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县在省里的名声不好,在贵族会议的选举中扮演着很不体面的角色。我们县里的地主没有一个当选过省贵族长,而且对于县贵族长这个职位也很少有人感到兴趣。对社会公益持冷漠态度,则是普遍的现象;去参加选举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这需要自己掏腰包,而我们那一带的地主又没有闲钱。因此出席贵族会议选举大典的人,大都是所谓“贤达之士”1(通常由贵族长供给他们旅费),以及本人也想当选一官半职的地主。
1“贤达之士”通常系指那些出卖自己的选票的贵族。出卖选票是贵族长选举中极为普遍的现象。
由于这些条件,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斯特隆尼柯夫三年一任,一连当选了许多任本县的贵族长,从来没有遇到过竞选对手。每隔三年,他带着他的远征队兴高采烈地出发到省城去,设法保持住自己的法定选票(大约不少于七票;如果得不到这个票数,本县就会被宣布为非独立县而合并到邻县去),并在远征队的成员们中间分派好各人的职位,然后回到家乡,各霸一方。这已经成为习惯,谁也不会想一想,除了斯特隆尼柯夫,还有什么人能当贵族长;除了格拉札托夫,还有什么人能当法官;除了梅塔尔尼柯夫,还有什么人能当县警察局长。
斯特隆尼柯夫念过高等学校,但是他笨得出奇,懒得不可救药,以致学校当局一再想将他送回给他的父母。念到高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他母亲死得更早一些)。这个年轻人没有多加考虑,不等毕业便离开学校,进了驻扎在我们县城里的龙骑兵团,从士官当到骑兵少尉,然后解甲归田。二十二岁上,他娶了我们县里一位女地主,接着就被选上了贵族长。
他有相当多的财产,但他本人的庄地在外省,却享用着他妻子在我们县里的产业。他住在她的庄园里,这个庄园坐落在一个大村镇的村头,镇里还有几家小地主。他那幢建筑在山丘上的两层楼房俯瞰着整个镇子,使镇民们不胜仰慕之至。宅子非常宽敞,但格局是老式的,而且被过多的杂用建筑物搞得很不雅观,这些杂用房屋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整个宅子里只住他夫妻二人,无儿无女。不过宅子里有一间两排落地明窗的大厅,这是斯特隆尼柯夫十分引为骄傲的。每年冬天,他在这间大厅里大宴宾客,家奴乐队和家奴歌手在席前演唱助兴。庄园里照例应该有花园,这里却没有,甚至连象样的庭园也没有。
他自不量力,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他拥有好些手艺高明的厨师,他从莫斯科买来了纯葡萄酒和各种食物,随时都能招待贵族老爷们。他的大猎队甚至成了全省的骄傲,虽然猎犬的狂吠声和嗥叫声无休无止地响彻在养狗场的上空,吵得四邻不得安宁。总之,甚至是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他也有本事不离开这穷乡僻壤一步就花完他自己的收入,而且负债累累(他是个借债的大行家)。
那时候,对贵族长并没有什么要求。很久以后才有了种种“院则”1,可是人们只遵守消化良好而容量可观的肠胃的要求。只要在肠胃没有毛病的时候,有吃有喝,大家对这样的贵族长就满怀敬意了。地主们说:“在我们这儿,只有在贵族长家里才能吃得这样好,喝得这样足,”因此,他们毫无心肝地滥用着他们爱戴的人儿殷勤好客的优点,而后者也就不惜浪费掉成百成百的农奴的血汗,拼命去取悦贵族老爷们。
1即“原则”系外来语,没有文化教养的地主们把它说成了“院则’。
斯特隆尼柯夫的外表,我不敢恭维。个儿比一般人矮,两条短腿,一个大肚皮,空肚时往下垂,吃饱后挺得老高,紧绷绷的,象只大鼓。从前身、后身、两侧看,都是其胖无比。脑袋小而圆,没有一块不平的地方,仿佛是用车床车成的,由于头发剪得短,这形状便显得特别突出。“心灵的镜子”(脸)是跟哈巴狗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面部的表情变化多端:空着肚子时,作饿狗咬人状;吃饱后,作亲热态。只要看他一眼,立刻便可以说:这是个生来注定要不住嘴地吃喝的人!的确,他常常在吃,而且吃得很多,吃饱了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心便发出一种猫儿般恬静的呼噜声。这时,不管你求他什么,他也决不拒绝。
他的丑陋和他太太的标致,恰好是两个极端。她是个象童话里描写的那种如花似玉的俄罗斯美人,高高的身材,匀称的体态,丰满的胸脯,美丽的鸭蛋脸儿,突出的灰色大眼睛,茶褐色的粗大的辫子。她也非常贪恋口腹。这个共同的特点把他们俩维系得如此亲密,尽管做丈夫的其貌不扬,夫妇俩倒生活得挺和睦。他俩没有时间互相欣赏;白天,他们眼里只有菜肴,夜间太黑,又看不见。唯一的一个引起不和的原因,是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没生孩子,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常常为这件事埋怨她。
“你怎么老不生育!”他常责备妻子“说来丢人,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你哪怕养个丫头也好呀!”
她理直气壮地顶嘴道:
“我不生,倒做对了。要是养个女儿,象你这副模样,长大了谁娶她这么个哈巴狗似的女人!”
“好了,好了,吃吧,吃吧!说来说去,老是哈巴狗、哈巴狗!如今哈巴狗可吃香呢,人家出三倍价钱买哈巴狗!肉饼好象烧焦了喂!来人哪:叫西索卡厨师来一趟。”
争论到此结束。
不能说斯特隆尼柯夫愚蠢(就这个词儿的粗暴无礼的含义一面而言),但他的聪明程度充其量不过如常言所说,不吃蜡烛、不用玻璃碴儿擦脸面已。总之,他胸无大志,不想干什么一鸣惊人的大事,只求平安度日就心满意足。他觉得没有必要致力于他从未涉猎过的知识领域,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知识领域,这样,他便轻而易举地避免了崇尚词藻的才子们所特有的那些谬误。他随时都能顺口说出一句现成的格言,借着格言的保护,十拿十稳,谁也找不出他的毛病。他甚至能在社交界高谈阔论(自然是并不怎么复杂的谈论),但他的谈吐极为别致,可说是信口开河,以致他的许多名言人家无法借光。
“我哪有工夫斟酌词句!”他在那些因为他的语言出人意外而感到不快的人们面前替自己辩解说“我要办的事多得要命,哪还容我考虑说话!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就得啦!”
