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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芝又急又气,替锦红包扎伤口时,随口问了几句,都问在点子上,于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文芝也不净是护犊子,她说,你这个死脾气,也是找打,天下哪对夫妻不做那号事,他打你,一半是他错,一半是你错。锦红一听这话就呜呜哭开了,说,那你让他把我打死算了,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做!锦红把母亲推开了,李文芝站在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醒过神来,卷起袖子说,不行,得去找他算账,否则他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打上瘾了还得了?

    李文芝集合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亲戚去找女婿算账,走到铁路桥那里,正好看见春耕的修车铺子,春耕正在替人修理自行车。李文芝的腿一软,就蹲下来了,李文芝突然发现了一个祸害的根源,她蹲在路上,被痛苦压得站不起来,亲戚们问她,不去找小张算账了?李文芝摇摇头,眼泪一下溢满了她的眼眶,二十年以后李文芝再也无法在众人面前藏匿那段往事。李文芝指着春耕说,该打的是那个畜生,你们上去打他,往死里打,把他打死了,我去替你们偿命!

    那些亲戚看见春耕向李文芝这里瞟了一眼,立刻就钻回到他的修车棚里去了。亲戚们都没有丧失理智,他们虽然记得那段令人难堪的往事,但谁会为了往事去侵犯一个街坊邻居呢,况且谁都沾过春耕的光,人家现在学好了,给邻居们补胎打气,一分钱也不收。亲戚们后来就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把李文芝从春耕的修车棚那里劝走了,一直劝回了家。他们的态度很清楚,该打的要打,不该打的不打,如果李文芝原谅了她女婿,该打的也可以不打。

    锦红的婚姻不伦不类地维持了好几年,她一直住在娘家,丈夫不答应,来拽她回去,李文芝出面调停,说回去可以,但有个条件,那件事情,一个星期最多做一次。女婿答应了,锦红却涨红脸叫起来,说,一次也不行,要做你跟他去做!李文芝气得扇了锦红一个耳光,李文芝说,你这个死人样子,结什么婚,世上女人结婚都要做那事的,你这么犟,只好嫁太监!锦红还是很冲动,说,谁要嫁,是你逼我嫁的!李文芝是做惯了女儿主的,偏偏在这种事情上没法做她的主,李文芝又气又急,听见炉子上水煮开了,正要走过去的时候人突然不会动弹了,李文芝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睛愤怒地斜视着锦红,嘴巴也是歪斜的。锦红尖叫起来,上去抱住母亲,她丈夫这时候反应倒是很快,说,大概是中风了。你看你,把你妈气中风了。

    所以锦红的不幸好比六月的梅雨,梅雨一场一场地下,她却没有了那把雨伞,不幸的雨点每一点都瞄准她,及时地落下,不让锦红有任何走运的机会。锦红是认命的,冬天邻居们看见锦红扶她母亲出来晒太阳,喂她吃饭,夏天锦红把母亲抱到一只大木盆里,为她擦洗,洗好了还要搽上一脖子的痱子粉。锦红做这些事情时无怨无恨,邻居们突然记起锦红是嫁了人的,怎么光是伺候母亲,丈夫也不要,家也不要了。他们绕着圈子问锦红,锦红从不回答不该回答的问题,倒是李文芝,虽然说话很不利落了,还是用简短的回答打发了那些好事的邻居。离——了,她说,畜——生。后面这句话当然是骂她女婿小张的,别人不会见怪。

    锦红也许是世界上最应该离婚的人。她的离婚因此倒不能算是不幸。锦红有时候愿意和她的小学同学小玉说点知心话,锦红向小玉描述了她离开丈夫的最后时刻,她说她回家正好撞见她丈夫和一个女人在做那件事,丈夫和那个女人都很慌张,他们盯着她,防备她做出什么举动,但锦红什么也没做,她从床边绕过去,拿了东西就走了。小玉听了很惊讶,问锦红,你回家拿什么东西?锦红说,雨伞,拿一把雨伞,我最喜欢那把雨伞。

    二十年过去以后锦红仍然酷爱雨伞,也许这是锦红的故事能够讲到最后的惟一的理由。

    李文芝去世之前人很清醒,口齿也突然变得清楚了,她嘱咐自己的兄弟姐妹照顾锦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文芝却特别,她对兄弟姐妹说,你们如果亏待了锦红,我变了鬼魂也不会放过你们。一边的亲人都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锦红一个人留在了世上。锦红的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在香椿树街上来来往往,面容有点憔悴,肤色还是粗糙而焦黄,但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受难的迹象,她一个人住在她出生长大的房子里,似乎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她的舅舅和姨妈信守诺言,经常带着吃的用的来看她,锦红却嫌烦,而且从来不掩饰她的厌烦情绪。你们别来,她说,你们不来烦我就是照顾我了,有空去照顾照顾你们自己的孩子。锦红的一个舅妈来给锦红说媒,锦红居然把她从门里推了出来,舅妈见不得这种不知好歹的脾气,拍腿跺脚地说,我再管她的闲事我就是狗,让她妈妈的鬼魂来找我好了,鬼魂怎么的,鬼魂也要讲道理!

