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小屋里,官兵卫比惠琼还觉得好笑,耸着脖子,呵呵笑个不休。“现在太阳刚刚出来,从城那边看过来,一定是万马奔腾、无比壮观。”
“黑田大人。”
“何事?”
“羽柴大人刚才说今明两天,右府大人就要抵达了。”
“是。”
“羽柴大人刚才说‘右府大人’,似乎加重了语气,这不会是”
“哈哈我们羽柴大人也和我一样,是个正直的人,心里藏不住东西。哈哈”“黑田大人!”
“怎么了,脸色不对啊?”
“如果右府大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变”
听惠琼这么一说,官兵卫这才瞪起他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如果我说发生了,你又能怎样?我,黑田官兵卫好高,现在就耐心等着,看你怎么回答!”
说着,他拖了一下那条瘸腿,高高在上直盯着惠琼。
惠琼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闭上了眼睛。他从没有想过信长会生意外。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清洲的时候,信长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信长气宇轩昂,眉宇间英气逼人。这决不是凡夫俗子的面相,说不定日后记得有一次开起玩笑来,他还对官兵卫说,信长即使取得天下,也守不住,继统大业的会不会就是秀吉呢?一定是发生了凶变!
官兵卫没有必要隐瞒惠琼,他就是来要惠琼的脑袋的。
我掉脑袋的时刻大概已经来临如果不知,那倒还能免除一死,可是,惠琼生来就不是如此迟钝之人。如想活,只有一个办法,按照彦右卫门和官兵卫所说,让毛利兄弟除去刚正不阿、誓死不降的城主清水宗治。
“大师,我看这不像大师的性子啊,您心里早就应该算计好了。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黑田大人,如果我要说个不字,你会向羽柴大人如何说昵?”
“别无选择”官兵卫咕哝了一句“无路可退。那么,羽柴大人就只有和毛利氏一战到底了。”
“说的是。”
“大师,您是希望自己喜欢的羽柴秀吉和自己效忠的毛利家同归于尽,把天下交到他人之手,还是希望再次回到战火纷飞的乱世?这可不像佛家人的慈悲心肠啊。”
“您既然这么说,那贫僧也不得不这样去说了。”惠琼把手腕上的佛珠高高地举起来“诸佛菩萨,你们都看见了吧。惠琼的敌人同时又是我的朋友,黑田大人。”
“哦。”
“如双方都不是贫僧的朋友,若是想出一个能让毛利方杀死清水宗治的办法,我就答应你。”
“您说什么?”
“为了天下,惠琼可以去劝说毛利方,可是,这里是战场,双方对峙多时,就算惠琼再怎么巧言善辩,恐毛利方也难应允。大人若有善策,还望当面赐教。”
“这么说,大师是答应了?大师担心的是毛利方不会答应?”
“正是。”
“好!”黑田官兵卫兴奋地大喊了一声“为了检验一下天意,请您先见一下我家羽柴大人吧。然后,把大师刚才对我所言,只字不差地告诉他。看看他有没有好办法,以此来决定命运。大师你看怎样?”
惠琼重新审视了一下官兵卫:巧舌如簧,敢作敢当!如是惠琼见到秀吉,而秀吉也没有好主意,那该当如何?那么,其责便不在于官兵卫,而在于秀吉了。“官兵卫大人,您认为羽柴大人一定会有化解死结之方?”
“哈哈不知。”官兵卫将锐利的目光投向洒满阳光的树丛“人,生来就各有各的运气。”
“哦,您是说,如果运气不好,就只好放弃?”
“那就没有办法了。可是,这不只是我们羽柴大人一人的运气,这跟毛利、小早川、吉川三家的运气紧密相连若是谈判不成,结果无非三种。不是我们羽柴大人战败,就是毛利三家从世上销声匿迹,也可能双方同归于尽,其他人坐收渔利。深知其中究竟的毛利家,如果必须拘泥于士道,就只好由我们羽柴大人作决定了。走,一起去见羽柴大人吧!”