尽管他无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正如我上面说过的那样,他却是个向人借钱的大行家,因此,说话尖刻的地主们不无道理地议论他说:“该叫这样的人去当财政大臣!”首先,他那无限的殷勤好客,对他最为有利,因为谁也不好意思拒绝一个随时可以上他家里去吃吃喝喝的人的要求。除了向人借钱之外,他从不认真考虑别的事,因此,长期实践下来,他在这方面便养成了一种特别敏锐的洞察能力。他只要仰起鼻子一嗅,就能嗅出谁手里有钱,并且立刻用他经验丰富的手撒出套索将对方套住。他用优厚的利息引诱一批人,用甜言蜜语和小思小惠笼络另一批人。他或者自告奋勇,当对方新生的婴儿的教父,或者在婚礼上充当代理主婚人。他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好不气派!)来了,怎好拒绝他呢?他从来没有遭到过失败,全县的地主,即使是那些本人也欠了一身债的地主,没有一个不借钱给他的。他也不嫌弃那些比较富裕的庄稼汉,如果他们借不出大笔款子,那末,少借一点也行,不足之数,他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想办法。他听说有个富裕的庄稼汉有一罐子钱,立刻坐车去找他,撒出他的套索。
“我经过这里,”他说“心想,该进去看看教亲啊。你好哇,亲爱的教亲!来杯茶行吗?”
“当然行,老爷!别的没有喂,来人呀!快上茶!”
“你的近况怎么样?”
“好得象黑烟一样自1!没什么好夸口的。”
1戏谑语,意谓近况不妙。
“唔,这你就不老实了,教亲。钱罐子藏在地窖里,还没动过呢。”
“我有什么钱罐子,老爷!”
“谁不知道你有钱罐子。唔,有就有吧。教子好么?我的主婚女儿1好么?”
1俄国旧俗,代替新郎新娘的父亲主持婚礼的人,叫“主婚父亲”主婚父亲则称该新娘为“主婚女儿”
“上帝保佑,都好。”
“上帝保佑,那就再好没有了。老兄,我是个老实人,我是不会忘记老朋友的。你呢,变得这样傲慢;也不去看看我,枉为了教亲。”
“哪里的话!我怎敢去呢?”
“干吗‘怎敢’!谁上我们家去,我们都欢迎!好朋友去了,我们还要招待他吃饭呢!”
他喝了一杯茶,又喝了一杯,嘻嘻哈哈说了一阵笑话,然后言归正传。
“唔,朋友,我们还是谈谈你的钱罐子吧!你把钱白白地放着,实在不合算,你要是借给我,我给你出大利息。”
听着他这番话,教亲不安地微微耸了耸肩肿骨。
“真的!老兄,我需要的数目不大。暂时通融我两、三百卢布,过一个礼拜就还你。”
“瞧您说的,老爷!我上哪儿去弄这么一大笔钱!”
“嫌多,那就借我一百五吧。用一个礼拜,准还你,外加白票子一张,作为谢礼机会难得啊!”“瞧您说的!外加白票子一张!太多了吧!”
“不,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做事喜欢公平。你借钱给我,我酬谢你,天公地道。”
他讲着笑话,直坐到教亲掏出一百卢布给他才走。
总而言之,连我一钱如命的母亲,也经不住斯特隆尼柯夫花言巧语的奉承,尽管次数不多,毕竟还是借给了他一点钱。不用说,每次借给他之后,她都非常懊悔,发誓说往后决不再上他的当;但这是无补于事的,落进大好人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口袋里的东西,象掉进无底深渊,永远也捞不回来了。
斯特隆尼柯夫不领薪俸,行为“高尚”也就是说,他不受贿赂,却供养着全县人的吃喝。
不过,应当替斯特隆尼柯夫说句公道话:他对农民和家奴非常和气。凡是农奴制法令中为了让奴隶们苟延残喘而规定的限制,他一概奉守不渝。庄稼人的日子还过得下去,除了劳役不再负担其他义务;家奴们神情愉快,虽然公馆里由于宾客来往不绝而忙得他们团团打转,得不到片刻安宁。他有个恶习;他叫仆役时不喊他们的名字,却给他们每人定下一个口哨声,作为代号。从早上起,宅子里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口哨声,一会儿是短哨声,一会儿是长哨声,一会儿是平和的哨声,一会儿是急促的哨声,一会儿又是类乎歌曲旋律似的哨声。如果哪一个“下流货”没有应声赶来,他就要大倒霉:费朵尔-瓦西里伊奇遇事宽宏大量,唯独不能饶恕这种罪行。
斯特隆尼柯夫的美德仅仅表现在这种所谓对待家奴的慈祥上。作为一个贵族长,一个对自己的同类负有监督义务的人,他是很不称职的。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他周围的人全是他的债主,对他们的行为就不得不装聋作哑。
为了更清楚地描写我们的贵族长的为人,我认为有必要讲讲他平日的一天的生活。
夏天早晨;八点多钟。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穿着深蓝绸睡衣,从他们夫妇俩的卧室里出来,穿过几间门对门的房间,向工作室走去。他的脸上油光光的;两眼湿润,因得睁不开;嘴角上凝结着两滩唾涎。一路上,经过每一面镜子面前时,他都停下来照照,并且想起昨天晚上他的鼻子发痒的事来。
“果然不错!”他嘟囔说“到底还是长了个疖子该死的东西!”
