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庭园,四周长着修剪过的洋槐,庭园里栽满“贵族的骄傲”1、“沙皇的鬈发”2和大爪草一类花草。宅子侧边,靠近牲畜栏的地方,挖一个小水池,做牲口的饮水塘,脏得惊人,臭得要命。宅子后面,辟一个简陋的菜园,种些浆果灌木和最值钱的蔬菜:芜菁、俄国大豆、甜豌豆之类,我记得,小康之家是拿它们来做饭后的甜食的。自然,比较富足的地主(顺便说一句,包括我们家在内),庄园就大得多,但大体的格局却是一模一样的。那时候,地主们考虑的不是美观,也不是舒适,甚至不是宽敞,而是弄个温暖的角落,住在里面能吃饱喝足就行了。
1即剪夏罗。
2即百合花。
我记得,只有一个庄园与众不同。这庄园耸立在珍珠河的高岸上,那高大的石砌宅邱隐没在大花园的绿荫丛中,从那儿望出去,我们穷乡僻壤中唯一的美丽景色——春汛时浸水的草地和远处的村落便展现在眼前。这个庄园(它名副其实地叫做“乐园”)的主人,是一个古老贵族中已经堕落而且完全衰败了的代表人物,每年冬天,他住在莫斯科,夏天,到庄园来避暑,但跟邻里素不往来(这已经成了波谢洪尼耶贵族积久成习的特点:穷贵族从富贵族那里只能得到轻蔑和羞辱)。在我们穷乡僻壤的居民中间,流传着关于“乐园”的花圃、温室和其他豪华设备的种种近乎神话的故事。那里有布置着小瀑布、假山和铁桥的水池,有装饰着石膏像的亭子,有养马场,附设练马场和供马跳跃、奔驰的大围场,有自己的戏班子、管弦乐队、歌咏班。这位堕落的贵族跟一个法国二流女伶谢丽娜-阿尔希波夫娜-布里米什共享这一切设备。布里米什在戏剧方面并无什么出众的才华,但是她能分毫不爽地分辨lagrandecochonnene1与lapetitecochonnerie2之间的分别。他跟她一起欣赏家庭音乐,观察雄马和雌马交尾,看赛马,吃水果,闻香花。后来他正式娶了谢丽娜。他死后,他的领地便落到了她手里。
1法语:露骨的淫荡表演。
2法语:轻微的淫荡表演。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但是在她丈夫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年夏天由一个长着大屁股、两道好象描出来的弯弯眉毛的法国男子陪伴,到“乐园”来消暑。她象丈夫在世时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同邻里往来,多半躲在家里,跟那个大屁股法国男人想出一些新的食谱,烹制好了,对饮共食。但是农民们倒是喜欢她和大屁股法国男子,因为他们的举止合乎贵族身份。他们不讹诈人,自己不到树林去采蘑菇,也不阻止别人到他们的树林去采蘑菇。他们很大方,买东西不还价;给他们送去一篮浆果或者蘑菇,索价二十戈比,他们二话不说,立即照付,好象二十戈比算不了一回事似的。如果送东西去的是女孩子,他们还另外送一条缎带给她。解放农奴的诏令颁布的时候,谢丽娜是全县第一个依法办事的人,她不抱怨,不叫嚷,不申诉,该拿出去的她全拿出去,而且自己也不吃亏。她也没忘记家奴:年轻的,她不等限期届满就放了他们;年老的,她给他们造座木头房子,分块小菜园,送点养老金。
九月里,他们离去以后,邻近的地主们来到“乐园”给园丁和他的下手几个小钱,弄一些花种、花秧和接枝,这样一来,我们县里便破天荒第一次出现了大丽菊。蜀葵一类的名花,我母亲甚至计划学“乐园”里的样儿,在我们的园子里辟几个花坛。