惠琼顿觉全身冰凉,说不出话来。官兵卫看似无所谓,可并不是不负责任地放言,而是已经过精密算计。
“我陪你去吧。”官兵卫又轻轻地招呼了一声,惠琼低声笑了。“贫僧到底是谁的朋友,连贫僧自己都糊涂了。”
“说得对。佛家弟子不是任何人的家臣。”说着,官兵卫大声地喊过家政,让他确认一下秀吉大人是否已回大营。彦右卫门也不见了影子,一定是赶到秀吉那里报告交涉的经过去了。
当再次准备好手舆时,家政骑马飞驰来报,说秀吉大人已经巡营完毕,回了大营。
“啊,看来今天又是个大热天。”
官兵卫神情轻松地钻进手舆“这一带的蝉鸣似乎跟京城里的不一样啊,总觉得散漫。”他肆无忌惮地说笑着,先走了。
惠琼则默默地从轿窗里望着天空。人,生来各有各的运气没想到,毛利三家的运气竟然好不过秀吉。
秀吉本是尾张中村的下级武士之子,后来发迹,定居姬路,现在中国已经征战五年。如果让他继续留在此地,元就以来的毛利氏就决不会再有一个安稳日子。可是,怎样才能说服毛利方杀掉清水宗治呢?在去秀吉大营的路上,惠琼一直在考虑这些。
二人的手舆已经到了大营,今天的秀吉却有点异常,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哈哈地出来迎接。他大概是一位不像大将的大将,从不像别的大将一样威严肃穆,凛然不可侵犯。他喜欢突然拍拍对方的肩膀,哈哈大笑,此时,却早已用厉害的手腕和人格紧紧攫住了对方的心灵。可今日,官兵卫已经把惠琼带来了,秀吉却没让进去。
“大人好像心情不大好啊。”
出来迎接的石田佐吉让二人先到客厅。官兵卫回头看了惠琼一眼,笑了。“好,我先进去劝劝他,再带您去见他。”
进到客厅,惠琼依然半闭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水池。周围静悄悄的,气氛似乎也没有丝毫变化。当然,变化大概被隐藏起来了吧。侍从端来茶点,又悄悄地出去了。突然,惠琼想,秀吉真的下决心了吗?现在,黑田官兵卫应该在向秀吉报告,想必蜂须贺彦右卫门也早已向秀吉陈述了昨晚的情况。
看来,秀吉足想把惠琼骗到这里软禁起来,以防事变的消息泄漏,然后趁毛利方不备,来一个突然袭击。如真是这样,秀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惠琼不知不觉地端起凉了的茶水,一口气喝光了。
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一个是行走不便的官兵卫,另一个则是步履匆匆的急性子,没带一个侍卫和随从。
“哦,是安国寺住持大师,让您久等了,真过意不去。”说着,秀吉就像遇见了十年的知己,显得格外亲切,在惠琼的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方才,官兵卫都跟我说了。现在正是双方坐下来仔细思虑的时候。”
“大人所言极是贫僧”
“啊,客套话就免了。听说您大发慈悲,要站在中间立场撮合两家。因此,也应该让您看看我们的诚意。您看,这就是毛利方的上原元佑写给我的信。就连元就的女婿都看透了,这场战争是贵方的损失。故而还望大师助秀吉成就此事。况且也不会因为杀掉清水宗治一人,就让毛利家蒙羞啊”“话虽这么说,可是,具体做来”惠琼慌忙插上一句。
“有办法。我来告诉你。”秀吉闭上嘴,笑了起来。
“您说的是让吉川、小早川杀掉清水宗治的办法?”惠琼连忙问道。
“是。”秀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整张脸都透出咄咄逼人的杀气“怎么样,宗治的一条命,事关毛利和秀吉两方的脸面。此事你先心中有数,然后就赶赴高松城吧。”
“啊?大人刚才说什么,让贫僧就这样去高松城?”
