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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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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宝钗、麝月听了,都觉又惊又叹,又替湘云忧心。麝月便欲去告诉宝玉,回来怡红院时,见宝玉正在自己拿个杯子沏茶,不禁又笑又急,忙赶上前道:“我的爷,怎么自己动起手来了?仔细烫了不是顽的。”说着接过壶来倒茶。宝玉听了这话,又看了这情形,忽觉若有所思。麝月便问:“我且问你一句话:什么叫做了杨四郎?”宝玉发愣道:“没头没脑的怎么忽然问出这么一句来?杨四郎就是杨四郎,什么做不做的?”麝月道:“我也是这么说啊,怪的是史家那女人说,有人说史大姑娘的夫婿八成是做了杨四郎了。我所以在这里奇怪,那杨四郎又不是吃的顽的,有什么好做的?”宝玉吃了一惊,忙道:“原来史家来了人,可有云妹妹的消息?”麝月遂将前番的话说了一遍,仍然只管问什么叫“做了杨四郎”宝玉苦笑道:“难怪他说你不曾看过戏。”只得细细说给他。麝月又想了一想才明白,拍手道:“原来他是说卫姑爷被真真国公主掳了去,只怕已经做了真真国的附马了,那岂不是跟咱们三姑娘做起亲戚来?”宝玉道:“这只是坊间人的信口胡说罢了,那里真有那么传奇的事。”

    正说着,忽见赵姨娘的丫头小吉祥儿儿急匆匆的走来,劈面就说:“二爷、二奶奶快去看看吧,老爷要打死我们三爷呢。”说着便哭。麝月闻言忙笑道:“这是打那里来,凭空说死说活的,奶奶如今不在这里,在前头招呼客呢。你且别只管哭,倒是把话说说清楚,老爷为什么打三爷呢?”

    小吉祥儿急道:“我的姐姐,那里还容得慢慢说呢。老爷如今气得脸都紫了,拿着胳膊这么粗的棒子,要把三爷活活打死呢。小鹊儿姐姐走时原教过我,说有事只管求二爷帮忙,我所以来求二爷,快去劝劝吧。”宝玉素来最怕见他父亲的,又听说贾政正在盛怒之下,那里敢去,支吾道:“我这两天身上正有些不好,刚刚吃了药,不好见风。不如你往大奶奶那里去,请兰哥儿劝劝吧。老爷最喜欢兰儿,或者倒肯听他的话。”吉祥儿将手一拍,叹道:“要不为着兰大爷的事,还不至这样呢。好好的一个秀才,被三爷给弄丢了,怎么怪老爷不生气呢?”

    宝玉、麝月听这话说得蹊跷,都愣愣瞅着他不言语。小吉祥儿看他两个瞠目不言,只得又从头说起,偏偏越急越说不清楚,宝玉、麝月盘问了半晌,方大致听得明白。

    原来方才宝玉回来,贾政一干人正在灵前焚香,忽见门上报说从前府里的一个相公名叫卜固修的,引着位御史大人前来求见。贾政听了,十分诧异,心道若是上祭来的,该先往灵堂行礼,令门上打云板响报,怎的倒要我去见他?因命人请入嘉荫堂看茶,自己磕了头出来,方进中堂,已见有个官员跷了朝靴,手捋长髯坐在那里喝茶,旁边卜固修负着手,一副洋洋得意模样,见了自己也并不向前问候丁忧之扰,只大喇喇笑道:“许久不见,政老一向可好?”又恭恭敬敬指着旁边那人道:“这是圣上新钦定的学院按察大人。”

    贾政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不免见木而号,又听说是学院按察,益发吃惊,拱手道:“不知二位降临,失于迎迓。”又命家人另换好茶来。那御史笑道:“政公府上有事,原不当打扰,无奈皇命在身,不得不走这一趟。下官此番冒昧造访,原是为着府上公子科考请枪替之事,因闻举报,本该绳堂提审,念在同朝为臣,擅自发签提调,未免于政公面上不好看,因特来府上亲自核查。”

    贾政听了,如被冰雪,忙命人取来贾环与贾兰赴考回来默录的试卷,禀道:“这确是犬子贾环与孙儿贾兰的手稿,决非枪替所为。况且犬子今科并未考中,倘有枪替,又怎会如此狼狈?”那按察御史笑道:“若无枪替,倒不知那‘杏帘在望’一诗系何人所写?”贾政一愣,猛然省起,忙道:“那原是犬子贾宝玉的旧作,正为园中房舍稻香村所题,童生贾兰又恰住于稻香村内,因此自幼读熟了,应试之时,因恰合着题目,便誊写出来,虽非本人所写,却是家学渊源。既非前人诗钞,亦非捉刀代笔,又何谈枪替之语?还望大人明察。”