从他嘴里飞出了一声短哨声,他的侍仆普罗柯菲应声飞奔上来。
“您请洗脸!”侍仆禀报道。
“没有你,我也知道。今天天气怎样?”
“早起下过一阵小雨,现在天晴了。”
“天晴了,这很好。正好晒草。村长来了没有?”
“他正在下房里等候您的吩咐。”
“我就洗脸:快!”
不一会儿,斯特隆尼柯夫洗完了脸。又响起了另外一种口哨声,侍膳仆人提莫菲应声而至,禀报他,餐室里已经摆好了早茶。
“没有你,我也知道。去告诉村长,叫他等一等。等我喝完茶就叫他。”
茶炊在餐室的圆桌上沸腾;托盘里放着一大堆家制的饼干;旁边摆着一盘切成薄片的冷里脊。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正在酌茶。
她穿着白净的宽松的晨装,系着银花边的披巾,拢住辫子。她的脸儿洁净、鲜润,仿佛用露水洗过,刚刚被朝阳拂干似的;细薄的麻纱长衣清晰地透露出丰腴的肩头和胸部的轮廓。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瞟也没瞟她一眼就简短地说:
“多放点糖。”
“喝吧,喝吧,用不着你教训!”
斯特隆尼柯夫喝着一大血浓浓的奶油茶,接二连三地吃下几个白面包。初步解除了饥饿之后,他把茶盅递给妻子,让她再来一盅,并且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她。
“你身上无一处不妙,”他开起玩笑来“脸蛋儿美极了,你那肩膀可惜就是不会养孩子!”
“我听够了。真讨厌。我不养孩子,究竟是谁的过错,还说不准呢。”
“难道是我不行吗?在我们这个县里,没有一个村子里没有我的孩子。不信你去查访查访。”
“人家对你说:听厌了。没有正经话说,就闭上你的嘴巴。”
“我没有正经话说?!我要说什么就有什么马上就说!”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喝着第二盅茶,喝一口,吃一块里脊,贪婪地咬着。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早上喝茶,”他开口谈起“正经话”来“可是人家德国人却喝咖啡。彼得堡受了他们的影响,也喝咖啡。”
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默不作声。
“你为什么不开腔?你自己求人家跟你谈谈,人家谈了,你又不开腔!我说:我们每天早上喝茶,德国人却喝咖啡。听说,在他们那边,茶叶是在药店里卖的,等于我们这里的药店里卖鼠尾草一样。因为我们不卖”
“不卖什么?”
“茶叶呗你这人多糊涂!茶叶是直接从中国给我们运来的,除了我们,中国人谁也不卖。讲定了:你们卖给我们茶叶,我们卖给你们印花布和细竹布,还有呢子不过全是些废料!”
“胡说八道!吹口哨叫村长上来吧。别白白让人家老等着。”
“又不是什么大老爷,让他等一等好了!”
“可是这对你也”
“我知道这对我有好处。要不,还会对谁有好处?得得,你别神气!我马上叫他。”
响起了口哨声。
“叫村长上来!他干吗老挺在那儿!”
村长捷连吉进来了,他是个矮壮、结实、面目乖巧的庄稼人。他对老爷的脾气了若指掌,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不顶撞主子。他神态自若,毫无畏葸的表情。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差不多天天在下雨。那点干草,我们忙了两个礼拜,还是全发黑了。”
“没关系,牲口能吃就行。”
“能吃——咋不能吃;牲口可爱吃这种干草呢。”
“既然能吃,那就没什么好谈了。我们不卖了。”
“干吗卖掉!我们自己的牲口够多了。”
“可是你说:全发黑了!既然能吃,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爱人家说空话。地里怎么样?”
“谢天谢地。黑麦灌浆了,不久就要黄了。燕麦也熟透了。”
“很好。黑麦也罢,燕麦也罢,我全要种一收七。你高兴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我一概不管。”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燕麦敢情订多了一点儿。我们这一带地方没听说过有这样高的收成。”
“那就不要种一收七,改为种一收五吧。上帝保佑你,去吧!”
“祝您幸福,再见!”
村长走了。在这场业务会谈当中,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离座退回到卧室去了。响起了短口哨声。
“衣服给您准备好了!”普罗柯菲禀告道。
“没有你,我也知道。去养马场说一声,叫他们等着我。我今天要看看他们驯马。看完驯马,再到养狗场去。伊凡-福米奇来了吗?”
“在工作室里等着您。”
伊凡-福米奇-西涅古波夫是斯特隆尼柯夫的文书。他是个年老的书记官,即使是在那贿赂盛行的时代,人们也觉得留他在衙门里供职,太不象样。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却恰好在这一点上看中了他。
“既然是因为诉讼案子把你赶出了法院,可见你是一把好手!”他说“上我那儿去干吧,决不叫你吃亏。”
西涅古波夫接受了这个邀请,但他常常牢骚满腹,说贵族长不给他报酬,即使规规矩矩给他一次薪水,也立刻又向他借走。这样一来,欠薪越积越多,而且出乎常情,被欠薪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不是借债人,倒是出于无奈的债主。伊凡-福米奇一再决定离开自己的东家,每次都因为想到这会使已经积累到相当大一个数目的欠薪永无着落而作罢。反过来说,斯特隆尼柯夫只要不付清他的报酬,就能一举两得:既搏节了开支,又拴住了一个“好手”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走进工作室,不客气地当着文书面换起衣服来。
“公事多吗?”他问。
“省长来了一件公事。一件奇妙的公事。他问我们县里的气味1怎样。”
1该词有精神,空气,气味等意思;在这里,省长询问的是该县的政治空气如何,但贵族长和他的文书把它理解为“气味”了。
“气味怎样,这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自己也恐怕是指什么思想之类的玩艺儿吧。”
“那我怎么知道!又不是红烧肉,哪里闻得出气味来。思想!根本没有什么思想,真是异想天开!”
