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胜赖看见夫人和孩子坐在了一起,不禁愤愤地望着众人。
此时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最凄惨落魄、狼狈不堪,他甚至想找一个人臭骂一顿,可是又失去了这种自信,此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土屋昌次。恐怕胜赖也一定想大骂夫人和昌次的儿子一顿。可是,大骂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想都不敢想——我怎么成了这样的人
虽然知道很难压制,可胜赖还是一个劲地把火气往心底压,他现在觉得妻子、家臣都那么令人厌倦,或许这不是厌倦,而是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向他伸出了叛逆之爪。
这样下去就麻烦了昌次一个箭步走到坐在夫人旁边的儿子面前。“小四郎,你也是武士的儿子,对吧?”五岁的儿子吃了一惊,抬头望着父亲,又看看夫人给的紫罗兰花束。
“是武士的儿子,对不对?”
“对。”
“你这么说,父亲就放心了。你还小,走得慢,恐怕不能和大家一起走到冥间了。你先行一步吧。”
“”“明白了吧,向六道轮回的路口走去,在那里等着主公到达。快,对着西边拜佛吧。”说着,他突然从腰里拔出匕首,照着愣在那里、连哭都忘了的儿子的胸膛,扑哧就是一刀。
“啊”小田原夫人、孩子的母亲、坐在旁边的女人,还有离得稍远一点、怒气冲冲的胜赖,都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甫无阿弥陀佛!”
昌次像是疯了一样,又把匕首在孩子的胸膛里旋转了一圈。孩子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有小手在空中剧烈地痉挛。昌次用力攥住匕首,接着,孩子就不动了。
“主公!”昌次把孩子的尸体放在胜赖的面前“已经已经,到时候了。”
胜赖踉踉跄跄,重重地栽倒在地。孩子的母亲哇的一声哭倒在地,女人们这时才回过神来,纷纷把脸遮了起来。温暖的阳光依然懒洋洋地洒在地上,使人觉得刚才的一幕恍若梦中。
“父亲大人,到决断之时了。”良久,太郎信胜大声喊着父亲,而胜赖只是茫然地望着天目山的山顶。
不知什么时候,小田原夫人已经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她从信筒里取出一张纸,擎在手里。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竟然把这些东西也带来了,只见她那白皙的额头正对着刺眼的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手中的笔在龙飞凤舞。写完,夫人把纸放在孩子的尸身上,对着孩子的母亲招了招手。
春意已消逝,繁华皆落去。
枝梢花先谢,心中悲凄凄。
昌次的妻子念完,又呜咽起来。人群里不禁起了阵阵的骚动。除了一死之外,别无选择。这群落魄之人听了夫人的吟诗,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命运,纷纷骚动起来。一会儿,人们却又恢复了平静,不,应说是寂静。
大家看见,仰天痛哭的昌次之妻抬起头来,也从怀里摸出纸来,愤愤地写着什么。她大概没有心情给夫人回一首诗。尽管如此,在这被追赶得四处逃奔的难民群里,居然还有人愿将死亡装点一番。
昌次的妻子恭恭数敬地把和歌递给夫人。夫人的脸像蜡一样苍白,她接过纸来,缓缓念道:“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谢,空枝叶犹残此生是焉在,待放花先”反复吟诵的声音,已经不再是穷途末路的悲惨之人的声音了,是感天动地的悲痛,沁入人心、大地、长空、草木。
声音停顿之时,胜赖像是从地上弹起来,猛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夫人的面前。“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到哪里?”
“相模,你的娘家。”
“我是武田胜赖的夫人。”夫人的声音仿佛唱歌一般“我已经得到幸福了。”
“这这绝非你的真心话。”胜赖急红了眼“怎么会有如此不恋故乡之人?怎么会有如此不思父母之人?”
夫人笑了,笑中似乎既带着对故乡的依恋,也带着对父母的思慕,然后,她点点头,道:“但是,依偎在丈夫身边的幸福,超过了一切思念。”
胜赖不禁背过脸去,黄莺清脆的叫声从山谷里传来,传遍了森林深处。“太郎!”胜赖颤抖着,激动地喊过儿子。
“武田胜赖,自由自在地活了三十七年。”
“父亲,您的意思是”
“不要问,闭着嘴听就是了即使在此丧命,我也决不会后悔。只是,你和夫人”
“父亲!”