    御史笑道:“即便没有枪替,也难免舞弊之嫌。按说这本是贤乔梓、令叔侄的家务事,民不举,官不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奈既有举报大义灭亲,本官倒不好不禀公办理的。”贾政听了“大义灭亲”四字,便知另有文章,不禁向卜固修怒目而视。卜固修忙笑道:“政翁且莫误会,我虽忝为幕僚,相助大人查阅各省考卷,却也看不得那般仔细,记不得那般真切,原是令郎特地提醒,托我向按察大人翻卷求证的。非是我不念旧情,实在今年科考枪替成风,圣上龙颜大怒,委派了御史大人从严查办,务必剔弊革奸。我既在大人麾下做事,不得不尽公职守,弊绝风清的。况且我素知政翁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谅不会怪我未为隐瞒。”便又带笑说了贾环行贿单聘仁买通考官一节。

    贾政这方知道竟是贾环含妒陷害,意在求卜固修向单聘仁讨还贿金,登时气了个发昏。又听御史说要褫夺贾兰秀才头衔,终生不许再考,几欲吐血;再想到从前得意之时,卜固修、单聘仁诸清客相公围随附和,何等殷勤恭敬,如今翻面无情,以怨报德,竟打伙儿算计旧东主,又何等凉薄刻毒;最可恨者,是贾环窝里反,陷害亲侄,非但此番夺了贾兰的功名,连将来的前途也都一并毁了,家境已经沦落至此,子孙还要自戕自戮,贾家那里还有翻身之日?因此种种,气往上涌,送御史出去后,便即命人押了贾环来,也无暇问他荒疏学业,败弄家私,贿赂考官,诬告亲侄,只拿来按倒椅上,便亲自捞起板来雨点儿般下死劲打去,那板子越下越急,竟要活活儿将他打死。

    赵姨娘早闯进来苦苦哀求,贾政正在气头上,见了他,越发两眼里冒出火来,一脚踹倒喝斥:“成日家都是你纵得他挥霍游荡,无所不为,又撺掇着他坏了肠子,三番四次跟家里人做对,从前琏儿跟我说是他偷了宝玉的玉我还不信,如今越发连侄儿也害起来。兰儿从小用功苦读,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入科投考,出人头地,你母子两个竟害得他从此无缘下场,今天不打死他,难道还留着他继续作害亲戚不成?”

    一时王夫人、李纨等尽已得了讯儿走来,宝玉禁不住小吉祥儿苦求,便也来了,然看见贾政盛怒,都不敢拦阻,只得委委劝说而已。那李纨十分委屈,又不好多说,只避过一旁垂泪;王夫人也恨毒了赵姨娘母子,只为怕贾政盛怒伤身,才不得不劝道:“老爷虽然生气,也要保重身体,倘若失手把他打死了,岂不多耽一条罪名?我家如今已经弄成这样,哪还禁得起再惹人命官司?”贾政那里听得进去,口口声声只道:“如你说的,我家如今弄成这样,死的死,散的散,是再没指望的了,我还在乎再多担一条人命吗?索性打死了他,倒免得后患。”王夫人、李纨听他说得痛切,也都哭了,宝玉只得跪着请父亲息怒。

    谁知贾政越说越气,板子只有比先下得更重。那赵姨娘见此番捅漏了天,明知无人可恃,将心一横,拼死上前抱住了板子,回头向贾环道:“畜牲,还不快跑,等他把你打死不成!”贾环正疼得死去活来,猛听了这一句,不及多想,果然提起裤子便走。贾政见赵姨娘哭得髻鬟散乱,粉黛模糊,眼泪鼻涕粘成一片,心下原有些怜惜,一时手软,便被贾环夺出身子来,不禁大怒,喝道:“谁敢放走了他,一起拿来打死!”然而眼前本来不多几个家丁,又见此番闹得厉害,也都怕出人命,哪肯拦阻,都只口里答应着,并不动手。那贾环还只怕有人撵他,顾不得血肉淋漓,一瘸一拐,没命的逃出,径自离家去了。

    赵姨娘哭得死去活来,贾政怒气过后,便也有些记挂,不免令人到处寻找,那里找得着?看看七七将近,原定发了殡便要买舟南下的,便依旧准备起来。谁知交银子时,却见连银带箱子都不翼而飞了,不禁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及召集了家中上下查问时,才知赵姨娘竟然走了,连从前藕官的干娘夏婆子、春燕的姑妈等四五个年老仆妇也都不见,小吉祥儿揉着眼睛只管哭,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林之孝家的又道:“从前跟环哥儿上学的里头有个叫钱槐的,原是赵姨奶奶的侄子,父母都在库上管账,如今一家子也都不见了。”