“省长说,根据前不久发生的事件法国人,我猜想请您e己看看这件公事吧。”
“看个鸟!法国人造反1,我们这儿有什么气味!我不看;你干脆回复他:我们这儿什么气味也没有。”
1指法国一八四八年的革命。
“是,老爷。”
“行了,去吧。我自己的事多得塞住了嗓子眼儿。我要到养马场去,到养狗场去看看。真没想到又来了个什么‘气味’!”
但是西涅古波夫倒换着脚,不急于退下去。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欠薪,您哪怕付我一小部分也好!”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要钱干吗?”
“别这么说吧!怎么干吗!我要的是我应得的钱,又不是要别人的钱!”
“我问你要钱干吗,可你尽胡说八道。你不懂俄国话吗:你要钱有什么用?”
“可是怎能不给我钱呢!”
“你光杆一条,一无老婆,二无儿女;住的是现成的房子,吃的是现成的饭,不缺衣,不缺鞋你太贪财——就是这么回事!”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你也许是想买烟草吧。我早对你说过:别用那种臭草末儿塞鼻孔眼儿。你若是一定要买烟草,喏,我给你二十戈比——足够了。这钱算我送给你的拿去过过痛吧!”
斯特隆尼柯夫打开写字台,从一只小袋子里取出二十戈比的银币,交给文书。
“上帝保佑。那件公事,你就这样回答:我们县里没有什么气味,从来没有。我们这里太平无事,我们不会学法国佬的样至于我欠你的钱的事,你放心好了:你的钱放我手里,同放在当铺里一样稳当。去吧。”
和文书谈完话,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动身到养马场去。到了养马场,他不住地看表快十一点了,到十二点正,他就该吃早饭了。
“今天我不能在你们这儿呆得太久:我还有事。”他说“把‘摩登女郎’牵出来!”
“摩登女郎”是斯特隆尼柯夫寄予很大希望的一匹小母马。马夫们知道这一点,因此事先狠狠抽过它一顿,让它到时候能够前腿腾空,直立起来,在老爷面前“淘淘气”
“你们干吗让它直立起来?”老爷严厉地问,可是他的爱马的“淘气”显然使他非常满意。“松开缰绳,让它随意走走对,就是这样!给我一根鞭子!”
马夫长拿着长长的驯马索,站在驯马场中央;老爷手执长鞭,站在他身旁。他们催赶“摩登女郎”用各种步伐兜着圆圈:一会儿慢步走,一会儿小跑,一会儿疾驰,一会儿是全速跃进。斯特隆尼柯夫兴高采烈地吓唬着小马,心都乐开了花。
“你瞧它肚皮一起一落多带劲唔,这匹小母马将来准有出息!”他玩乐了二十来分钟,这样欢呼道。
“找不到比它更好的马了!”周围响起了一片奉承的声音。
“牵‘伊里亚-穆罗美茨1’来!”
1穆罗美茨本是俄罗斯传说中的勇士。向为人民所崇敬。
马夫率出一匹体型端正的公马,它是斯特隆尼柯夫的规模不大的养马场的主要的种马。它闻到母马的气息,也耸身直立,高声嘶叫着。
“你听它的叫声,这流氓!它知道它闻到的是什么味儿!”老爷快活极了,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刚才西涅古波夫报告他的那件事,又说道:“他们还在那儿调查什么气味!喏,就是这种气味!”
“伊里亚-穆罗美茨”也被驱赶着表演各种步伐,但斯特隆尼柯夫对它的表演已经不如刚才那么专心。他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针终于超过了十一点半。
“行了;我累了。你们到养狗场去说一声,等我吃过早饭再过去看看,要是有事耽搁,明天这个时候我再去。阿尔捷米,你给我小心点!睁大眼睛替我照料好‘摩登女郎’!要是有个差错,由你负责!”
“没事上帝保佑!”
“着着。上帝保佑。把公马牵回去。”
斯特隆尼柯夫不慌不忙地往家里走去,为了增进食欲,沿路经过的杂用房屋,他都进去瞧瞧。他走近地窖,几个小丫头坐在被屋下,膝间夹着奶油罐子,正在用搅拌棒搅着还没炼过的黄油。
“这黄油,你们是给上房准备的吗?”他说“下劲搅吧!厨子需要很多黄油。”
他走到面粉房,管家正在发面粉给烤面包的师傅。
“这面粉,你是发下去给上房烤面包的吗?发吧!你给我小心点,发出去要过秤,发多少要记账。你们的鬼名堂,难道我不知道!”
