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猴子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无意中触动了一个小女生的芳心,因为白骨根本就没有心。
猴子继续忙于他的生活,去龙宫刷装备,去地府修改服务器数据,把所有人账号和角色的寿命都改成无限,然后和天庭下来的网管大战。
白骨一直默默地跟随着他,却从来不表白。
因为她害怕一说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跟着他了。
一直到猴子去了天宫,白骨还在地上默默地守望。
猴子后来因为大闹天宫被判了无期,白骨一直等着,她相信他有一天能重获自由。
后来听说猴子被放了出来,来到了这里。白骨心花怒放地去看他,却发现猴子已经戴上了金箍,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一切了。
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记起?
所以白骨不惜一切也要把金箍拿下来。她要知道猴子是不是真的忘了她。
我听完这一切,只有摇摇头。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金箍是佛法给他的烙印,摘不下来的。”
白骨沉思了很久。
“那么至少让他走,让他回花果山,给他自由。”
“他已经忘记一切。花果山也一片焦土,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但往前走,你明知道对于他是死路一条。”
“怎么会是死路一条呢?向前走,到了西天,就可以成佛。”
“成佛对你们来说是功绩,但是一个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无爱无恨的佛,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很久,真没想出区别来。
有些事情,一心想成佛的人看不透,反倒是一具无血无肉无心的白骨看得透。
“要让孙悟空成佛,是为了给天下的妖精看,连孙悟空都能改造好,那么任何人都有希望。”
“就我没有希望,是吗?”白骨冷笑。
这句话里的辛酸与悲凉,不阅尽无数个世代爱恨离别的人不会懂。
我无言以对。
“要猴子回花果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让他破戒,破不能不逐的大戒。”
“饮酒?”
“这算什么破戒,就算八戒那样贪污公款,也最多写份检查,从牵马的交通部调到背行李的后勤部了事。”
“那么女色?”白骨开心了。
“猴子眼睛有x光,所有女人在他眼里都是白骨,这真悲剧。”
“那还有什么办法?”
“只有犯杀戒。”
“比如杀只猪?”
“杀动物只能罚面壁,不够逐出师门。”
“那杀人?”
我叹息:“我是出家人,我不能让他杀人。”
白骨沉默了很久。
“你可以的。”她说。
“什么?”
“杀了我。”
“但你是妖精,杀妖精不犯戒。”
“这次不会。”白骨说“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让他杀了我。”
“你怎么做到?”
白骨不说话,慢慢走去后洞,取出一个箱子来,箱子里面套着盒子,盒子中是布包,一重重一层层,仿佛包着她最重要的东西。
我有些不好的直觉。
她揭开最后一层锦缎,露出来一颗心。
一颗人的心脏。
年头太久,那心已经暗淡失色。
“这是我用了许多个年头、无数人的泪与血塑成的一颗人心。有了这颗心,我就可以真正变成一个人,可以去爱,去感觉。不必再孤独。”
“但是你现在”
“我一直留着它,准备等找到真爱的那一天,就让我在他面前,真正地变成一个女人。”白骨轻轻笑着“现在,那一天到了。”
我只有沉默。
白骨将那颗心捧起,轻轻地放入了自己的肋骨之间。
那颗心开始跳动,它像一个刚醒来的不安的小动物似的疯狂挣扎,我甚至能听见它吱吱的叫声。血开始从心中渗出来,化成血脉,如网四下伸去,攀上骨骼,包裹着它们,化生活肉。
白骨的样子开始变得更加可怖,她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之前她可以用法力说话,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正在经历血肉重生的痛苦的人。这种痛苦和将血肉活生生剥离并无两样。她抖动得越来越厉害,身上的血肉急速凝结。直到那一刻,咽喉在骨间长成,我听到世间最凄厉的长啸。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有勇气的人。为了到达西天,我可以牺牲一切。
但是我想我不敢去经历这样的痛苦,只为了做一瞬间的人,只为了之后永灭永寂的死亡。
啸声渐弱,皮肤开始在她身上形成,最后是一头乌黑长发。
白骨颓然倒地,但伏在地上的不再是白骨,而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沉睡着,无比动人。这是我在世间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这是她当年成为白骨前的本相。
我不会忍心毁了她,我甚至不能接受任何人毁了她。
我承认我无法做到没有感情,如果一个人无情无爱,和佛与僵尸有什么区别?