    宝钗留心,忙问可见着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道:“这倒没理论,他如今不是这园里的人了,来来去去,不过是个情面,谁去问他。”便命一个婆子去打听了一回,回来说:“自从前些日子吴管家两口儿出去,这一向总未来过,惟有前儿老太太的事出来,吴嫂子过来行礼,因见府上忙乱,留下帮了两日杂务。前儿还有人见着他和赵姨奶奶两个在园里西墙下嘀嘀咕咕,今儿一早阖家不见了,门上挂着锁,问邻居,说是串亲戚去了。”

    王夫人道:“这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趁火打劫,伙着姓赵的娼妇卷了银子走了。既有名有姓,少不得找他们出来对证,找到人,便不怕走了银子。”便四处派人去找。宝钗劝道:“不必忙在一时,赵姨奶奶素日原最肯与那些婆子、女人亲近,几千两银子,他独自搬不动,自然是有人撺掇他做成的。走的这些人都是从前管银账的,他们沾亲带故,三教九流的干姐妹亲姐妹一大堆,随别拎起哪个来都是一连串的干亲故旧,怕不有百来房亲戚,谁知道如今连人带银藏在何处,急切中那里找去?”王夫人只是不信道:“还没王法了不成?”一边遣人报官,一边又四处打听赵姨娘下落,奈何如今他家势败,官府便不如从前那般应酬,不过随口应起,岂肯真个派人缉捕;便那些寻找的人也只是领了茶钱,便往茶馆酒铺里逍遥半日去,回来只说找不见交差了事。接连闹了十来日,只如以莛叩钟,哪有半丝消息。

    贾政又气又急,想到自己枉称廉正养德,身边却尽是鸡鸣狗盗之人,兼且教子不严,蓄妾为非,不禁既羞且愧,越想越恨,老泪纵横道:“我成日家劝人说:近墨惟恐自污,养虎亦防反噬。谁知今日自己倒跌进这个萃渊薮里来了。门客是这样,儿子是这样,连家下人也是这样,还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么?看着是诗书之族,阀阅之家,竟养了这许多豺狼虎豹,可怜自己还蒙在鼓里,岂不愧对祖宗。”原已哀毁销骨,又添了这件刺心事,那里撑得住,说了几次,病倒下来。

    王夫人又生恐贾政急出个好歹来,只得劝道:“我那日听大太太说,这些人原住不了这样大的园子,不如卖了换些现银,大家度日。话虽不中听,倒也是个办法,况且你我原打定了主意要回南的,这番陪送老太太寿材回去,有生之年未必再能回得来,留着房子又背不走,打理起来又是一笔银子,倒不如卖了干净。况且大太太口口声声只说老太太留下许多体己来,如今只是苦着他们。本来倒也不必理会,然我回心想想,他家原比我们凄惨,救济些也是应该的。若没钱时便罢了,若是卖了园子,倒可以大家宽裕些。不知你怎么看?”

    贾政原先看见银子丢失,急痛交加,最放不下的却还是给贾母送葬这件事。已经订了船期,若不能及时送殡,岂不枉为人子,令母亲亡魂不安?因而急怒攻心,痛不欲生。如今听了王夫人一番话,不愁银子,顿时宽心大半,忙道:“你说的不错,如今只要能让老太太灵柩依时上路,风风光光的发送,余者都不计较。只是仓促之际,一时却到那里寻买主去?”王夫人道:“前年南安太妃来时,再三夸赞这园子齐整,他如今正到处选地建屋给女儿做陪嫁,不如问问他家;再有理国公之孙柳芳,也说要在左近建别院方便临朝待命,也托人问问去。”贾政道:“这园子近年来接二连三的办丧事,只怕卖不出好价钱来。”虽是这样说了,也只打定主意,淡泊经营,将就折些银子可供扶灵回南,再余下的足够宝玉另外买屋居住即可。一时商议定了,便托人四处说合,张罗卖园子。

