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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模范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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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得心扑扑跳:现在不用担心发生任何意外的事了。他目光炯炯地监视着打谷场上的工作。可是白昼一天天短起来,每天只能在打谷场上呆七、八小时。愈往后去,工作将愈轻松。也该歇口气了。

    “该犒劳犒劳我了吧?”模范主人对妻子开玩笑说。

    “该犒劳了,我的亲爱的!你瞧你:一个夏天把你累成什么样儿啦。”

    “既然该犒劳,就请我多喝点伏特加吧。”

    但是,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还不能歇着。她比夏天更忙,因为她担心“储藏品”现在就会被人用光。她象少女一样奔跑着,从宅子里跑到下人食堂,又从下人食堂奔到地窖,这里瞧瞧,那里查查,生怕糟蹋了一丁点儿食物。

    “前两天,我们喝了克瓦斯,剩下来的滓,你弄到哪儿去了?”她间厨子。

    “拿去喂鸡了,太太。”

    “我叫你亲手拿去喂鸡,你交给谁了?”

    “对不起,太太,是我亲手倒进鸡食盆里的。”

    “胡说,坏蛋,是你吃了。”

    “哪里我干吗要吃?”

    “看你那副眼神,我就知道是你吃了!我马上去告诉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你是怎样保护主人的财产的;让他跟你算账!”

    骂完厨子,她跑到牲口棚,吩咐打开饲料室的门。每天从打谷场上运来的谷糠和稗子就堆放在这里。

    “今天稗子好象比昨天少了?”

    “哪里,太太,能把它弄到哪儿去?”

    “弄到哪儿去!谁不知道,你们藏在衣摆里,拿回村子里,送给了你们的亲戚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们算账!”

    她从牲口棚到了下人食堂。

    “穷婆娘们,这么点卷心菜,你们要打整多久呀?”她呵斥丫环使女们“早该纺线啦,可是你瞧,她们跑到食堂来唱歌玩儿!”

    “不唱唱歌闷死啦!”老阿加菲雅回嘴说。她从前带过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现在是主人家的女管家。

    “老妖婆,说话没上没下!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算账!”

    等等。

    随着十月的到来,最初的寒潮来了。土地开始板结,草上每天早晨覆盖着浓霜,沟渠里的水结了薄冰;道路泥泞,车辆已经没法通行。但是,这无雪的秋寒对庄稼汉倒是挺好的:他们可以随意走动走动了。如果上帝在冻结的田地上铺一层大雪,那就再好没有了。

    庄园内外变得一天比一天更清静;家用储备品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只是打场的活儿还在全力进行,而且将一直继续到圣诞节前夕。宅子里安了过冬用的玻璃窗,火炉也生起来了。午饭后,不到六点,天就渐渐黑了,不久,点燃了蜡烛。丫环们已经纺了一周多的麻线,每夜纺到鸡叫,天刚破晓,她们又起来干活了。十月中,一场初雪封住了冻结的大地。

    “今年风调雨顺,年景不错!”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兴高采烈地说“夏收挺好,冬麦也大有指望,不会沤烂。”

    “还是慢点吹牛吧;说不定还会碰到解冻天气呢。”

    “不,不会碰到解冻天气;这我有把握。既然秋天这样寒冷,十一月以前又下了雪,那就是说,马上就会有雪橇路了。”

    白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忙着通常的营生。清早,他披件皮袄,穿上涂过鱼油的大皮靴,向烘谷房走去。现在,他只在吃中饭时休息半个钟头;在连枷的吱喳声和敲打声中,时间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漫长的夜晚却给普斯托捷洛夫带来了苦闷。不幸,他近来爱上了杯中物。大厅里的柜子中有一瓶果子酒。他踱着踱着忽然溜到柜子前,喝上几口。直到酒瓶见底,他才不再蹑手蹑脚走近柜子。

    “还没喝够吗?”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一再警告他。

    “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变成酒鬼的。伏特加对我的身体有好处;金丝桃露酒能驱风湿。”

