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听着,阿幸,我喜欢像你这种女人。男女之间也如战事。你的不恭让我心绪躁乱。你生得美,令我喜。但我惧怕光悦。光悦和所司代板仓、伏见奉行小堀以及商事总管茶屋、堺港奉行成濑都过往甚密,还牢牢抓住了大御所的心。万一光悦说几句大久保长安的不是,长安可就要掉脑袋了。”
这才是真话!阿幸突然大笑起来。她有些同情起长安来。长安和自己关系疏远,自然不只是因为这个,因自己对长安醉酒后的荒淫深感厌恶,才疏远他。阿幸的反抗有时会令长安斗志倍生,有时又让他束手无策。不过,这都和光悦有关。
“有甚奇怪的?你明白我的心吗?”
“明白。您早就当明白告诉我要做盒子的事。”
“阿幸啊。”
“嗯?”
“倘若我据实以告,你能发誓不说与别人?”
“大人您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倘若您发现我泄露大事,尽可立刻杀了我。阿幸不过大人手中的一只小虫。”
“呵呵,只怕这只小虫会从笼子里逃了去。”言罢,长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我就实说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放到盒子里。”
再次把绿玉放到膝上,长安伸手入怀。拿出来的是那封联名状。他醉醺醺把联名状上的带子解开,刷地在阿幸面前展开。
阿幸故意淡淡一看,但一看之下,险些呼出声来、文书上以松平忠辉为首,下面写满了大久保忠邻及诸大名的名字。
“这是这是什么游戏?”阿幸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声音却打着颤。在那些名字中,确实出现了光悦最为担心的高山有近和内藤如安。
“怎的了,吓了一跳?”长安似已下定决心,显得异常沉着,将联名状重新卷起“其实,我今日欲带了这个去伊达政宗府上请他签名,没想到,没想到”
“陆奥守拒绝了?”
“正是。陆奥守甚是吃惊。”长安道“他认为这是谋反的联名状,说要把它好生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过你看啊,这哪是什么谋反的联名状,上边清清楚楚写着:有志之士发誓共同携手,齐心合力朝大海前行!”
“所以,您是为了把联名状封存起来,才让我做盒子?”
“正是。听他这么说,我多少有些担心。我明白,现在虽然还是将军秀忠公的天下,但若真心颠覆,并非无隙可乘”
“”“大御所毕竟年事已高。一旦大御所不在了,将军若是不顺着我们,生意不好做了,就等着尼德兰和英吉利打过来吧。陆奥守是如此假设。不过我以为,正是因为日前有这样的见解,索德罗才会拼命。因为二代将军更信赖三浦按针,而非他索德罗。到那时,将军就得退位,让位于三代将军,亦即我的主子、将军大人的兄弟上总介大人。我虽这般想,陆奥守却不这般认为。他怕受人猜疑,不仅不愿签名,还想给我安了罪名,要去告密呢。”
阿幸叹了口气。长安这个主意,若得了大坂城秀赖的支持,局势必将向光悦所料的最严重的方向发展。
“那那么,结果怎样?”阿幸不得不催问。
“咳,我就把梦忘掉好了。”长安轻声道,口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已经历过人生浮沉,算是小有所成,也许世人还羡慕我呢。我虽备感失落,却不想和陆奥守争斗,落个谋反的罪名。”
“真的?”阿幸看到长安额头上已有了很多皱纹,不由一阵哀伤。
“唉,太可惜了!”长安啜一口酒“唐罗德里格曾详细告诉过我南蛮诸国的分山情形。若南蛮国的人到日本来挖金山,大御所和幕府的总收人便只是产出的两成多,一半分与采金者,剩下的再分给大御所和菲利普皇上。这样,我的身家自会比肩大御所和将军,也无甚稀奇,但我不能那么做。何止是三倍,我把金库里面的一半都为了将来能进入大海,特意将黄金运到这里。但若出现一些莫须有的谣言,说我为了争夺天下而徇私,我就立时放手。我把梦想封存起来,继续做我的总代官好了。心中的梦,就封存起来,留给后世当话题吧。至于那个盒子,我是想做得漂亮些。”言罢,长安眼中竟然有泪珠扑簌簌掉进酒杯。
阿幸才不会轻易被眼泪骗住。这个野心勃勃之人,不得不和梦想诀别,必会非常失意。心觉幸运之余,阿幸却也有些同情“大人,您的意思妾身明白。妾身会竭尽全力做好盒子。”
“真的?”
“大人本来是让妾身做盒子装些首饰,不过您又要一个,只是为了封存那文书?”
“我是要把盒子送给你。”
“仅仅如此?”
“呃,我的遗物当作是我的情意罢。”
阿幸深感失望。长安依然只会说些奇言怪语。特意一问,是因她担心长安会把联名状的副册放到盒子里,在末尾伪造政宗的签名,赠给伊达政宗。不这样做,就无法堵住政宗的嘴。阿幸相信事情必然是如此。不过,若长安并无打算,倒也不必冒冒失失说出。
阿幸终于持起已冰冷了的酒,送到唇边。
正如长安所言,阿幸非寻常女子。她若是一男儿,早就催着光悦同去修行日莲宗了,也许还会进行那极其清苦、挑战自他魔性的修行。但阿幸终究是一介女子,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故,她虽甚是清楚对长安不可掉以轻心,却依然对他心生同情,这便是造化弄人。
阿幸默默从长安手中接过宝石,约略估算了联名状的尺寸“大小比着信盒”
“阿幸,你体谅我了?”