“我们,我想,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得啦吧。我知道我是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不是西朵尔-卡尔培奇”
时针指着十二点差五分。斯特隆尼柯夫赶忙加快脚步。他几乎是跑步前进,回到家里时,餐桌上刚摆上满满一盘热腾腾的牛肉饼。
“柯涅奇没来吗?”他问,坐到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对面的圈椅上,在胸前放一块餐巾。
“役来,老爷。”
“再过一个钟头,派人去叫他来。就说有急事找他。”
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一个接一个地吃着肉饼。他用牙齿撕下一块肉饼,一面咀嚼,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他有滋有味地吃着,他的脸上竟露出一副有点象是痛苦的表情。就着克瓦斯(他什么酒也不喝)吃完三块肉饼后,他踌躇地盯着红烧仔鸡,好象他自己也拿不稳,他已经吃饱了呢,还是没有吃饱。临了,他得出了否定的答案,于是一叉子叉住那猎获物,把它拖到自己的盘子里来。吃完红烧鸡,他又猛攻夹核桃的甜松饼,而且象使用刀叉一般灵巧地操着勺子。他终于吃饱了,累了,象跑了五俄里路似的。房里响彻着沉重而悠长的喘息声。
“哦唷,耶稣基督!”斯特隆尼柯夫呻唤着,闭上眼睛,立刻在餐桌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做了一个有头有尾的美梦。他梦见一只牛犊,刚才的肉饼就是用这只小牛的肉做的。这牛犊是母牛“小美人”在六个礼拜之前生的,象它母亲一样,它也有一身斑斓的花毛。出世不久,它就显露出它那出色的初生之犊的本领,到将来准会成为一条伶俐而老成的公牛,一个统率畜群的可靠的首领。但是它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便已经拿定主意,给它安排了另外一种命运。他决定把牛犊留在家里用养料丰富的食物,也就是用奶喂它。起初用它母亲的奶喂,后来用另外两条母牛的奶喂它。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每天上牛栏里去,看到它渐渐上了膘,非常高兴。牛犊越长越肥,到后来,一躺下来,就昏昏迷迷地睡去。这是一个标志:家养工作已经告成,现在可以享受成果了。一天早上,斯特隆尼柯夫来到牛栏,运数已定的牛犊正伸着四蹄舒泰地静卧在那里,他吩咐喂牛人将它轰起来,亲手摸摸它的胴体,用手掌的侧背在它身上劈划着,说:“后腿、肉饼材料;前胸肉、下水”等等。临了,他兴奋异常,竟亲吻着小牛涎糊糊的嘴脸,简直可说是在同它行“告别”礼。
“行了。明天就宰!不宰它——上帝饶恕——它将来也会死的!”从他嘴里迸出了无情的判决词。
这条牛犊出肉很多。四天来,餐桌上天天有牛肉,红烧的、清炖的、炒的、溜的,样样都有,放开肚皮吃,也不知还要吃多久才能吃完。尽管吃吧,可是,正如人类的一切愿望和向往一样,人的食欲也有一个限度。对对,糟糕的是妻子役生孩子,否则的话,如果象雅各一样,他也有十二个儿子,那么,他用这条牛犊喂饱他们,还有得剩的呢!这且不说,偏巧近来工作忙,不常有客人来。只好同邻居们分享了。前腿已经给柯涅奇送去一只,另外一只是否送给彼斯-瓦西里伊奇呢?对,给他,就送给他,再没旁人好送了。让这只老狗去啃吧!
“牛肝呢,我们自己吃!”他脑子里一闪“叫厨子把它用黄油炸一炸,当早饭菜吃。炸肝应当多用油很多很多的油!”
许多人爱用酸奶油炸牛肝,他讨厌这种吃法。不管用多少油炸,酸奶油终归差劲。只要有一丁点儿夹生味道,就没法下咽。黄油炸牛肝,顶得上御膳!不用嚼,只消舌头一嘲,立刻落进肚皮!
斯特隆尼柯夫动了动嘴唇,仿佛在用舌头嘲牛肝。他甜滋滋地吸了一口气,正想翻个身,睡得更舒服一点,这时前室里传来一阵响声,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斯杰班-柯涅奇到,”普罗柯菲通报道。
“他来了?啊?谁让你去叫他的?”老爷问,好容易才清醒过来。
“您亲口吩咐去叫他的。”
“没有你,我也知道。叫他进来。”
斯杰班-柯涅奇-彼斯特露什金是一个小地主贵族,与贵族长共有一个村镇,有十五名农奴。他是个酒鬼,腰弯背驼的老头子,光秃秃的脑袋,红红的脸上长着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一只红里透青其大无比的鼻子高踞在脸上。他几乎经常不在家里;从早上起,他串东家走西家,在这家吃午饭,在那家吃晚饭,到了晚上,如果腿还拖得动,他就回家睡觉。他特别爱上斯特隆尼柯夫家,当他家的小丑。他的产业由他的老妻和上了岁数的独眼女儿照管。他有四个儿子,都不在他身边,他们不仅不帮助父母,而且连家信也难得寄一封回来。常言道,贫穷是遮盖不住的,因此,斯特隆尼柯夫从来不曾打过向柯涅奇借钱的主意。
“啊!是柯涅奇!怎么样?手头很紧吧?”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用戏谑的口吻同老头子寒暄道:“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是您打发人叫我来的!”
“谁打发人叫你来着?一辈子也没打发过!喂,拿酒来,切几块昨天的牛肉来下酒。坐,别客气,近况怎样?”
“太好啦。现在是夏天,有什么我们就存点什么,到了冬天,就该我们阔阔气气过好日子1。”
1柯汉奇说的是打趣的反话。
“瞎扯淡。粮食胀破了粮仓,他还尽唱阿利路亚1!我呢,老兄,我已经安排好了:给村长下了一道命令,我的庄稼一律要种一收七,别的我一概不管!”
1阿利路亚本是天主教徒祷告上帝时用的赞美词,斯特隆尼柯夫用来责备对方不该哭穷叫苦。
“您放心吧,恩人:您要是规定种一收十,也准能如数办到!您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你说的是!我这人真傻,设规定这个数目。唔,还来得及改订一下。普拉斯柯维雅-伊凡诺夫娜好吗?阿利努什卡设长出一只新眼睛代替那只瞎掉的吗?”
“先生,您老爱说笑话!”
“一点儿不是说笑话。头些日子,城里的法官告诉我,巴黎出了个会做新眼睛的法术家。比如说,你不喜欢你的眼睛,随时可以去找他,说:麦歇,塞伍普列1,请您给我换双新的!他三下两下挖掉你的眼睛,给你装进一双新的!”
1发音不准的法语,意为:先生;如果您方便的话。
“能看见东西吗?”
“百里开外的东西都能看见。蓝色的,黑色的,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唔,你没有徒步走到巴黎去过吧;请问,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
“唉,我的恩人!穷人好比苍蝇:哪里有篱笆哪里就是家,哪里有墙缝,哪里就是床铺。趁这双腿还能挪动的时候,到处走走;我上札特拉别兹雷家去了。”
“真见鬼,老远老远地赶去喝口稀粥!”
“说的是呀安娜-巴甫洛夫娜就是带着这么一副神情迎接我,她说:少了你,就象缺了胳臂,连唾沫也没地方吐!她说:人家忙得没喘气的工夫,他倒有时间走东串西!说实在的,我想向她借点钱。我想,这位阔太太总不至于拿不出二十五戈比周济穷人吧。没那么好的事!她气极了,直跺脚!她说:既然来了,就一个人坐坐吧!没人陪你。我可没为你存二十五戈比。”
“她请你吃饭没有?”