至于我出生和十岁前几乎没离开过的庄园(名叫红果庄),它虽不特别美观和舒适,但也多少显露了追求美观和舒适的倾向。主人的住宅是一座三层楼房(第三层称做大阁楼)。宽敞而暖和。最下一层是石砌的,做作坊、库房之用,还有几个家奴的家眷也住在这里;其余两层,住着主人一家和为数众多的内室奴婢。此外,还有几间厢房,一间作下人的食堂,其余住着管事、管家、马车夫、花匠和一些不到内室去当差的奴仆。宅院里有一座大花园,纵横交错的小径将它划成几个同样大小的园圃,栽了樱桃树。小径两边是小小的丁香丛和狭长的花畦,种满了玫瑰花,这是用来做玫瑰露、熬玫瑰酱的。那时已经有了修剪树枝的时髦风尚(这种时髦风尚竟从凡尔赛传到了波谢洪尼耶!),所以花园里几乎没有树荫,整个园子暴露在阳光下,因此谁也不乐意在那里散步。
还开辟了大片的菜园和果园,里面有温室、暖房和防霜棚。水果产量丰富,特别是浆果,产量之多,使主人宅子里从六月底到八月中简直变成了工场,从早到晚忙着处理它们。连正房里的桌子上都堆满了浆果,丫环们围桌而坐,挑选的挑选,清洗的清洗,一堆刚处理完毕,另一堆又送了上来。如果是在今天,单是这件活儿就得支付一大笔工钱。这当儿,仆人们在一棵很大的老菩提树的绿荫下,由母亲亲自监工,在砖头搭成的方形炉灶上熬着果酱,用的是最好的浆果和最大的水果。挑剩的水果用来酿造甜酒、露酒和果子汁等等。奇怪的是,连主人都不趁浆果和水果还很新鲜的时候痛痛快快吃一顿,好象生怕贮藏不足似的。至于“贱骨头们”那就根本不准他们吃一点儿(我现在还记得采集浆果时,母亲是多么担心那些“下贱女人”偷食果子啊);即使遇到浆果多得所谓采不完的好年景,母亲宁可让它长期堆在地窖里发霉,也不叫大家尝尝鲜果的滋味。大量鲜美的果实招引得数不清的苍蝇,成群结队地满屋子乱窜,闹得人不得安生。
为什么要储备这样多的食物,我始终弄不清楚。这种现象无以名之,只好称做“贪得无厌”由于贪心不足,即使眼前的食物堆积如山,也总嫌太少。人的肚子的容量本来有限,可是贪婪的想象力却把它扩大到无法填满的程度,因而老觉得未来的日子受着极大的威胁。根据一年中消耗的储藏食品的数量,可以看出那节省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仿佛老是惦着:现在“时辰”未到,将来总有一天,脚下会出现一个神秘的无底洞,叫你不得不填了又填,填个没完。地窖和仓库经常进行检查,而每次都发现储藏食品总有一半左右坏掉。然而就是这样,也没有使人们对坏掉的食物感到可惜。他们把坏掉的食物回回火,重新调制一番,又保存下去,只是到了根本无法下咽的时候,才下决心拨给下人食堂。奴仆们吃了这种施舍物,往往接连几天“闹肚子”那个时代是严峻的,然而决不能说是合情合理的。
在各种食物都煮好了、腌好了、浸好了、泡好了的时候,在冻鸡、冻鸭、冻鹅送进地窖里和夏收的储藏物摆到一起的时候,在沼泽冻结、雪橇路通行无阻的时候,波谢洪尼耶的欢乐——今天的人只能从口头传说和故事中得知其详的那种欢乐便开始了。
这种欢乐我以后再讲,现在且先向读者讲讲我在生活道路上的最初几步,以及那使我们家庭具有某些典型特征的环境。我想,许多出生于定居一地的贵族(他们不同于做官的、经常客居在外的贵族)家庭,并且经历过这里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我的同辈人,一定会在我讲的故事里找到一些他们觉得很熟悉的特点和形象。因为波谢洪尼耶贵族的一般生活方式是到处皆然的,不同的地方,仅限于某些个别的特点,它们是由各人的内在品质所决定的。然而主要的差别在于:有的人生活得很“如意”也就是说吃得比较好一点,喝得比较足一点,日子过得非常清闲;有的人恰恰相反,他们提心吊胆,省吃俭用,克制自己,提防别人,一毛不拔。前一种人处心积虑,一心想当贵族代表,一旦如愿以偿,又往往弄得倾家荡产;后一种人不求功名,却窥伺着破产者,暗中欺骗他们,并且要弄卑劣手腕,最终使自己成为殷实人家,甚至大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