    没有人知道锦红对未来的生活有何打算。她的亲戚同样也不知道。锦红对她的同学小玉是比较亲近的,她告诉小玉别再为她介绍对象。我迟早是要结婚的,锦红说,没你们的事,我心里有主张。小玉曾想打探那个人选,费尽了口舌也没成功,只是听锦红说,妈妈反正不在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谁也猜不到锦红心里的那个人。也许这会儿有聪明的读者已经猜到了那个人,猜到了也没关系,反正锦红的故事说得差不多了。

    锦红生命中值得纪念的第二个雨天很快来临了。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傍晚时分下班的人群顶着雨披骑着自行车仓皇穿越雨雾,街上一片嘈杂。锦红扶车站在铁路桥的桥洞里,她没带任何雨具,看样子她是在躲雨。小玉路过桥洞时看见锦红,她停下来要把雨披借给锦红。锦红摇头,她说是自行车的车胎被扎破了。小玉顺手指了指旁边春耕的修车棚,说,那赶快去补胎呀。锦红笑了笑,说,是呀,得去补胎。小玉骑上车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建议不合理,她也是知道锦红和春耕二十年前的过节的,小玉回头看看锦红,正好看见锦红在桥洞里打开一把雨伞,一把玫瑰红色的尼龙伞,小玉还纳闷呢,她带着伞,离家又这么近,为什么站在桥洞里躲雨呢?

    二十年以后锦红打着一把玫瑰红的雨伞向春耕的车棚走去。春耕对即将发生的传奇毫无觉察,他看见一把雨伞突然挤进了他的局促的修车棚,许多水珠洒落在地上,然后他看见一个女人的脸从雨伞后面露出来,是锦红的脸。锦红的神情很平静,但她的嘴唇在颤动,锦红枯瘦的面颊上很干燥,没有淋雨的痕迹,可是她的眼睛里积满了水,她的眼睛里在下雨。

    锦红坐了下来,坐在一只小马扎上,身体散发着隐隐的雾气。她的目光省略了春耕的脸,在他的膝盖和手之间游移不定。

    春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手上还抓着一团擦油用的纱团。你来干什么,春耕没法掩饰他的慌乱,他把纱团塞进了裤子口袋,你要修车吗?

    锦红仍然盯着春耕的膝盖,锦红说,今天我送上门来了,我们的事,得有个结果。

    什么结果?什么结果不结果的。春耕嘟囔着,向后面缩了缩,又说,都过去二十年了,你没看见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还要什么结果。

    你在装傻?锦红说,我送上门来,难道是找你来算账的?你这样装傻可不行。你一直是一个人,我现在也是一个人过,我的意思,你要我先开口吗?

    春耕这回听清楚了,春耕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年的往事在这个瞬间全部浮上了心头。春耕有点害怕,有点茫然,有一点惊喜的感觉,也有一点虫咬似的悲伤。春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锦红的一只手迟疑地解开了衬衣的第一颗纽扣,锦红浅短的乳沟半掩半露,一颗暗红色的疣子清晰可见。春耕突然嘿嘿地笑了。你是糊涂了?他说,你没听说我跟冷娟的事?卤菜店的冷娟。我们好了两年了,别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锦红湿润的身子颤动了几下,她的胸腔内部一定发出了尖叫声,只是春耕没有听见。她没有叫出声音来。锦红的目光变得僵直,一点一点地下坠,落在春耕的鞋上,是一双穿破了的旅游鞋,鞋上沾了一块湿泥。锦红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把那块湿泥抠掉了。锦红突然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我和冷娟都愿意,愿意跟你,你会选谁?

    春耕用一种近乎好奇的眼神看着锦红,很明显他想笑,因为忍着不笑,他说话的声音听来有点轻佻,选你——春耕模仿某种笑话的程式,拉长了声调说,那是不可能的。当然选冷娟,她长得漂亮。

    春耕说完就后悔自己的言行了。他看见锦红跳了起来,锦红满脸是泪。锦红抓着雨伞像抓着一把复仇之剑向春耕扑来,伞尖直刺春耕,第一下刺到了春耕的胳膊,第二下刺到了春耕的大腿,第三下却扑了空。锦红栽倒在一堆废弃的自行车轮胎中,一动也不动。春耕吓坏了,正要去拉锦红,锦红已经爬了起来,敏捷地躲开了春耕的手。锦红脸色煞白,站在门口整理着衣服,她向车棚的外面张望着,东面看一看,西面看一看,前面也看一看,然后飞快地冲了出去。

    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后,锦红的姨妈到春耕这里来补胎,小玉恰好也来打气。春耕听见两个女人在谈论锦红的再婚。提起锦红,春耕便觉得胳膊上和大腿上的伤处隐隐作痛,幸亏她们谈得更多的是锦红的新丈夫。姨妈说锦红是瞎了眼睛,挑那么个男人,快五十了,还有糖尿病!小玉依然是为她的朋友说话,她说,锦红自己有主张,她早就选好老梁了。老梁会对锦红好的,锦红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

    春耕没说什么。女人说话时春耕从不插嘴。他一直耐心地听两个女人说话,等到事情都做完了,春耕从车棚里抓出一把雨伞来,塞给锦红的姨妈,说,是锦红的伞,替我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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