“请了。她给我一盘放了三天的菜汤,半条臭腌鱼我吃了,歇了一两个钟头,就回来了。”
“我说吧!她的钱多得塞住了嗓子眼儿,可是一毛不拔!你当真很缺钱用吗?”
“很缺,很缺”
“没办法,看来,我不得不为我的好朋友破钞了。你过几天再来,我借给你。”
“您大概又要用前几天的办法对付我吧!要借就现在借给我”
“现在不成,我得到很远的地方去取钱。我前几天答应过你吗?唔,我忘了,老兄,对不起!这回一起借给你半个卢布吧。老兄,我不是安娜-巴甫洛夫娜那种人,我嗳,你干吗老盯着伏特加,尽管喝吧!”
柯涅奇喝了一小杯,又喝了一小杯;他正要倒第三杯的当儿,斯特隆尼柯夫拦住了他。
“够了。你想一下子灌醉不成!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的肚子倒象抹了树脂油似的滑溜!”
彼斯特露什金喝完酒,开始吃菜。他饿了,眨眼工夫吃光了牛肉;可是他显然还没有吃饱。
“你不来点鱼子吗?”
“要是”
“好。过一个礼拜你再来,我给你鱼子吃。现在,你再喝一杯,就来表演‘喜剧’。”
看“喜剧”是斯特隆尼柯夫喜爱的娱乐,老实说,他所以供柯涅奇吃点儿喝点儿,图的正是这个。他们两个退到工作室里。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坐在舒适的圈椅上,柯涅奇装腔作势地站在他的对面。他的任务是回答好客的主人提出的问题。这种对白,以同样的形式和同样的内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却看不出当事人有什么无聊的感觉。
“说,你是什么人?”斯特隆尼柯夫发话道。
“普通人,皮包骨头,身披席皮1。远看四不象,近看更难看。”
1席皮,指衣衫褴褛。
“说得对。你为什么长着这么一个叫人恶心的大鼻子?”
“我这个鼻子本来是为两个人生的,我一人独占了。就象我一人喝两人的酒一样。”
“这也说得对。你干吗长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能顶眼睛使:谁要往我眼睛里啐口水,准啐到络腮胡子里。”
“好。你说了你是什么人赫了这个,你还是什么东西?”
“除了这个,我还是当今皇上陛下波谢洪尼耶的贵族。在斯洛乌申斯科耶镇,我有十五名农奴,其中两名在逃,剩下的全在辛辛苦苦替自己主人挣充饥的食物。”
“什么叫俄罗斯贵族?”
“贵族是名门显贵的共同名称。凡是皇上世代相传的臣仆,从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斯特隆尼柯夫起,到斯杰班-柯汉奇-彼斯特露什金和马丽亚-马辽夫娜-左洛杜沁娜,都是贵族。”
“贵族主要的特权是什么?”
“主要的,也是唯一的特权是:不准打我嘴巴。其余的就不用说了。”
“贵族有哪些义务?”
“贵族应当为人表率。他应当尊敬长辈,礼遇同辈,宽待下人。不骄傲、不记仇、宽恕敌人,这是俄罗斯贵族引以自豪的美德。”
接着还一问一答谈了几个猥亵得无法写出来的问题,他们才转到真正的“喜剧”上头去。柯涅奇表演了几段邻村地主们的生活细节。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怎样吩咐厨于做菜;彼得-瓦西里伊奇每天夜里怎样偷窃农民的蔬菜;燕麦村的庄主太太怎样打丈夫的耳光,等等。所有这些情节,柯涅奇表演得活灵活现、维肖维妙,斯特隆尼柯夫看得乐不可支。
节目终于演完。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开始探擦肚皮,不断看表。现在是一点半,可是开午饭得三点。
“你想点什么新玩艺吧,别老是这一套,”他对柯涅奇说“现在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半钟头,你来解解闷儿吧。跳个舞吧。”
“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恩人。我的腿不听使唤。从前我常跳舞。尽跳尽跳,到头来再也跳不动了。”
“干吗‘跳不动了’!老狗,你老想讨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当然有常言说,别人的痛苦我管不着另外还有一句俗话说:痛苦不是笛子,你一吹,人家就落泪。这话不假,老爷!”
“习惯成自然!尽管吹下去吧。你瞧我:你什么时候听见我诉过苦?可是,我的事情多得不睡觉也办不完。这该是多么大的痛苦!”
“这算什么痛苦:不值一提”
“你来试试看!最近省长来了公文,问我们县里有什么气味。我怎么知道!”
“嘘”
“他倒满不在乎:把石头扔进水里,要我去水里捞出来!听!好象有人来了。”
斯特隆尼柯夫侧耳静听,等待着。一会儿前室里传来人声。
“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到!”门房通报。
斯特隆尼柯夫有些踌躇。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是个殷实的经济农民1,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欠他许多钱。他准是来要账的;同他谈话,讨厌死了。早知道他要来,就可以到村邻家里去避一避,或者叫门房说主人不在家。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接待客人真见鬼!
1见本书第五页注。
“等着吧!看我还你钱!”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嘟囔说。“叫他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端正的庄稼人,穿一件深蓝呢上衣,系一条红色宽腰带。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俄罗斯好汉,神采奕奕的眼睛,红光焕发的面孔,淡褐色的头发,柔软而光滑的络腮胡子,显得健康和英气勃勃的样子。
“费杜尔-叶尔莫拉伊奇!好久不见啦!坐,老弟,欢迎你!”斯特隆尼柯夫寒暄道。“喂,来人啦!拿酒菜来!”
“您别费心啦,我不喝酒,”客人一边就座,一边谢绝主人的款待“我只坐一会儿我是到贵镇来办点事儿的”
“还没进门就说‘只坐一会儿’!忙着上哪儿去呀?”