白骨慢慢睁开了眼。
她虚弱地支撑起身体,来到石前,那上面放着一面镜子,很多年没有人照过,蒙满了蛛网和尘土。
白骨轻轻拂去镜上的尘灰,看着自己的容貌,双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庞。
她笑起来,两行泪却从脸颊落下。
那笑如女子出嫁前的幸福,那泪却是要永别所爱的怅惘。
她慢慢地取出珍藏的胭脂、钗粉与衣裙,那铜妆盒上全是锈迹,为这一天,她准备了太多年。
女子慢慢整理着容妆。我静静地不敢出一点声音。无须催促,我有太多的时间,而她有的却太少。
镜中现出美丽的容颜,她注视良久。终于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你还可以反悔。”我说。
“我不会反悔。”她平静地说。
我们重新来到了洞外,猴子八戒他们正在找我们。
猴子看见那女子,愣了一下。
白骨笑了,她在等待的漫长岁月中,无数个夜里,梦见过这一幕。她憧憬着这次相见,丑丫头终于变成了美丽的公主,和她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她轻轻开口,有太多话想说。但最后,她只能说一句。
“是我抓了你师父。”
猴子没有多说话,举起了金箍棒。
“不!”我大喊着。
但一切都晚了。
白骨倒下去,头顶喷溅出血花,她的半个颅骨全碎开了,积累了千年才重塑的美丽容颜一瞬间毁灭。佛说:“红颜即是白骨,无须心动。”我明白,但我心痛了。佛想得开,我想不开。也许我不适合成佛,也许这世上本并不需要有佛。
她微笑着,无怨无悔。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生死只在一瞬间。片刻前,这血肉曾经问我:“你说,我该戴哪一朵珠花去见他?”
我仰天无语,许久后,才记起有人用生命要换的东西。
我说:“猴子,你走吧。”
猴子问:“你要我去哪里?”
“去你来的地方。”
“五行山下?”
“你不记得你的故乡了么?”
“在哪儿?”
“在一个叫花果山的地方”
“花果山?在哪里?”
花果山已是一片焦土。猴子回去了,什么也找不到,那里已不再有人等着他。所有记得那段过往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即将死去。
西游,就是抛弃一切,走向终点的过程。
而我们四个,也终将忘记那一切。因为我们一路苦苦追求的,就是忘却。
我听过一句话:“如果你已经不能再拥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但我现在知道:如果你已经不能再拥有,最好的结果就是忘记。
我不能告诉猴子真相。不能告诉他那些淋漓的血,绝望的牺牲,那一片废墟和无尽的荒凉,全来自当年的热爱与理想。
我们都回不去了。
而前路早已注定,路的尽头,也是一片空旷和无尽的荒凉。
我突然明白她才是幸福的,因为她那么执著,拒绝相信命运。
“猴子,你走吧。你自由了。”
“那么,请把我头上的金箍也摘下来。”
“我做不到。”我的身体颤抖。
“这他妈的也叫自由?”猴子冷笑。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苦笑。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女子的身体开始消散,化为飞灰,来得匆忙,去得飘忽。她作为人的生命,只有这一刻。但这短暂的一生中,她却经历了痛苦、幸福、深爱、奉献、牺牲、圆满。
她重成为白骨,那才是她。
猴子望着那白骨,眼神却惊讶了。
他仿佛认得。
猴子慢慢上前,跪下来,注视着。
“你认识她?”我问。
猴子摇摇头:“记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堵。”
我想猴子没有办法再解除金箍。记起过去的痛苦会让他疯掉。
他拨开土,将那堆白骨缓缓埋葬,他拿起每一根骨胳,细细地打量,擦拭,然后放入土中,像是在埋藏珍宝。
或许会有一天,这泥土下会重生出一朵花儿,有着开朗的笑容。
她已忘却了一切,是全新的生命。
那时我们也都已经不在。
所有的生命,都会重逢于苍穹之下,大地怀中。
不过是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