“可怜唉!尤其是你,年纪尚幼,尚未如你祖父嘱托的那般继承武田氏的大业,就如此分别”
“父亲!”太郎又尖叫起来“太郎的事,父亲就不要挂心了。牵牛花虽然只有一个早上的生命,可是,即使在这样极短的时间内,也可以随心所欲地绽放。”说着,他的表情也突然严肃起来,口中吟诵道:
早花凋零何叹息,
终究飘落暮春里。
太郎的诗和夫人童女般的字句如出一辙。它是胜赖父子重新回归理性,唤起宽广胸怀的明证,预示了胜赖父子将何去何从。
听了太郎的诗,胜赖的声音缓了下来:“明白了年少的你和夫人的心意后,我也就没有什么挂念的了夫人!”他再次回头望着年轻的妻子:“你也把这里选为归去的地方吗?”
“是,我愿意高兴地陪伴在您的身边。”
“哦到了那个世界后,就再也没有你讨厌的战争了,让咱们夫妻和和睦睦,心心相印。”
“是,大人的决心我很高兴。”
“昌次,夫人的介错就托付给你了。夫人早就打开了法华经。从新城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心静如水了早已知道有今天了”
果然,只见夫人面前早就放了两张歌纸,她手上挂着念珠,还拿着经卷。两张歌纸上写的分别是:
欲将此心托归雁,随君直至相模南。
从此抛却凡尘事,难承慈母膝下欢。
高岭之上花满蹊,纷纷落下不足惜。
心心相印黄土去,自在娇莺枝上啼。
不用说,夫人的心也时常飞回魂牵梦萦的故乡,可是,她却从未想过要回到家乡去。无论发生什么,她也不想停止今生今世对丈夫的思慕。不,从离开新城之时起,她的全部希望就已变成如何把心爱的丈夫带到那个没有烦扰的世界去了。那个没有战争、没有政略、没有阴谋,也没有义理的世界里,她的心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没有任何约束,也不必向兄长倾述乡愁。她不仅仅是悲伤,还伴随着一点点胜利的喜悦。
“那么,属下领命就是。”土屋昌次拔出刀来,转到夫人的身后。
“我先走一步了。”突然,昌次的身后传来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是夫人的侍女阿藤。她心口上插着一把短刀,用全身的力气唱道:“花开无人知花谢暮春里。”
已经摆放好经卷、解下短刀的夫人再次捧起经卷,连忙冲着阿藤的方向展开。“阿藤,你也要陪我而去吗?”
“夫人”
“多谢了。愿你在那个世界幸福快乐。”说完,夫人转身对着昌次“那么,拜托了。”说罢,她把刀鞘扔到一旁。
胜赖站在那里,目龇欲裂,默默地看着从容不迫的夫人。侍女阿藤猛地扑倒在地上。小田原夫人看一眼阿藤的尸身,然后把视线移到丈夫的身上。她的眸子里依然没有一丝悲壮,还是那一汪清纯。她坚信丈夫一定会随后而来。
短刀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熠熠的光辉。
太阳已经西斜,已经是暮春时节了,高原上的天空挂满了晚霞。夫人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请”
昌次拿起大刀,转到夫人身后,飞快地举了起来。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踉踉跄跄,身体摇晃了起来。早知末日就要到来、先把儿子杀死的昌次看着气定神闲的夫人,怎么也找不出可以下刀的地方,夫人简直就是一尊不可思议的圣像。昌次手里举着大刀,一屁股摔倒在地。
“昌次,你怎么了?”