“拉伊季娜-纳杰日达-萨威里叶夫娜叫我上她那儿去。她有一块没用的荒地,想卖掉。我们可不能放过这种好机会啊。”
“你什么时候放掉过好机会!我们区里的荒地,快给你买光了;你买了这么多地,哪个地主也赶不上你呢。”
“哪里哪里!我们不过做一点儿‘敲’牛1生意,靠荒地上的草喂牲口。除了牲口买卖,我们也种一点儿庄稼。”
1我们那一带管阉牛叫“敲”牛——作者
“别老是‘一点儿’、‘一点儿’的!那么多钱,他还装穷!”
“决不是装穷!我们家的事都是明摆着的;谢天谢地,我们很知足,从来不怨天尤人。可是今天我想求您一件事,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您能不能赏个脸,还我一点钱?”
“难道我欠你的钱吗?”斯特隆尼柯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您欠我七千多呢。”
“我想,只有三千。鬼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加到了七千!”
“这是哪儿的话!我有您出的借条。还我一半也成我好付给拉伊季娜。”
“一半!老弟,你这人真怪!你干吗早不来!你要是前两天来,我准全部还清给你了!”
“这是怎么口事儿,老爷?”
“就是这么口事儿;前两天我手里有钱,现在没有啦花光啦!”
“这笔钱您也欠得太久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再久也没有办法。等我有钱的时候,你再来吧——二话不说,立刻还你。要是你问我借,我自己还可以借你一些。老弟,我这人最干脆,我有钱,你只管拿去用;我没有钱,请多多包涵。没有钱还要还债,也没有这样的法律呀。不信你去问问。柯涅奇!你懂法律,有这样的法律吗,没有钱还要还债?”
“没听说过。法律很多,这样的法律可没听说过。”
“你瞧!既然柯涅奇都没听说过,那就不用谈了。”
叶尔莫拉耶夫有点儿踌躇,他的脑子里似乎在构思一条妙计。他终于开言道:
“这样吧,老爷,我给您出个主意。您有一块荒地。就是叫做‘鸽子窝’的那一块。您留着它没一点用处,要是卖给我,我倒用得着。”
“你什么都用得着。你就是把我本人吃掉,也用得着。”
“这是哪儿的话,老爷!那块荒地总共不过七十来俄亩,我平均每亩给您二十卢布。您可以拿来抵一部分债,剩下的欠款我等些时候再收。”
“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老爷?我觉得,价钱挺公道。”
“再公道也不行。”
“行行好吧!这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这么回事:地不是我的,是我内人的,她这方面扣得紧。如果地是我的,我没二话说;我在秋赫陇有一千俄亩泥洼地,你拿去吧!一定要我内人那块地,只能偷偷地卖,不给地契,这样办,我也没二话说”
“可以劝劝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
“你试试吧!”
一阵沉默。叶尔莫拉耶夫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还想,”他说“不一定去找拉伊季娜;我想:要是和您谈不拢,再去找她商量,谈得找就不用去了。”
“我看,你还是去吧。”
“是呀,看来还是得去。您欠我的钱怎办呢,老爷?”
“别老纠缠!莫非你不懂俄国话吗?人家告诉你,等有了钱就还你,分文不少!”
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又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告退了。
“看来,真把您没办法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他说“我本来以为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正要告辞时,斯特隆尼柯夫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等一等!”他叫道“你愿意包一座树林子,砍木料卖吗?”
“我们不做木料生意。这一带没有存放木料的地方。也没钱好赚。”
“做点木料生意吧。我可以把红角林卖给你,足足有一百俄亩。多好的林子啊!全是松树:棵棵树都能卖给人家做磨房水车的主轴。”
“那树林子倒不错。可惜我们不做木料生意。再说,树林子不是您的,是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
“役夫系;砍掉树木,她准同意。老弟,她对林业是一窍不通的。头些日子,她还说过:‘这些鬼树,净挡道儿,砍掉它就好了。’”
“这话不假,树林里的路”
“就是嘛;我去对她说:有一个傻瓜同意砍掉红角林,还愿意出一笔钱,她一定很高兴。不过,朋友,价钱太少,我可不卖!”
“您要多少?”
“一百卢布一亩,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要完价,斯特隆尼柯夫睁大着双眼,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要了这么大的价钱。叶尔莫拉耶夫也一跃而起,连连划着十字。
“这样说,总共得一万卢布?”他惊诧地问“再见!对不起,打扰您了。”
“干吗?忙着上哪儿去?你听着:听我说吧!我说:一万卢布,你若是嫌贵,七千我也干。”
“七千也太多。”
“真讨厌,老是‘太多、太多!’你要记住,那座树林该有多好!树一棵挨着一棵,象士兵一排排站着!你出多少呢?”
“我出三千五。”
讨价还价。终于讲定五千卢布纸币。
“公平交易。一言为定,决不翻悔。我卖你一百亩,对我内人只说七十五亩。我想耍要她!”
“干吗这样呢?我们还是立一张字据吧?”
“字据上得这样写:七十五亩上下柯涅奇,这样写行吗?”
“字据总是这样写的。”
“你看,柯涅奇说行。老弟,我这人办事最讲公道:不办则已,要办就办得体体面面。还有一条。我卖你五千卢布,对我内人只说四千。你扣三千抵债,一千给我内人,一千给我。我急需钱用。”
“我还以为五千卢布全拿来抵债呢。”
“你倒会说笑话。老弟,我自己也有脑袋。要是不能照我的意思办,我何必把树林子贱卖给你?”
叶尔莫拉耶夫犹疑片刻,终于答应下来。
“真拿您没办法!为了您”他勉为其难地说。“这样,您还欠我四千。”
“到了阴间我拿炒核桃还你。现在还上拉伊季娜家去吗?”