    “依我看,喝一杯两杯就够了。喝上了瘾,以后要戒就难了。”

    “那你就别给我放一整瓶在这儿;你认为该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不就得啦。”

    “好,我以后只给你放半瓶在这儿。”

    “我心里烦死了,我的老伴!路又不好走,行市又不清楚盘算来盘算去,越算心里越烦。”

    “忍耐一点吧,找点事做做。我就不烦,因为我总有事做。”

    的确,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要做的事很多,它象-根没有尽头的线,越扯越长。忙完家里的储备食物,又得忙着给家人缝制衣裳。大人孩子都需要添置内衣,但是先得给每个女儿做件居家穿的印花布连衣裙。她从箱子里取出几匹没漂过的粗麻布,又想起去年剩下的一段印花布,于是她向邻居借来裁衣服用的纸样子,现在就坐在大厅里,和两个女裁缝裁剪衣裳。两个大女儿的衣服,当然要用好料子做,但是路还不通,没法进城去买,再说手里暂时还没有现钱。

    钱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十月末,雪橇路通了,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时出去观望通往县城的道路。粮食贩子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来了,但是他们出的价钱不大。一俄石黑麦出十二卢布,一俄石燕麦出八卢布。不过,发个利市,模范主人决定贱价出售一部分,以便对付紧急的开支。他卖了五十石黑麦、五十石燕麦,又卖了一些油和蛋,这样,他手里就有了现钱。

    夫妇两人坐车进城去买东西。丈夫负责采办招待客人的用品,妻子专门选购衣料。他们遍访了城里的熟人,特别是驻军的军官们,并且提醒他们冬季行乐的时间已经来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向座商们打听粮食行市,证实他出售的第一批农产品虽说卖得便宜,但是吃亏不大。最后,两口子把买来的一大堆东西装上车,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回到庄园里。谢天谢地!现在可以体体面面地接待任何贵客了。

    十一月半,小姐们的新衣裳刚做好,通波斯列多夫卡的大道上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来得最早的客人是驻扎在各村的骑兵连的军官们和邻近的地主们。宅子里热闹异常;唯一的一个听差阿松累得支撑不住了,虽然派了两名童奴做他的下手。从早上起就开始殷勤招待客人:喝茶,吃早饭,吃中饭。不过,请诸位多多包涵,全是家常便饭。晚上,那位廉价聘请的女家庭教师弹奏钢琴,闺秀们和军官们婆娑起舞。客人们常常在这里过夜;男宾们往铺在大厅和客房的地板上的毛褥子上随便一倒,就呼呼睡去;女眷们欧在阁楼上小姐们的闺房里。有些客人要在这里住两、三天,他们的侍仆和马匹也一起留下来,主人不但不嫌弃他们,反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自己以后也会照样在人家家里快活两、三天。

    虽然家里有客,却并不妨碍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去监督打谷场的工作。大家知道他是个模范主人,理解他非亲自监工不可的道理;再说,这时白天很短,一天干不了五、六小时的活儿,到吃中饭的时候,普斯托捷洛夫就没有事了。况且,有时他根本不去监工,只到烘谷房转一阵儿,对庄稼汉们说:

    “你给我小心点,伙计!别丢失一粒粮食粒儿!”说完便转身回家,因为他相信打下的粮食不会短少一粒。

    这一切仅是开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的命名日,十二月十三日快到了。他们十分忙碌地准备着迎接这个日子的到来,因为到了这一天,照例会有一大帮客人到普斯托捷洛夫家来给主人祝寿。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跑遍亲友家,邀请大家共庆佳节。这其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又卖掉一批粮食,并且进城去买了许多东西。

    十二月十三日,做完弥撒,寿星家里立刻乱哄哄地闹得人仰马翻。客人一批接一批来到,他们带来的男女侍仆聚集了一堆,屋子里装不下,不得不把大部分侍仆安顿到下人食堂去;车马太多,地方不够,只好把它们送到村子里,寄放在各农户家中。

