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种打算?像你这等聪慧之人,不会没考虑过。”
“先生,到那时,奴家自会坦言真相,请求高台院夫人谅解。”
光悦大吃一惊“那么,若被高台院夫人赶走呢?”
“尚未想到那一步。”阿袖忽然显出蔑视神色,语气铿锵道“奴家从来都不知什么生死,只是想做必须做的事。”
光悦放下心来。忽然,他把手中茶碗当啷一声扔在榻榻米上。茶碗跌成两半。他又把碎片慢慢收拾起来,装进盒子。光悦脸上并无怒色。他定是出于某种考虑,才把茶碗摔碎尽管这么想,可茶碗被打碎那一瞬间,阿袖还是震住了。
光悦十分清楚阿袖的疑问,但他并不做声,单是默默把碎片放进盒子,用高台院喜欢的西洋印花布轻轻包了起来。再次看向阿袖时,他已然一脸平静,道:“我不明高台院夫人是怎么想的。”
像有一阵冷风吹过,阿袖不禁伸长脖子“为何?”
“居然拿一个破碎的茶碗让我取名字,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啊?”
“即使问夫人这个使者,恐怕也难以解开这个谜。看来,光悦只好跟夫人去一趟,亲自问问高台院了。”光悦严肃道“我些许准备一下,请稍候。”他把包裹放下,出了客厅。
阿袖两眼湿润了。无需再问,光悦决定亲自赶赴三本木。照他的气性,定会把真相与高台院夫人和盘托出,再让夫人定夺。一向令人觉得认真、甚至有些呆板的光悦身上,居然有着如此果断的一面,这让阿袖不无惊心。
未久,光悦穿上了出门的衣服走来,看都不看阿袖一眼,恭恭敬敬拎起包裹。他恢复了常态,变得轻松了“走吧。”
阿袖默默跟在光悦身后走了出去。门前已为她备好了轿子,却没有光悦的。看来他还在严格遵守太阁生前的命令,不敢坐轿。
京城炎热如蒸笼。不久后,避暑之人就会挤满贺茂川河滩。阿袖坐在轿内,忽而叹气,忽而闭目养神,忽而又扫几眼两边的街道。高台院对她产生怀疑,让她到光悦处出使,却因此了却她一桩心事,真是一件幸事。但同时,她竟产生了生之将尽的感觉。至于打碎的茶碗,光悦究竟会如何向高台院解释,也让她期待。
到了三本木,阿袖与光悦一起来到高台院面前时,光悦的话让她大出意外:“夫人,这女子说的事支离破碎,乱七八糟,光悦一句也未听明白。”光悦边说边解开包裹。阿袖气得发昏,听他说话的口气,她仿佛如个白痴。
自从光悦向高台院建议,平时要把房间窗户尽数打开,并用冰凉的井水来和炒面之后,高台院的笑声出奇地多了起来。她将头发剪短了,面颊亦显圆润,比在大坂时看来更加年轻。再加上没有孩子,她完全像四十刚出头。
“给先生添麻烦了。我还以为阿袖做事利索。”
“在博多时,光悦曾见过这个女子,真是比男儿还要强,结果被治部大人带到京城光悦对她还颇为钦佩,可没想到,她今日所说的事,小人却丝毫也不明白”光悦一开始就把阿袖与三成的关系抖了出来,接着打开放茶碗的盒子。
高台院似吃了一惊。阿袖与三成的事,她恐是第一次听说。“孝藏主、庆顺尼,你们都退到外间去乘凉。”高台院把二人支走后,光悦故意小心翼翼把裂成两半的茶碗放到盒盖上,道:“究竟是侍女不小心打碎的,还是想在修补之后,再让小人命名?”
高台院飞快地扫了茶碗一眼,立刻把视线转移刭阿袖身上。此时阿袖已缩成一团,俯在榻榻米上,头也不敢抬。高台院道:“光悦。这最好问问茶碗。茶碗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袖吓得屏住了呼吸。光悦说话单刀直入,太过离奇,而高台院的回答更令人意外。
“启禀夫人,这茶碗跟小人说了些不吉利的事情。”
“什么?”
“她说她乃是奉谋刺夫人的密令,来到夫人身边的。”
“这些我早有察觉。但既然已裂成了两半,她的想法恐怕也会有所改变。太阁生前喜爱的井户茶碗不就是先例吗?修补后还能用吗?”