“怎么不去呢,老爷。不管怎样说,那块荒地是有用的。”
“好,一路平安。别出大价,她正缺钱用。再见!柯涅奇,你也回家去吧。我没给你预备中饭,等我收到他的钱的时候,送你一张蓝钞票。叶尔莫拉耶夫!你也破点财吧!赏给他一张蓝钞票,周济周济他。”
叶尔莫拉耶夫从怀里掏出钱夹子,如数照付。
柯涅奇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地回家去了。斯特隆尼柯夫这样粗暴地撵走他,他毫不介意:他知道,这是咎由自取。以前他常在自己的保护人家里吃午饭,有一回他惹下一场大祸:他没控制住自己,把鼻涕擤到桌布上。保护人自然非常冒火。
“你这个邋遢鬼,想得出,居然把鼻涕擤到桌布上,给我滚下桌去!”他呵叱他“不准在我面前现眼!”
从此以后,一到吃午饭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立刻无情地把柯涅奇赶回家去。
夫妻俩同桌吃午饭。这一次,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甚至因为没有外人在场而感到非常满意;得和妻子谈件“正经事”他施展出诱惑的伎俩。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根本没想到这里面有什么文章,这使斯特隆尼柯夫很高兴。
“红角林?它在哪儿呀?”她十分冷淡地问。
“在那边没走到就走过去了,”他说了句笑话,算是回答。
“叶尔莫拉耶夫出了很多钱吗?”
“四千。三千还账,一千给你是现钱。”
“只卖一千?”
“人家告诉你:四千嘛。欠人家的钱迟早得归还。”
“反正只能拿到一千。”
斯特隆尼柯夫听了这话,感到心神不安。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办事常常会突然变卦,而她一改变主意,就再也不会回心转意。因此,他不再向她证明,欠人的债也是钱,而试图清除已经遇到的障碍,使妻子忘掉还债的事。
“唔,”他说“卖了林子,你一下子能拿到整整一千卢布。上莫斯科去买几顶托克1,在冬季舞会上,你就可以大出风头。”
1托克是一种帽子——作者
“那当然,我可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给我干吗,我自己的钱都没处放。”
障碍清除了。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思路被引到别的东西上去了。
“他也未免太傻!”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把一片薄薄的火腿卷成简儿。
“谁傻?”
“还不是你那个叶尔莫拉耶夫。大家夸他聪明,我看哪,他简直是个傻瓜。花一千卢布买座树林子,可是谁需要它呢?”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嘛。你瞧人家是怎么说我的,说我头脑简单,可是我把绝顶的聪明人要得团团转。萨申卡1,怎么样,就这样讲定啦?”
1亚历山德拉的爱称。
“我没说的!不过,如果需要,你就写个字据,好叫他赶快把那些树砍掉。”
“那当然。”
夫妻俩离开餐桌时,彼此感到很满意。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幻想着,拿到钱后,她要花五百卢布,到西赫列尔太太那里定做两件衣服。一件留在除夕那天在家里举行的舞会上穿,那时村邻们都要来她家里迎接新年;另一件留在谢肉节的礼拜六穿,那时他们家里要举行follejournee。第一件用淡紫色的绸子做,第二件用深蓝色的缎子做。两件衣服顶多花五百卢布,其余的五百卢布,她决定买钻石。帽子要装饰得鲜艳夺目。对了,还得看看她的绢花保存得怎样。她从小衣柜里拿出几盒绢花来,仔细察看它们是否还能用。花还非常新,好象是刚从商店里买来的。她认为自己是个勤俭持家的女人,因此,这个发现使她异常高兴。她走到镜子前,预先设想插花的地方。喏,这一束花她要别在胸襟上;喏,这一串花瓣她要挂在裙子上。幸亏她保存了这些花,否则,做两件衣服,五百卢布恐怕是不够的。
斯特隆尼柯夫也很满意。但他没有幻想什么,第一,因为饭后他已变得更加笨重,好容易才勉强挨到工作室;第二,因为一般说来,幻想是不闯入他的生活习惯里来的,他宁可有了钱再花,决不事先谋划。来到工作室,他脱掉外衣,换上长袍,倒在沙发上。不大一会儿,响亮的鼾声越升越高,我们这位大福人就这样酣畅地享受着午餐后的休息。
六点,他一觉醒来,工作室里立刻传出一阵悠长的口哨声。侍膳仆人用托盘托着一瓶冷克瓦斯跑进来。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一连喝下三杯,呼哧呼哧直喘气。现在离喝晚茶的时间整整还有一小时。
“外面天气怎样?”
“太阳还没下去。很暖和,老爷。”
“你们这些人永远是暖和的。皮厚肉紧,寒气透不进。没有人来吗?”
“没有,老爷。”
“呸,狗把他们拖去吧!真象是些公狗,一个个躲在自己的狗窝里。下去。我今天不换衣服了;穿这一身正好。早点喝晚茶该多好啊!”斯特隆尼柯夫起身,在一连串门对着门的房间中来回踱着。他背着两手;敞着长袍,露出里面的内衫。他走来走去,什么也不想。他唱完主啊,救救你的仆人,又唱荣归无父,后来他想起莫斯科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大辅祭好些年高唱赞美诗的情景,便噘起嘴唇,竭力模仿那种模样儿。偶尔,他朝镜子里望望,发现镜子里有一条同他一模一样的哈巴狗。穿过大厅时,他看看钟,破口骂起时针来。
“呔,你看它,爱走不走!刚才是六点一刻,这会儿还是六点一刻。这钟是骗人的玩艺儿,根本不会走。”
终于快到时间了。响起了口哨声。
“真的没有人来吗?”
“没有,老爷。”
“你们这些笨蛋,不会去看看吗?叫西涅古波夫。”
“他老人家,费朵尔-瓦西里伊奇,醉得话都说不清了,老爷。”
“醉了?唔,见他妈的鬼!啊呀呀!”
时钟敲了七点。只好夫妻两人一块喝茶。
茶炊端来了。桌上摆了一大堆干净的草莓,还有饼干、黄油、鲜奶油和火腿。斯特隆尼柯夫吃了一大盘鲜奶油拌草莓,喝了两大盅茶,喝一口茶吃一块夹黄油的火腿。
“钱,我已经派好了用场,”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说。
“唔,那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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