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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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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中,发觉有稀客。

    “惠颜姨!”春池大喜过望。她们俩紧紧拥抱。

    “乙新的事叫我寝食难安。”

    春池低下头“同一架飞机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难。”

    “听说他即将结婚,未婚妻已经怀孕。”

    春池只好说是,又问佣人:“林小姐去了何处?”

    “她去公园散步。”

    钟惠颜吁出一口气“幸好各人懂得节哀,我与卓羚联络过,这是一点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张银行本票。

    “我们不需要。”

    钟阿姨不悦“大人给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联络我们,千万别见外,同若非说,母子并不孤苦,她的小说稿件在我处,我会处理。”

    春池满心感激。

    惠颜忽然落下泪来“可恨仍无余心一影踪,她再也见不到乙新。”

    门一响,若非回来了。钟惠颜迎上去,握住手,叮嘱几句,依依告辞。

    春池说:“也真难为她,惠颜姨绝少婆婆妈妈。”

    若非由衷说:“我真幸运。”

    春池把本票交给她。

    若非说:“真没想到会对我毫无歧视。”

    春池微笑“你高兴得太早了,稍迟一打开门,歧见会如潮水涌来,你好生应付,女人懦弱固然为人不齿,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声说:“我明白。”

    “世人老认为除了出一品夫人,没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并没有笑,这是实话。

    “就是这三两个星期了。”

    若非点点头“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别担心,操劳数星期就瘦下来,我正替你物色保母,这件事才难呢,幸亏张家有的是办法,姨妈姑姐一大堆,一呼百应,必定可以解决。”

    若非愣住“本来是悲剧,怎么好像当喜事办。”

    春池摊开手“这便是生活荒谬之处,你如不愿以泪洗面,就得振作。”

    若非忽然问:“作为女性,我可是一点前途也没有了?”

    春池侧着头想一想:“我不知道,可能转一个弯,万丈光芒照着你,又或者只得小小阿伯拉罕陪伴你,还想怎样。”

    这时,报馆派人送来稿酬。

    春池一看数目,深深吸口气“什么,不是说穷稿匠吗,收入竟这样惊人,可见大作甚受欢迎,恭喜恭喜。”

    若非不语,她失去太多,不是任何名利可以弥补。过两日,婴儿用品送到,装修师传接着布置窗帘灯饰,小房间应有尽有。只少了最重要人物。

    张仲民像是知道她俩想的是什么,他转过头来“我愿做孩子义父。”

    春池拎着衣物,微笑“这样小,居然是一岁大童装。”

    仲民摇头“我真不敢抱。”

    “可以装进这只篮子里。”

    若非一言不发,皱紧眉头坐一角。

    “若非,怎么了?”

    “送我进医院。”

    春池马上丢下一切,联络史横生医生,把若非送进医院,大家松一口气。病房是春池地头,如到了自己地盘,如鱼得水,指挥如意,把若非照顾得周到舒服。

    张仲民忽然说:“试想想,这件事若果发生在三十年前,你俩又没有能力,可真是悲剧。”

    春池笑笑“过去是历史,将来是未知,今日最重要,是上帝的礼物,所以叫present。”

    仲民微笑“听你说话真有意思。”

    “上一代的人,比我们容易伤心,也比我们容易快乐,我们比较实事求是。”

    这时,春池手提电话响起来。

    “噫,仲民,我要到缆车径去一趟。”

    “干什么?”

    “拾砖头。”

    他们赶到的时候刚看到推土机整理现场,春池在乱石堆中挑选。

    仲民莫名其妙“随便拾一块不就行了。”

    “不,你看,这块边上有天花板及墙角的嵌线。”

    仲民嗯一声“原来是菊花纹。”

    春池把砖块放进大纸袋中。这时,她发觉废墟中另外有人。那人站在远处,正在乱砖堆中徘徊,看仔细了,是位白发女士,穿宽袍子,体态潇洒,不受年龄影响。这时,她也发现了春池,他们转过头来,目光接触。

    是谁?春池冲口而出:“你也曾是缆车径住客?”

    女士点点头。

    聪敏的春池忽然想起来,冲口而出:“你是车安真女士。”

    被她猜中,车女士扬起一条眉毛“我们见过面吗?”

    春池兴奋地答:“在报章杂志上读过你的消息。”

    车女士拾起一块砖头,抱在怀中,笑一笑“幸会。”

    她轻轻转身离去,神情无限依依。

    “啊。”仲民大为诧异“原来世上痴情的傻子不止连春池一个人,这幢老房子里到底发生过多少故事?”假使这些砖块能说话,不知会倾诉多少悲欢离合。

    半晌,春池说:“我们走吧。”

    “遵命。”

    回到家中,仲民微笑“其中一块需航空特快邮递寄往卓羚处可是。”

    “被你猜到了。”

    她自己那块砖,像座现代雕塑似放在书房里。

    钟惠颜收到礼物,感慨万千“我虽没在缆车径住饼,可是那里发生的事,也影响了我一生。”

    “钟姨的一生才刚开始。”

    “春池你就会讨人欢快。”

    春池微笑。

    “若非好吗?”