“对。”秀吉盯住惠琼“羽柴秀吉也从心底里敬佩清水宗治,怎么说,他也是名门毛利氏的忠臣啊。你把议和成功与否的差别仔细地给宗治说说。”
“安艺、周防、长门、备后、备中、伯耆、出云、石见、隐歧共计一百六十二万石,可是,这只是表面现象。在九州,从丰前、丰后、筑前、筑后一直到肥后地区,拥有雄厚实力的大友氏正在对毛利一族虎视眈眈。这里的防备片刻也不能马虎他们能够向东面调动的兵力,远远赶不上我秀吉的人马。如果在这里展开拉锯战,失去了议和的良机,就不再是为毛利氏尽忠了。您只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向他说明就行了。”
惠琼屏住呼吸,着着秀吉。
“秀吉我也是武将,宗治的忠良,我心里十分清楚。因此,我赠送他自尽时用的香花。当然,城里的五千人就获救了,除此之外,因宗治为尽忠而自杀,在毛利方割让的五国之中,我们只受三国,剩下的两国不要了。你去这样一说,宗治这种少有的忠臣,为了毛利氏,为了五千人的生命,他必定会自杀的。你看着他自杀后,就向毛利请求议和。你告诉他们,秀吉豁出命来,也要为右府大人议和,名门毛利氏的后人自当见得大势。”
听着听着,惠琼不禁浑身战栗。秀吉所说绝非小小的计策,而是在理性的基础上,经过严密计算得来的智慧。只要对清水宗治说是为了主人家,他就会主动自尽,这样就渡过了难关。秀吉那深邃的洞察力早已看穿了这一切,他那双眼睛着实令人恐惧。
在惠琼的眼里,宗治也是这样的武士。不,也许秀吉早就精确地算计过,他认为惠琼也必定会去出使,惠琼是这样的一个僧人。
“怎么样,住持大师,船早就为你准备好了。你从蛙鼻动身,马上就赶赴高松吧。那里才是大师施展才华之地。”
惠琼不禁捋着念珠低下了头。“一切都按照大人的意思去办。”
“现在就动身吗?”
“贫僧哪能坐得住,想必大人也早就看出来了。”
“哦,那可真难得。多谢了,大师。为了毛利氏,为了织田氏应该为了全天下百姓,也为了秀吉。”
得知惠琼要去高松城出使,按照早就安排好的,官兵卫拍拍手把侍从们叫来。于是,侍从们立刻端来陶杯,杯中还放有称为“胜栗”的去壳干栗子。
秀吉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一切都按照他事先设计,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惠琼时而感到恐惧,时而感到茫然,他甚至觉得仿佛置身于梦境。
“来,祝你成功,干一杯。”秀吉的口气和态度,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家臣送行,亲手给惠琼端了一杯酒“官兵卫,大师肯出马,必马到成功。”
“主公说的是。”官兵卫的脸颊上依然挂着微笑,鼓动着惠琼“如此,毛利氏的士道就更加光辉耀眼了,清水宗治也将会成为武士的楷模,永垂汗青。可喜可贺!”这些话看似在煽动惠琼,却也是有意无意地给他增加了智慧。
如果惠琼反感二人的“大义”恐会认为这种暗示令人气愤。可是,他却没有一点儿反感,反而不可思议地感动起来,惠琼已经成了一个伟大的木偶师手中操纵的木偶,而且由于木偶师的手法大奇妙了,就连玩偶自身都恍惚起来。
“还请你告诉宗治,说我秀吉为他深感遗憾。”
这句话如果作为居心不良来理解,恐再也没有比它更让人感觉耻辱了,可是惠琼仍然没有一丝不快——秀吉就是这样的人,感到惋惜是发自内心的,想杀掉宗治,同样也是发自内心的。
喝完酒,惠琼没有说一句话,就向蛙鼻进发了。他已没有一点儿自我意志,完全是在秀吉的精心策划下行动。才刚刚过了巳时,尽管如此,从半夜出来,惠琼就没有停下来过。
来到蛙鼻,眼前是一个一百九十町的大湖,湖面上早就准备好一只军船,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太阳照在水面上,使得浮在水面上的孤城更是可怜。对面猿挂山的左面,可以看见毛利辉元的大营,右边可望见掩映在青山之中的吉川元春营盘,旌旗招展。
大概小早川景隆今天也在辉元那里议论军情,三个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惠琼现在正在出使高松城的水面上。
“住持大师,别忘记了,正午之前让船下水,在船上让宗治自尽就行了。这边也会派出船来验尸。未时之前谈妥议和之事。一定别忘了,是正午。”
惠琼刚踩在船上,就被秀吉拍了一下肩膀,他不禁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