    然而,我不想在这里详细描写节日的盛况。那时候,欢宴宾客的情景到处都是一个样儿,因此,我打算以后专写一章来介绍波谢洪尼耶的欢乐。

    冬天在无休无止的迎送和回拜活动中飞快地逝去,但是过得特别快乐的是圣诞节节期1和谢肉节。

    1从圣诞节到主显节的节期。

    圣诞节前的两三天,最后一批燕麦即将打完;主人的烘谷房里的连枷的敲击声渐渐稀落下来,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可以有三个月的时间自称为自由哥萨克1了。他长胖了,晒黑的脸变白了,甚至那操心的表情也从他脸上消逝了。没有一个宴会普斯托捷洛夫一家不去参加;到处都把他们当作贵客,虽然他们一来总是吵吵嚷嚷的一大群。除了拜访邻里,他们还进城去参加军官俱乐部的跳舞晚会;成年的小姐们还把最漂亮的衣裳藏起来,留待参加舞会穿。

    1意为自由自在的人。

    普斯托捷洛夫夫妇在料理女儿们的终身大事上也很走运。由于招待殷勤和待人亲切,一个冬天里他们便把大小姐和二小姐两人的婚事安排好了。一个许给了团部的军医官,另一个许给了县法院的诉讼师爷斯特列比晓夫。两位姑爷都是贫寒之士,但是贫困教会他们怎样搞钱。何况他们并不向女方要求丰厚的陪嫁。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给这两个女儿每人做了两件替换衣服和几件内衣,买了半打银餐具和银茶匙,就把她们打发了。有些人,尽管他们愿意拿出丰厚的嫁妆,上帝也不赐给他们乘龙快婿,可是普斯托捷洛夫夫妇总共只用了两个冬季的时间,便把闺女们带进社交界,并且成功地甩掉了她们。甩掉了两个以后,其余的几个也会一一脱手的。成功的原因在于: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善于看准时机,孤注一掷,而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又能巧妙地抓住对象,加以笼络。

    唯一不称心的是:冬季一天天过去,能够变卖的存粮越来越少。肉食期1结束前夕,普斯托捷洛夫夫妇留下必需的种籽和家人的口粮,把剩余的粮食悉数卖掉,整个谢肉节期间,他们呆在家里。他们甚至没有去参加斯特隆尼柯夫家的follejournee,借口说小姐们希望和未婚夫一起度过斋期前的最后几天。尽管这样,这一年,模范主人的希望并没有落空;他不仅做到了收支相敷,还给两个大闺女即将举行的婚礼留下了一笔为数不大的现款。

    1即圣诞节至四旬斋期之间的时期。

    素食的礼拜一1终于到来。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和全家大小在四旬斋期的第一周里便提前举行了复活节前的斋戒祈祷,因为他们担心到那时冰雪开冻,道路泥泞,会妨碍他们去教堂履行教徒的义务。他们严格地遵守着四旬斋的仪式;只吃蘑菇、土豆、卷心菜、萝卜,以及一般说最不讲究的素食;只有两次,那是在报喜节和复活节前的礼拜日,他们吃了鱼,而且这种美味,普斯托捷洛夫也是事先准备好的。早在头年深秋,寒冻初降之际,他便取得邻居古斯里琴的同意,在后者的池塘里捕捞鲜鱼,又向另一位邻居费尽口舌借来一张大渔网。因为他事事在行,所以这一次的打捞收获极为丰富。梭鱼、鲈鱼、圆腹鲦鱼,腌了冻了二十来普特;在整个谢肉节期间,他们自己吃掉一部分,赏给下人吃一部分,还剩下一些留在四旬斋期吃。

    1即四旬斋期的第一天。

    复活节周过得很安静。道路完全被烂泥淹没,全家人只得在节前的礼拜天,趁天黑之前坐上马车,由劳役农民们推着,才适时赶上教区教堂的早祷。因为路不好走,客人们也不来了;邻近的地主们都关在自己家里休息;连两位未婚夫也是冒着随时陷入雪下水潭的危险,从城里来到村子里的。