    外边听见风声,知道贾家方平息两天,更又穷了,那些绸缎庄、海味铺、丁丹丛、香烛店、乃至卖纱灯纸马的,便都挤上门来要债。打发了这个,拆解不开那个。贾政是病着不起,宝玉又不擅应酬,虽有几个老管家帮着料理,毕竟没银子没脸面,说不得硬话,反私下抱怨说:“倘是从前凤二奶奶管家的时候,何至于这般门户松弛,任人作耗?所以说‘没有家贼,招不来外鬼’。从前那样大风大浪都顶过来了,如今倒在阴沟里翻了船。”也有的说:“赵姨奶奶母子两个原最怕的是三姑娘,三姑娘若在,再不会如此不堪。毕竟府里无人,说出去赫赫荣宁二公的后代,竟连个园子也保不住,弄得子孙零落,家败人散的。”宝钗听了,有苦难言,心中十分难过,兼又听人议论:“原说贾薛联姻,一个有财,一个有势,金玉良姻,一双两好,谁知道他家败得比这里更早,真个是姓雪的,略见见日头就化了。”更觉气恼,又不好寻人对舌,便也犯了喘嗽之症,每日吃冷香丸调理。不提。

    且说邢夫人听见说贾府卖园子,起初只觉得意,心想一样是姓贾,如何我家里的人流放的流放,变卖的变卖,你家倒仍住在高宅大园子里,骨肉父子团聚的,如今也一般的要撵出来了;兴头了几日,忽又不忿起来,算计着那笔卖园子的款,暗想大观园虽是为了元春省亲所建,却也是贾家的产业,从前皇上不许长房的人住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卖了,大家住不成,得的钱就该两房里公分,如何次房便自己裹了去,一分钱也不与长房养老?天下哪有这样不平的事,受刑捱穷都是长房承当,坐享富贵就全是次房独享,可还有个孝悌忠义?想了几日,终不好当面去说,便想了个法子,走来找熙凤。

    那凤姐近日又发了头痛的毛病,齐额捆了绉纱包头,两太阳上贴了小红膏药,正两眼水汪汪的歪在枕上。看见邢夫人进来,哼哼叽叽的问好,只是软洋洋起不来。邢夫人在炕沿上坐下,一句寒暄话也无,开门见山的便叫凤姐去同王夫人要钱,说了两遍,见熙凤不甚兜揽,自己先气起来,拉下脸道:“你是他嫡亲侄女儿,又替他管了许多年家,他有多少产业,你心里最清楚,便多分些也不为过。他素日待你不错,想必不好意思绝口不给的,不然从前的情分岂不都是假的了?若是当真不念旧情,也好知道亲姑热侄女的不过是嘴上说得亲热,从此不用再装虚情儿了。”

    王熙凤听了,又是气恼又是为难,心中明知不妥,却不好当面顶撞,好容易等得贾琏回来,方将邢夫人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意思教他去劝邢夫人。谁知贾琏听了这话,却冷笑道:“太太说得倒也不错,你素日仗着老祖宗疼爱,也威风了许多年。如今老祖宗去了,倒要借着这件事,看看他们还肯给你脸不?讨不来钱时,你也明白自己素日的为人了,看还拿什么说嘴逞强,以为自己多有手段得人缘的。”凤姐气了个发昏,欲要骂几句狠话时,忽觉胃堵作呕,竟说不出话来,反逼得鼻涕眼泪一齐涌出,其状十分可怜。贾琏发过话,也满心以为凤姐必定有更恶毒的话来回骂,及见他扒着炕沿儿干呕说不出话,忙拔脚走开,心中暗乐,自觉这番斗口占了上风,竟是人生里头一回,十分得意,哪还有半点怜惜之心。

    幸好巧姐儿来请母亲吃饭,还未进门,已经听见凤姐长一声短一声的干呕,忙进屋来,看见凤姐脸胀得通红,额上青筋爆起老高,吓得忙倒了水来漱口,又轻轻拍着后背顺气。拍了半晌,凤姐方回过气来,想及方才贾琏冷言冷语,一片绝情,再看看巧姐儿,年纪尚幼,满面孩气,倘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这没娘的孩子谁人顾惜?想到此,一股酸气直冲鼻端,不禁回身伏倒,放声大哭起来。巧姐儿小孩心性,看见母亲哭,便也将袖子堵着脸,抽抽搭搭的哭起来。凤姐更觉心酸,却勉强扎挣起来,向床头拿过帕子来替巧姐儿擦脸,又顺手自己抹两把,抱着巧姐道:“我要是死了,你老子必定续弦,到那时若受了委屈,太太是靠不住的,不如找你舅舅去,再不然,宁可找你尤家婶婶和蓉大哥哥商议,他们从前欠了你娘多少人情,总不好意思不好好看待你,必肯替你出头”

    正在叮嘱,忽听外边一片声闹将起来,夹着邢夫人的哭声和贾琏气急败坏的吵嚷,方自惊异间,贾琏已怒冲冲走进来,也顾不得巧姐儿在旁,便将一纸休书直摔在凤姐脸上,指着骂道:“你做的好事!我贾家欠了你王家什么债,竟生生毁在你这个泼妇手里了。这回若不休你,天理也不饶我!”凤姐气得浑身乱颤,噎了半晌方回过气来,气道:“我抱你前窝孩子下枯井来?还是挖了你家祖坟,烧了你家祠堂,惹你这样劈头盖脸的乱骂!你要休便休,那里来的这些废话,难道我王家的女儿离了贾家,还能上街要饭不成?”

