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最苦。他们并未得到什么,只是没有了战争,他们不会身死于战乱而已。因比,武士应该时刻想着百姓之苦,节俭第一,不可奢侈。”
家康于二十七日返回江户城,然后在西苑与竹千代同过了六日。这是三代将军家光最后见到祖父了,但他总是痴痴地望着家康。在这个敏感少年眼中,此时的祖父乃是一棵在阳光下散发着万丈光辉的巨木。许正因为如此,日后他才命人为家康公画了十多张像,筑建了华丽至极的日光东照宫。此为后话,不表。
腊月初四,家康见伊达政宗已无力举兵,便离开了江户。
柳生宗矩奉将军秀忠之命,负责护送家康回骏府。秀忠许是已知宗矩奉了家康之命,担当竹千代的师父,才故意把他安排在家康身边。
返回骏府途中,家康依然颇为快意,有如一条在阳光下畅游的鱼,但他肉身上的疲劳已无法掩饰,此次来回,终令他劳累至极。
家康自己似也感觉到了。他一路在稻毛、中原、小田原停留歇息。至三岛时,他说要在此西南八里处的泉头城旧址造一处隐居之所。泉头城旧址在堂庭北的清水池旁,在此背对小田原北条氏的山陵建造一处别苑,必是一处名胜。
“又右卫门,你来看看,作为隐居之所,天下再无比此处更佳的了。”
在前往江户时,家康以狩猎为名考察沿途地形。返回途中,他却在思量选择何处为隐居之所。宗矩一边与家康闲话,一边徒步跟在轿边。
若是阳春三月倒罢了,现今乃是腊月中旬,寒风毫不留情呼号而来,清水池四周皆不过一片落寞的荒草地。
来到一处小山脚下,家康命人住轿,让人在一株萱草的背阴处铺上毯子,道:“又右卫门,来这里坐。”
“是。”
“此次与我一起狩猎,有何体会?你觉得百姓都安乐了?”
“是。与乱世比”
“不会被人杀掉仅仅如此,便是福泽?”
宗矩不答。人之幸福,并非仅仅与悲惨旧事相比便可感知。
“哦。你要是回答不了,不答也罢。”家康听着呼啸的寒风,眯起了眼睛,道“若领主非良善,不守规矩”
“哦?”“我是说年赋。设若他们大肆抢掠百姓,实施恶政”
“哦”“到时百姓应该向何人诉苦呢?若向领主家臣诉苦,不管你如何诉说,他们亦不理会。”
“是。”
“又右卫门!”
“在。”
“我要解决这些问题。若农夫发起暴动,领主自有足够的力量镇压。但是此时的武力,已非防卫之需,乃是欺凌百姓的恶贼所为。”
宗矩听到这里,心头为之一震“是。此大违武士之道。”
“必须照拂百姓。领主施行恶政,百姓可以直接向将军提出诉讼。只有这样,大名才不敢任意胡为。”家康在寒风中蜷缩着身子,目光却如炬。
柳生宗矩对家康此言不甚明白。为政根本在于慈悲,慈悲乃是佛法胸怀,若脱离慈悲,便不配当政。而且,武士乃是佛祖之子,百姓也是佛祖之子,他们都应受到慈悲之光的照耀,不得有半点不公。宗矩时常会听家康说起这些,他明白家康的心思,但应怎样判定一个准则,以区别善政恶政?
“大人的意思,是说在领主欺凌领民时,领民可以直接到将军处告状,是吗?”
“若非如此,便无法防止领主作恶。”
“大人是说,将军也可能支持农夫?”
“正是。所谓暴动,有些毫无理由,有的则是因领主的恶政所致。”说到这里,家康似又想起了什么,问了一个让宗矩深感意外的问题。“你知古人为何把一反分为三百六十坪?”
“在下不知。但,自从已故太阁丈量天下土地以来,一反便改成了三百坪,至今通用。”
“正是。太阁并不知一反之含义。他整日埋首于战事,无暇研习典故。一反必须是三百六十坪。”
“哦?”“有一种说法,是一坪地的收成即是一人一日的食粮。一年三百六十日,因此,一反也便是三百六十坪。一反耕地的收成,乃是依靠农耕为生的佛祖之子一年的口粮。一切都因此而起,太阁却因三百好计量为由,将一反改成了三百坪。但,目下的农耕比先前长进甚多,若辛勤耕作,即能弥补内中差别,也就不追究太阁是非了。”
“是。”
“但,我们却不能忘了,我们生在世间,一日必须耕种一坪土地,方能生存。这便是佛祖赐予世间众生的平等慈悲。既能降生于世,便能生存下去。此乃神佛对众生的关怀。上天的慈悲之手会伸向每一人,让每一人生存下去。若忘记这一天意,便不配当政。”
寒风呼啸着掠过水面,吹起阵阵涟漪,天空飘起了羽毛一般的雪花。宗矩屏住了呼吸,望着被寒风吹红了脸庞的家康公,心中思虑:要在此处筑建一隐居之处、安享晚年的家康公,究竟想说什么?
“百姓辛辛苦苦耕种,才从一反地中得到些收成,因此,绝不能夺取其四分以上。六分收成乃是百姓耕种土地所得俸禄,若不把六分交与他们,神佛便会震怒。武士不事耕种,若有了四分还不足以防卫,武士只会成为无用凶器。”
柳生宗矩在这一瞬间,仿佛感觉到被一缕强烈的佛光照耀。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树枝,均突然抽叶开花,眼前净是初夏情形
“因此,领主必须恪守四公六民之规,否则,就必须受到责罚。”家康笑道“若出意外,天有灾舛,甚至突发兵变,领主要说明情况:方可免受责罚。若非如此,百姓便可能揭竿而起。”
“百姓揭竿而起,必会酿成暴动。”
“虽说允许直接诉讼,但这毕竟是对领主的逆反。因此,大名会因为被起诉而除封,而诉讼之人也会受到惩罚。刑断诸事,不可儿戏。”
“是,从前就有比睿山僧徒和南都的暴僧怂恿百姓上告旧事。”
“我决定了,我决定了,又右卫门。”
“啊?”
“我要制定一条直接诉讼的法度。被告大名将被除封,诉讼的领民也将被施以钉刑。”
“钉刑?”
“在根本上还是慈悲,如此方能有效控制恶政。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并不反对。好了,我们回去吧。”
“那隐居住处的筑建?”
“以后再说无妨。我一直在为自己寻一个明春上洛归来后的安心之所。我寻到了!太冷了,我们回去吧。这一带的景色真不错。如一心只想着皇家而忘了万民,就如同这美景当中有山,却没了水一般。只有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才是真正的太平。你有机会,就把这些话说给竹千代。”
家康一行当晚住在了濑子的善德寺。
元和元年腊月十六日,家康回到骏府,新年之声依稀可闻。
此时,奉了伊达政宗密令前往欧罗巴的支仓常长一行,从罗马经由西塔非,到达佛罗沙,然后朝着里窝那港前进。
菲利普不会派出援军,消息也传不回日本了。在上总介忠辉被圈禁于深谷城、伊达重臣片仓景纲去世之后,伊达政宗在仙台城读着家康写来的书函,身上流淌的滚滚叛逆之血渐渐冷却
家康和前来迎接自己的儿子远江中将赖宣同入了骏府城,与随后赶来的土井利胜见了一面。土井利胜禀报,伊达政宗郑重其事给将军回了一函。
家康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