    在复活节后的第一周1里,普斯托捷洛夫家一次把两个女儿的婚事办了。既没有请客,也没有出门应酬,第一,因为农忙期不远了;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因为钱不多了。

    1按俄国旧习;人们大都在这一周举行婚礼。

    早上,做完弥撒,立刻举行结婚仪式,礼毕,父母请新人吃一顿早中饭,接着,新婚夫妇便坐车进城,到自己的家去了。

    两个大闺女脱了手;还剩下八个小的。

    无论是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还是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都没有工夫去想念嫁出去了的女儿。感谢上帝,他们已经履行了做父母的义务,给女儿们筑了案儿,再没有什么要为她们操心了:况且,农忙期已经到来,庄稼汉们已经扛着耙子上春播地里干活去了。模范主人普斯托捷洛夫早在头年秋天就把地翻过一遍,现在只须松松土。尼柯林节一过,就要播种燕麦,往后,又将是翻耕和松土。

    总之,夏天渐渐逼近,随之而来的将是没完没了的一长串日子,在这些日子里,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得遵循往年的陈例,挖空心思去解开那伤透脑筋的哑谜:他能否完成预订的计划呢?能否做到收支平衡呢?

    “你瞧,菲拉尼杜什卡,夏季的储藏工作又开始了!”他对妻子说,竭力把声音放得精神一些。可是实际上,惶惑的暗影已经爬上他的心头,而且直到秋天才能离开他。

    象我们穷乡僻壤的大多数地主一样,普斯托捷洛夫对农村改革也感到事出突然。尽管一八五三——一八五五年的运动(它只是这次解放悲剧的大序幕)暴露了种种血腥罪行,但是那些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眼前一切事件的真谛的愚钝而又自满的人们,是不会从中汲取什么教益的。生活的须根已经深深地扎入农奴制刑事罪案构成的泥潭里,以致可以立刻将它们移植到新的土壤中。这泥潭滋养了过去,保证了现在和未来,——怎能舍弃那自古以来视为一切行为的准绳、构成整个生存的基础的东西呢?怎能设想一种必须在彻底铲除根深蒂固的旧生活、毁掉一切陈腐希望的基础上建立起的新秩序,去代替原来那种自给自足、无忧无虑的生涯呢?既然如此坚信旧制度完美无缺,那么,任何明白无误的新事物都被当着一种只消吹口气便将立刻化为乌有的幽灵,也就不足为奇了。

    未来的前途使子辈比谁都更加感到心惊肉跳。假如说:父辈错了,因为他们并非人人都是关心子女的家长的典型化身(这一点大家几乎已经开始有了一致的认识),但是子辈为什么要代他们受罪呢?可是新出现的、自生自长的幻想所产生的沉重后果却全部落在了他们身上。父辈已经活够了,享受过了,也该入土了,可是子辈难道他们能为过去的事负责吗?无疑的,轮到他们管理产业的时候,他们将会对农奴人道一些。他们上台后,农奴制下的刑事罪案将会消失,主奴关系将会变得合理“您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是您的孩子”这话将变成现实。还需要什么呢?你看,现在小布尔马金1掌握了产业,他就从来不用皮鞭打人。他待人亲切,说话和气,一切仍然进行得很好。象布尔马金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这是大势所趋。打人是不好的,强迫农夫农妇拼死拼活地为主人干活,是不好的,因此布尔马金就不这样办。可见在农奴制度下也可以过得很好。

    1见下一章。

    但是,如果相信这些新出现的幻想,那就得放弃对圣经的信仰。而圣经里明明写着:奴隶们!你们要服从主人!无论是亚伯拉罕,或是其余的族长1都有奴隶,他们都善于侍奉上帝。为了赢得空洞的夸奖,难道真该弃绝信仰、玷污先辈的遗训吗?为了什么呢?为了投奔那张着大口、愈往下愈黑暗的无底深渊吗?