    贾琏额上青筋尽皆爆起,将桌子拍得山响,恨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嘴硬,我后悔没早早休了你,也免了今日之难!我问你:尤二姐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张金哥又是谁?那守备的儿子跟你有什么仇,做什么逼得人家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我和长安县节度使云光并没深交,怎么他倒拿封信出来,非说是我写给他的?还有那馒头庵的老贼秃净虚,我何时同他过过手儿来?三千两白银子,你胃口倒不小!”

    凤姐猛的一惊,尚未答话,邢夫人已经跟着进来,向窗前梨花木圈椅中坐定了,便拍腿大哭起来,口中念道:“素日老太太抬举你,让你管家,我便也睁眼闭眼,不管你的所为。原想你不过霸道些,张狂些,终究出不了大格。哪承想你胆大包天,竟连收买人命的事也做得出来,我说那个张华不过是个娶不起老婆的泼皮,哪来那么大胆子竟敢连我家也告,原来都是你在背后指使的!后来还指使人去杀他!真杀了也还干净,偏又漏了手,倒惯得他胆子越发大了,再三再四的告起来!还有什么张金哥,究竟连名字也没听过,如何也惹上人命官司来?你敢是上辈子跟姓张的有仇,但凡姓张的便要赶尽杀绝的不成?”

    原来自打荣宁二府被抄,那些宿与贾家有嫌隙的,便都跃跃欲试,巴不得落井下石,报复前仇,忽又听得探春做了公主,远嫁真真国为妃,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忍耐一时,观望动静。及听见贾府张罗卖园子,确知大势已去,再难翻身的了,这才放出胆来,争相奏劾,或告“广纳苞苴,私鬻官爵”的,或告“纵容奴仆,为害乡里”的,遂又扯出贾琏逼死仆妇、强娶民妻、买凶杀人,王熙凤仗势逼婚、收受贿赂、迫死张金哥等等一干事来,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件,男女人命也有七*条,幸而衙门中有与贾琏素相交好的,偷偷送出消息来,着他早做准备,说是衙门明日便要发签拿人。贾琏又是着忙又是恼怒,况又惹起尤二姐惨死之痛来,益发气愤不过,遂当即立了一纸休书,进来与凤姐理论。

    凤姐起初听见张华非但未死,竟又回京来告状,顿觉心惊肉跳,意乱魂飞,正寻思如何砌辞辩解,又听邢夫人说出张金哥的事来,况且有云光拿出书信作证,又有净虚的供词,深知便浑身是口,也难推脱。低头思索一回,早打定了一个主意,明知事情已经败露,无可挽回,索性看也不看邢夫人和贾琏,径自开了箱子,且收拾衣裳。贾琏见他这般,摸不着头脑,上前一把扯过衣裳扔在地上,急道:“我明儿就要进监发配的了,你倒有心收拾头面,敢情你回了娘家,这件事就了了不成?”凤姐冷笑道:“所以我素日说你是个没胆气的,你既然已经立了休书,咱们便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如今已经不是你贾家的人了,我做的事自然由我承担,没的休妻做了案,倒要前夫坐牢的。你只管慌什么?”贾琏犹不明白,看那凤姐脸上笑嘻嘻的,更觉诧异,呆呆的发愣。

    那邢夫人犹自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话,也不知凤姐听也不听。贾琏却知凤姐素多机变,遂劝邢夫人且回房去,又令人带出巧姐儿,自己回身瞅着凤姐儿,却不说话。凤姐笑道:“你要是好好求我,我自然有办法使你脱身;你若还是这样大喊大叫的要我的强,我便不管了,凭你休我也好,撵我也好,不过是这样。”贾琏听了,忙折叠身做矮子,便在炕沿儿上跪下来,将头点了两点道:“二奶奶救我。求二奶奶看在夫妻情分上,别计较我方才一时情急,说的那些屁话。”说着拿过休书来便要撕烂。凤姐忙按了他手,笑道:“这休书撕不得,还指望他做你护身符呢。”欲知凤姐作何道理,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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