光悦用犀利的目光扫了阿袖一眼,装模作样地把打碎的茶碗拿了起来“这不像是夫人修补好后,带给小人的东两。”
“有理。”
“可是,就这样扔掉亦不免可惜,光悦想再修补修补。”
“修好之后,如何命名?”
“它大概是碰到了谁的袖子才打碎的,尽管是一件瓷器,也大不幸故,小人想给它取名谁袖。”
“谁袖?好名字啊,阿袖。”
“是。”
“名字是好,我也有好奇心,想让光悦拿另一个,这个我要了。阿袖,你问问这茶碗:它到底是想留下,还是跟光悦走?”
阿袖慌得直眨眼睛,高台院越来越让她摸不着头脑。高台院眯眼凝视着阿袖。与在大坂时相比,她确像是变了个人。她原本就非平凡女人,在大名面前都能毫不在乎与丈夫争辩。但自从秀吉故后,她似受到了沉重打击,变得拘泥起来。可她出让西苑来到三本木后,竟又变得开朗了许多。若太阁还在世上,定会说笑:“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休再世。”
“阿袖,那个茶碗是不是不想保全,才故意把自己打碎的?你听一听它们有什么看法。”
“是。”阿袖咬咬牙把茶碗拿到自己膝边,煞有介事把两个碎片放在耳边。
“听到了吧?茶碗这个东两啊,懂得尘世疾苦的少,我行我素的多。它们口无遮拦,你要好生听着。你听听,把它们粘好,再取名谁袖之后,它们是愿意让我使用,还是愿意让光悦使用,或者,它们宁愿破碎,不想被粘好若它们不愿在一块,就已非茶碗,只是毫无意义的瓷片。到底是何意啊,说来听听。”
“是。奴婢已听见了。”说着,阿袖把茶碗从耳边拿开,此时,她嘴唇煞白。尽管如此,她依然保持镇定。
“它门怎么说?”
“它们说想留在夫人身边。”
“这么说,还是想让光悦粘起来?”
“是。它们还说,想借被分成两半的经历,‘重新体味人生,发挥茶碗的本来作用。’”
“哦,它们是这么说的?真是心志可嘉啊。”
“是。”阿袖又轻轻把茶碗放回原处。“奴婢有一个请求。”她看看高台院和光悦,低下头。
“何必这么郑重其事,我刚才已说了,我不会赶你走。”
“奴婢想说的是,茶碗粘好后,夫人能否赐给阿袖?”
“你想要这个茶碗?你如此喜欢它?”
“不,奴婢想把它送给一个人。”阿袖轻松地笑了“奴婢想把它送给我曾相好过,后来又分散的人。奴婢想亲手把这个修好的茶碗送给他。”
高台院和光悦不禁面面相觑。刚才表情尴尬的阿袖,忽然间似乎下了决心,坐得笔直。
“一个旧相好,他是”
“请夫人莫要问,就算是体恤奴婢。”
“可方才你说,你们曾相好过不相告,仿佛是不给情面。”
光悦转向阿袖“阿袖,夫人所说也在理。你若实在觉得不便,那就”
“不,奴婢愿意说。”
“是。”
“金吾中纳言大人。”
“小早川秀秋大人?”
光悦一头雾水,而高台院似乎更为吃惊。金吾中纳言秀秋乃毛利一族的小早川隆景之养子,亦为高台院亲侄。
“连金吾大人都成了你的客人?”
“是。中纳言大人出征高丽时,在博多的柳町”阿袖脸红了,举袖遮住脸,但话却未停顿“中纳言说受太阁的申斥,一连几日与阿袖在一起。”
“中纳言也是年轻体壮的男子。”
“阿袖也年轻。出于对太阁的敬畏,二人后来遗憾地散去了。”
“你想把修好的茶碗赠给他?”
光悦似明白了阿袖的心思,急得声音发抖。
“是。凭先前的旧交情,奴家想去拜访他,叙叙旧。”
“这亦不失为风流之举。”光悦大声感叹,飞快扫了高台院一眼。高台院能够察觉阿袖之隐情吗?