“是您的一番话让我决定帮您。确要留一个盒子给妾身吗?”
“休要怀疑。那盒子是和你结下姻缘的夫君——我大久保石见守长安用来封存一生美梦的盒子,给我画上最好看的图案!”
阿幸心中已开始筹划,如何使用另外一个盒子。要做一个西洋式的带钥匙的小盒子,然后把锁落下,成为她的遗物。那么,内中应放些什么呢?她在做盒子之前,常常想这些。这时,她眼前甚至出现和长安过往的纠葛,就像春霞中的一丛小花。
是夜,长安未如往常那般耍酒疯,必是有事盘踞心头。
老长时日未在阿幸这里过夜的长安,此夜却难得地安静,让人备感不可思议。凌晨时分,他把那份视若珍宝的文书放进怀里,悄然离去。
长安一出门,阿幸便掀起一扇窗户,向外张望。在她脑海深处,一个问题转个不休:我留下些什么呢?
黎明时分的天空仍然悬着一轮月亮,然而阿幸并没注意那淡淡的月光。女郎花若凋零,徒剩一杆花茎,甚至算不得花朵。行将枯萎的女人想在这世上留下曾经活过的依凭,倘若能够留下一个孩子,那将是最好的遗物,可阿幸不曾生育。想到这里,阿幸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不能留下子嗣作为活过的依凭,那就做一个命运与众不同的小盒子。想毕,阿幸忙关上窗户,急急走回卧房。
她收起洁白的被子,坐到案前,点亮烛火,研好墨,蘸黑笔尖,放入口中咬了两下。突然,她心中一亮:长安和其他侧室育有儿女,把小盒子交给其中某人保管,也并非不可。
阿幸准备好笔墨,却像着了魔似的站起身,伸手往书架里翻。姐夫俵屋给的函纸还在。俵屋又名宗达,擅在京城土产上作画。他表面看来成熟稳重,其实颇有些顽固。他对岳父的接济一概拒绝,自己辛辛苦苦靠给扇子作画糊口。俵屋宗达在纸屋藤兵卫所造的薄纸上画蕨草和鹿兽,制成函纸,十幅一叠出售,深受好评。他曾送与阿幸一些。“那纸不生虫,可保存几百年。”俵屋对自己制的纸和作的画甚是得意,四处宣扬。故除了扇绘,这一项生计的收入也颇丰。
取出纸来,阿幸全神贯注写字。
此盒乃京城女子阿幸所制。阿幸心怀对刀剑师本阿弥光悦的爱慕之情,嫁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为妾。庆长十四年岁末,大久保石见守令阿幸制此小盒。此盒有两款。另一款为大久保石见守藏,内中有一封重要文书。
文书本应有伊达陆奥守签名,但被其以石见守觊觎天下为由拒绝
写到这里,阿幸搁下笔。无论如何要留下真实的记录——她这样想,也想这样写,但实在太困难了。即使这样写,也无法传达心思之万一。就给光悦写封书函吧。
阿幸悄悄把两手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她想到了自己那可悲的少女情怀,几欲哽咽。
窗外,小鸟开始欢叫。阿幸站起身,打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扑面而人。往事加此易逝,让人甚是不安。不过,到底该怎么写,当好生推敲。没有儿女的女人,制一个小盒为遗物,这想法真是奇异。日后那小盒不知被何人打开,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到里面的内容。文意略有偏差,只会招人嘲笑,对盒子自身的命运也会产生巨大影响。小盒固然漂亮,若要人认可,便应该给观者一种感觉,仿佛女人一生的悲哀正穿越时日,绵展开去
“再加上一首诗吧。”回到案前,阿幸细细赏鉴俵屋宗达绘出的纹样。
宗达喜用银箔画蕨,但时日长久银会变黑变灰。不仔细想周全,用假名书写的部分日后很难辨认。书法部分,最好找光悦借些样子来看看。光悦精通书法,在天下大名及其幕僚之中备受称赞,阿幸写的字只能让人想到干瘪僵硬的牵牛花枯藤。此事急不得,先且好生练字。
想到这里,阿幸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她要倾尽全力。挑选图案,画到盒子上,再定下宝石和青贝的位置,还需要颇多时日呢。
“夫人起来了?”一个侍女端了水进来。
“是啊。我要生孩子呢,必须得把心和手都洗净了。”
“啊,夫人说什么?”
“呵呵,我说啊,从现在起要生孩子了。”
“夫人要生孩子?”
“是啊,不过我生的时候,谁也不能看,得一个人悄悄地生。”
侍女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在被褥旁铺上红毛毯,往盆里注了些水。
“好了,你给我准备些染齿用的铁浆。既然要做母亲了,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
“母亲?”
“是啊。我要生个让世人都目眩神迷的漂亮孩儿!”
“哦是。”
“呵呵,你真有趣,好像真明白了。”
“是是。但奴婢完全没想到,夫人您已有了身孕。”
看到侍女认真的样子,阿幸大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胸口,泪珠顿时纷纷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