,已不似初期时虚时快。现下她人虽虚弱,但气血运行相当顺畅,再无阻碍。这些血,只是外伤,只要好好调养,会完全康复的。”
“你说什么?”楚连呆了呆,一把揪住老大夫。“你说什么,给我说清楚!”
“老朽是说,有个高人,老朽肯定,那一定是个很胆大心细的医者,他切开了小姐的胸口,并彻底研究过小姐的病因,并给予施救,小姐的病才能这么奇迹似的好了一大半。还有这葯,只要再照这葯方调养上一年半载的,老朽肯定,小姐一定脑频复。”老大夫喘着大气,一口气说完。
“你是说,有人切开了她的心?”楚连一字连着一字,阴沉沉地问。
“是呀!此种医术,若非医术精湛、胆大心细,寻常大夫是做不来的。这位高人,肯定是华佗再世!”
“够了!”楚连低吼,无端的战栗涌进四肢百骸。他突然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什么高人所为,而是那个姓莫的!他完全承袭了莫尧临的精湛医术!
如今他终于能确定,女儿离奇失踪的这两日,肯定是他带走了,这一刻,楚连不为爱女的奇遇高兴,反而心里无端恐惧起来。
原以为在逼走他之后,就再也没什么可以威胁他了,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莫韶光非但没有因梁律的胁迫而离开,反而还把他最宠爱的女儿率扯进来了。
断断不能再跟那个姓莫的有所牵连!楚连咬牙切齿地想说。立足燕州十八年,他不能自己在这里辛苦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
这件事,关系着楚薇枫的名节及楚家的声誉,他绝不能让此事传出去。
“可否请楚老爷告知,府中近日是否有哪位高人拜访,请楚老爷为老朽引见,要是他愿意出来,燕州百姓便有福了”
没等他说完,楚连突然揪断老大夫喜孜孜的表情,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凶恶。
“你这糟老头,现在给我听清楚!我女儿没遇见什么高人!这是我十多年来在燕州造桥铺路、行善积德所致!是我祖上怜我楚家孤女,才在此时显了神迹,让她痛疾好起来的!”
“可可那伤口明明就是”从没听过如此荒唐的解释,老大夫张口结舌,慑于楚连的淫成,不敢多话。
“我说这样就是这样!你这糟老头给我听明白,它日若有人问起我女儿之事,你就照我说的告诉他们,什么剖心医术、遇上高人,这些若有一字半句了出去,你这生休想在燕州立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