阿袖似已预见战争在所难免,为了不让战局扩大,她能做的只有尽力把毛利一族排除在战争之外。因此,她想借赠茶碗之机,向秀秋倾诉自己的愿望和苦心
光悦正想到这里,只听见高台院爽快道:“你去见金吾大人,是不是想让他莫与治部为伍?但此事你做不来。就连我都不敢轻易开口。毛利氏有辉元在,不是你一言两语就能扭转乾坤的。这实在难以想象。”
光悦屏息凝神,注视着二人。阿袖的嘴唇逐渐恢复了血色。在光悦看来,阿袖并非一定要拜访秀秋,她只是想用行动打动高台院,让高台院知道,她并非心胸狭窄的石田三成的玩偶。
高台院似也意识到了这些,虽然嘴上严厉,眼里却充满戏谑:“想去游说金吾中纳言?真是可笑。即使这个茶碗修补好,我也不会送与你。算了吧,阿袖。”
“是。”
“茶碗先放在我这里。”高台院笑道“光悦,这个破茶碗先不要补了。”
光悦不解地低下头:“这样合适吗?”
“谁说不合适!谁袖自从你取了这个名字,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茶碗与阿袖甚是相似,恐是名字相近的缘故。”
“茶碗其实就是阿袖。”
“阿袖的心中现在颇为迷茫,支离破碎。就暂时把它放在我这里吧。”
“好。我想茶碗必十分高兴。”
“若它性情顽劣,恐你也未必会为了这么一个破茶碗,特意来一趟。”
“夫人明鉴。”
“它定有可取之处,你才为它命名,并想修补如初。”高台院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道“因此,阿袖让我担心时,我就再请光悦来,你说呢,阿袖?”
“是。多谢夫人。”
“你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喜欢你。作为女人,你我都是茶碗。年纪轻轻就要在这尘世摸爬滚打,被人揉捏,最后慢慢成形正因如此,我们的位置,我们的心,都如土如泥。”
“多谢夫人指点。”
“茶碗盛茶茶心乃自然之心,是太平时能真正宽慰人心的东西。这是利休居士原话。你愿不愿意永远怀着这样的茶心,来伺候老身?”
“愿意。”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休要擅自做主。只管放心,”高台院大笑道“那么,茶碗的事就这样罢了。你先退下吧,我还有事要责备光悦。”
光悦终于放下心来,他故意不解地大声道:“哦,光悦究竟犯了何等过错,非要挨夫人斥责不可?”
等阿袖离去之后,高台院牢牢盯住了光悦。光悦不禁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每当高台院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时,定是有要事吩咐。只听她道:“你辛苦了,光悦。”
光悦默默施了一礼。
“能不能再麻烦你走两个地方。两处就足够了。”
“遵命!只要能够办到,小人愿意赴汤蹈火。”
“先到福岛家走一趟,再去金吾家看看。”
“哦”“你到福岛家,只需告诉正则,说我非常担心少君未来。”
“担心少君未来?”
“是。一旦天下大乱,这个无助的孩子就无立足之地了。为了不让少君沦为乱世饵食,切切不要错失可以依托的大树。”
光悦又恭敬地施一礼,他已完全明白高台院的意思了。高台院已断定家康会出兵讨伐上杉。而一旦家康出兵,地处江户与大坂之间的清洲城主福岛正则的向背,就变得异常重要,它将关系整个丰臣氏的前途。故,高台院才秘密派他前去,叮嘱福岛不可轻举妄动。
“其次,阿袖今日所言,以及方才老身教训她的话,你要把它们当作笑话原封不动讲给金吾听。要仔细,不要有遗漏。”
“是。”光悦不禁连连点头。
看来,刚才高台院训斥阿袖,定是因为阿袖完全说中了她的心思。高台院也不希望金吾中纳言站到三成一边。“你明白了,光悦?”
“是。小人完全明白了。”
“呵呵。那就好。有劳你了。”高台院朗声道“阿袖很有意思。”
“的确是个奇女子。”
“看来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心中怜悯着治部。”
“夫人慧眼,小人以为,她服侍夫人,是想为治部一族求情。”
“不错。光悦不愧是鉴宝名家。”说着,高台院把眼前的碎片接到一起,道“女人真是悲哀。光悦,这个茶碗是你故意摔碎的吧?你故意把它摔碎,才有阿袖与茶碗一样的说法。光悦,这个尘世,也已被摔成了两半,我们必须把它修补起来才是啊。”高台院感慨万千,将碎片放回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