    1据旧约-创世记中传说,亚伯拉罕是犹太族的开拓者,他的后裔多为族长。

    不,不!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1:不必无缘无故地把如此恶毒而疯狂的骚乱投入农民群众中。

    1“这样的事”指废除农奴制。下同。

    当时大多数地主就是这样想的,阿尔塞尼-波塔贝奇比别人恐怕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并不愚笨,在邻里间,他甚至享有聪明人的盛誉。可是对于这一类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事,聪明人往往比最糊涂的人更加容易糊涂。他们坚信自己的行为和主张完美无缺,养成了积重难返的顽固劲儿。因此,普斯托捷洛夫不仅没有因为甚嚣尘上的传闻而改变自己的活动方式,反而干脆把这些传闻斥之为胡说八道。他仍然扬扬自得地来往于田野之间,挥舞着皮鞭,丝毫不放弃他历来的铁定的制度:犯第一种罪者挨五鞭,犯第二种罪者换十鞭,等等。

    可是传闻在继续增长。一八五六年九月,几位参加了加冕礼1归来的村邻,带口消息说,整个莫斯科都在谈论着势在必行的改革。

    1沙皇尼古拉-世逝世后;亚历山大二世于一八五五年二月登位;翌年八月二十日行加冕礼。

    “这些人的舌头哪,我真恨不得绞死你们,连莫斯科那些汪汪叫的狗东西也一齐绞死!”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听到这个消息,愤然无礼地叫嚷“汪汪-汪汪,狗杂种们就知道乱叫!除非是大家全疯了,才会出这样的事!现在还不会出这样的事。”

    “你这人真怪,老兄,跟斯特隆尼柯夫一模一样!不管你对他说什么,他总是唠叨他那一套!”格利葛里-亚历山德罗维奇-彼尔洪诺夫想说服他。

    “你们尽可以把斯特隆尼柯夫叫做蠢货,可是依我看,他比你们都聪明。”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如果没有一点影儿,长官能让大家谈论这种事儿吗?您想想吧。从前,谁要是胆敢谈论这样的事,准把他流放到马卡尔都不愿去放牲口的地方去。现在,哪个小崽子不张着大口嚷嚷:必须给农奴自由,给农奴自由!长官们却坐在那儿摸脑袋!”

    “全是胡说八道!上头是有意放松缰绳,拿糖果招引人事情开头总是这样的。”

    “我也知道是胡说八道,不过对这种胡说八道还是有一点准备的好。等到突如其来,那就晚了!”

    “得啦!我说过,决不会有这种事,永远不会有!用不着准备。”

    总之,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连一向绝对相信丈夫一贯正确的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也有些动摇了。但她不打算说服他,因为她担心,这只会破坏他们久已存在的和睦的夫妇关系。

    这时,家里只剩下普斯托捷洛夫老俩口了。女儿们已经一个个嫁出去,两个儿子在士官学校毕业,成绩优良,后来又念完参谋总部办的军事学院,现在在参谋部门谋到了好差使。

    “现在要能象从前那样,安居乐业就好了,”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说“可是不成啦!上帝到底还是降下灾难啦!”

    于是,她给儿子去了一封信,要他们好好打听一下,然后把实情委婉地禀告他们的父亲。

    果然,两个儿子先后来信告诉父亲,说是解放农奴一事大有急转直下之势,社会上关于此事的种种传说确有充分根据。收到第一封信后,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心乱如麻,两、三天平静不下来,但是最后,他把来信扔进火炉,并且回信给儿子,不许儿子再向他报道这些无稽之谈。

    报上终于登出了皇上给西部边疆地区总督下的诏书。古斯里琴上校派人给普斯托捷洛夫送来一份载有诏书的莫斯科新闻,因此,要怀疑也真该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现在你看见了吧!”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乘机大胆批评丈夫道。

    “看见什么:看见了蠢事一桩!”他象斯特隆尼柯夫那样反唇相讥说:“尽人皆知,那边是波兰佬!他们造反,就该收拾他们”