昌次没有回答,放声痛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只觉得胳膊发麻,两腿软弱无力。
“休要啰嗦了,快点”夫人那清澈的声音又催促了一遍。
“主公,我我昌次做不了夫人的介错。”
“做不了?”说话的不是木然而立的胜赖,仍是声音清脆的夫人“那么,我自己来吧。”
“啊”胜赖一下子摔倒在地。
夫人举起熠熠闪光的短刀,口吞刀尖,身体向前倾斜,扑倒在地。胜赖发疯似的跪爬到夫人的身边,可是怎样也抱不起她来,他的双手一丝力气都没有,肩膀也在剧烈地痉挛。
胜赖低声呻吟着,身下的草丛不大工夫就已染红,未几,他转过脸去,两手紧紧地抱住夫人的肩膀,大呼一声,慌忙用衣袖把夫人血肉模糊的脸盖了起来。“圣洁的临终连武将都比之不及。胜赖这就跟着你去。”
这时,夫人的身体重重地压在胜赖的胳膊上,停止了呼吸。女人们的痛哭声震撼着大地。
胜赖抱着亡妻的尸身,又一次陷入了茫然,几已忘记站起。
“啊,好像有人来了。”
秋山纪伊守、小原下总守满怀仇恨地站起来,向西边跑了过去。夜幕降临前分外明亮的晚霞下,传来了敲打钲和大鼓的隆隆声。接着,女人们纷纷模仿夫人自尽。
不久,太阳下山了。
离草丛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颗白木兰树,树上开满了一串串动人的花朵。
鲜艳夺目的花朵会映入眼帘,大概是由于四周已经暗下来吧。不知什么时候,胜赖的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土屋兄弟大喊了一声“敌人来了”便朝敌人的方向扑了过去,长钣钓闲和太郎信胜已在右面的草丛里自刎了。
女人已无一人活着,四处是累累的尸体,他们都这样轻易地结束了一生。
“我决不会让敌人靠近主公的。请主公赶紧了断!”
胜赖迷迷糊糊地记得土屋兄弟这么说完,就奔了出去,可是,这记忆也已模糊不清了。现在,充斥在胜赖心里的,是远祖义光公以来,延续了二十余代的源氏一门,就这样葬送在自己的手上。为什么会是我?一想起来,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竟是这样一个不肖之子吗?这些似乎都像命中注定的。义家、义光兄弟是在刀光剑影中创建的这份家业。附在刀上的咒语终于应验了,最终出现了这样悲惨的结局。
在这些人当中,只有小田原夫人显得格外美丽,这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杀人者偿命,如果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夫人没有杀人,却也死去了?
“夫人”夫人的尸体早已僵硬多时,胜赖这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拿开,呆呆地望着四周,突然,他的心头一颤。他看见一今接着一个的灵魂离开横七竖八的尸体,幽幽地升上了天空。
当然,这并不是人的灵魂,可能是在已经全黑的天地间,朦胧的月光被洁白的里衣反射所致。可是,在胜赖看来,这的的确确是人的灵魂。其中有一个灵魂飞到胜赖的面前。“您还记得我吗?”
“啊,你你你是阿枫?”胜赖不禁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你是阿枫。你一定是在凤来寺的阵中被钉死的奥平人质阿枫。”
对,是阿枫,是在十字木上不断怒骂的阿枫,是说死后一定要变成厉鬼,来找胜赖心爱之人的阿枫只见阿枫的灵魂哈哈笑着,指着小田原夫人的尸体。
“你!”胜赖拔出刀,举在眼前,可是,定睛一看,眼前却根本没有什么灵魂。
“主公!”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胜赖回头一看,是土屋昌次,他浑身带伤,拄着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哦,是昌次啊秋山纪伊怎么样了?”胜赖使劲睁睁眼,确认拄着刀站在眼前的确实是昌次。朦胧的月光下,受了伤的昌次显得那样虚弱。“昌次,怎么了,你要挺住,秋山纪伊到底怎么样了?”
“战死了”
“小原下总”
“战死”
“令弟昌恒呢?”
“也战死”
昌次的口里重复着同样的回答,恐是坚持不住了,他突然摇摇晃晃,踉跄了两三步,一头栽倒在月光里。“昌次想死在妻子的身边,才一个人回的。主公,快快快些了断,四处全是敌人。”
“哦。”胜赖木然地回答道,他瑟瑟发抖。刚才一直被错觉所笼罩,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可是,当他突然从茫然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害怕得发抖。大家都成了幽灵,只有我还活着令他醒悟过来的正是想死在妻子身边、踉踉跄跄返回来的昌次。
“昌次”胜赖的声音阴森森的,听起来不禁令人心惊胆战“你,那样还能为我介错吗?”
他突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先这样逃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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