    可以说,诏书甚至挑动了他。待他相信即将解放农奴的传闻已经流传到农民中间之后,他便找来区警察局长,大骂他管束不力,后来又赶到城里,管县警察局长叫绣花枕头1,局长听了这个带有女性意味的名字,一时捉摸不定:人家是不是存心侮辱他。

    1原文意为头饰、帽子,转意为笨蛋、草包。为了照顾下句,权且译为绣花枕头,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意。

    “好吧,我自己来办这事,我来监视你们所有的人!”他威胁说“我只要一碰到‘汪汪乱叫的狗东西’,不管他是我家的农奴,还是别家的,立刻把他抓到马房里,接他一顿。真是怪事,流言蜚语传遍了全县,可是他们,我们的保卫者却只会于坐着,吹吹口哨,不闻不问!”

    他果然开始监视农民的言行了。在波斯列多夫卡,恐怖的情绪还没有消逝,农民们谁也不吭声,可是在邻近的村子里,农民们却大谈而特谈。于是,有一天他引来一个“汪汪乱叫的狗东西”将他痛打了一顿。自然,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不良反应,邻村的地主,也就是那个“汪汪乱叫的狗东西”的主人甚至还很感激他呢。但是从这时起,人们开始在背后嘲笑他。

    “你看你变成个什么样儿了!”彼尔洪诺夫责备他说“简直象个妇道人家!只有妇道人家才会到现在还不相信这个,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连斯特隆尼柯夫也在嘲笑你啊!”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把教区神甫请到家里,建议他利用下一个节日,在教堂里布道时讲一讲永远不会有这种事。可是这位神甫脑子迟钝,从来没编造过圣迹,因此这一次他感到非常为难。这时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便提议由他自己代拟布道文。果然,说干就干,他提笔疾书,不出两个小时、布道文便写好了。布道文里说,亚伯拉罕有奴隶,以扫和雅各也有奴隶,约瑟的奴隶甚至比羊还多。总之,他说得明明白白,连三岁大的孩子也不可能不懂。

    就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一个礼拜日,教堂里挤满了农民。来听讲道的不仅有本教区的地主,也有远方村庄的地主。在规定好的时间,弥撒结束之前,神甫走到读经台前,用柔和的声音说:

    “地主先生们,庄稼汉们!请大家走近来一点,走近来一点!”

    人群蠕动起来。庄稼汉们聚精会神地听着,看来他们已经听懂了;可是,唉!他们实际理解的恰恰和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希望他们理解的背道而驰。

    后来,斯特隆尼柯夫上省城去参加全省贵族长会议,带回了确实的消息。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普斯托捷洛夫夫妇关在波斯列多夫卡,既不出去串门,也不请客上自己家里来。不久,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对产业的经营也放松了;据说他开始拼命喝酒了。

    “瞧他,还是个模范主人!”村邻们这样谈论他“只要自己的庄稼汉肯自干活儿,我们全可以当模范主人,可是现在,你去当主人吧!”

    一八六五年,我因事回到我们穷乡僻壤呆了一些时候。在一个教会的小节日,我到普斯托捷洛夫他们那个教区教堂去做弥撒。教堂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个教堂执事和一个村长,我发现只有两个教徒,站在围着污秽、破烂的红呢子的小平台上。原来是普斯托捷洛夫老俩口子。

    做完弥撒,我走到他们跟前,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这两、三年的变化使我大吃一惊。他的右腿几乎完全瘫了,因此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不得不时时扶住他的臂肘;他的舌头僵硬,眼睛浑浊无神,听觉失灵。尽管这一天还刚刚开始,可是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阿尔塞尼-波诺贝奇!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我向他们招呼说。

    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和我打了个照面,默默地指着丈夫,哭了,可是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来。他张着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好象要看清那使他不得片刻安宁的什么幽灵似的。

    “阿尔秀萨!老朋友在对你说话!”妻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道。

    他慢吞吞地把头向我这边转过来,转动僵硬的舌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该一死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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