    “过两日出院。”

    “我叫人送金牌来。”

    大家都给林若非留着私人空间,让她静心休养。春池忽然得到意外惊喜。父母前来探访。

    “糟,屋子挤不下。”幸亏两老只留三天,即转程往东南亚旅游,已订好酒店。

    连先生太太对春池工作环境及进度非常满意“终于出身了。”连母泪盈于睫“宛如昨日,只得小蘑菇般大,还不会说话,可是已懂得争取,时时来张望大人碗中盛什么食物,以便分享。”

    听得最津津有味的是仲民。

    双方家长也乘机见面,原来还算同乡,自有说不尽的话题。

    连先生夸奖女儿:“真能干,又找到仲民那样好的男朋友。”

    连太太比较细心“春池,我们还未去过你家。”

    “妈妈!先给你一个心理准备,我有室友。”

    连太太吃一惊,不动声色“是仲民吗?”难道已经同居

    “不,是一名女生。”

    连氏夫妇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我的朋友,便一起,彼此照顾。”

    两老仍然疑神疑鬼。

    到了春池家,门一打开,先闻到一阵奶粉香,接着,有保母笑着抱一名幼婴出来。

    连先生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朋友林若非的儿子。”

    春池手势纯熟地接过婴儿,那粉团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泼可爱。

    连太太不由得来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与幼儿一起住,不怕吵闹?”

    春池答:“他晚上从来不哭。”

    “他母亲呢?”

    “还未下班。”

    连氏伉俪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连太太问连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会怎么办?”

    “咄,爱屋及乌,外孙就是外孙,不论出处。”

    连太太啼笑皆非。

    他们安心地度假去。

    接着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还忙,她脾气改变不少,多做事,少说话,比从前踏实,若仔细看她,会发觉她一双眼睛不再闪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经会走路,摇摇晃晃迈出一步,随时摔倒,可是百折不挠,再接再励。

    那一日早上起来,春池就有点心神不定,左眼角跳个不停。

    她叮嘱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个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拨错电话、忘记关水龙头。

    若非一早外出与杂志社开会,已经说明下午才会回来。

    春池同保母说:“我们一起到公园散步。”

    “今日风大。”保母提醒她。

    “那么,去吃冰淇淋,你们先换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离开家里暂避。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春池似有预感,镇静地抬起头来,吸进一口气,她彷佛知道这是谁。

    她轻轻打开大门。

    门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脸容秀丽,身形仍然苗条,衣着考究,她凝视春池。

    是她先开口:“你是”

    春池轻呼:“你终于出现了。”

    “可以进来说话吗?”

    春池点头,招呼女士进屋。

    她保养得那么好,使春池觉得,原来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说:“大家都在找你。”

    “过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后才看到寻人启事。”

    “应该早些回复,乙新多么盼望与你相见。”

    “他叫乙新?”

    “太迟了,相信你也知道坠机意外。”

    她不出声,像化石般端坐。

    内心在滴血吗,春池永远不会知道,她们那一代的女子不轻易透露喜怒哀乐,并且认为凡事要求说个明白,讨还公道是非常缺乏教养及愚蠢的行为。

    她们仍然忠于打落牙齿和血吞。

    春池对她无限同情,她轻轻说:“他并没有责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

    饼一会儿,她垂下了头,像是颈项已不能支持头颅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态。

    就在这个时候,婴儿房门打开,保母领着小孩子出来。

    幼儿笑嘻嘻,看到有陌生人,十分好奇,摇摇晃晃往她那边走过去。

    客人震惊,凝视幼儿,忽然之间她浑身颤抖,额角冒出豆大汗珠。

    她站起来,轻轻问:“抱?”

    孩子听懂了,蹒跚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

    她马上拥抱他,泪流满面。

    只听得她轻轻同孩子说:“每夜我都梦见你,你同我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春池恻然,不不,那不是他,这已是另外一个孩子,流逝的岁月永不回头。

    大门忽然推开,啊,若非回来了。

    她神情紧张,一进门马上叫阿伯拉罕,孩子挣扎落地,走到母亲身边。

    若非吩咐保母:“到图书馆去听故事,稍后我来接你们。”

    保母护着孩子离去。

    若非转过头来“你是余心一吧。”

    对方却问:“你们两人,究竟谁是孩子母亲?”

    春池刚想回答,却被若非打断“不关你事,我们不欢迎你。”

    余心一急忙说:“我愿意领养孩子。”

    若非一怔,春池张大眼睛。

    “你是单亲,带着他没有前途,交给我,我会善待他。”

    春池觉得这建议匪夷所思,轻轻回答:“余心一,你也曾有过机会,你放弃了它,到今日又想挽回过错,已经太迟。”

    若非去打开大门“你不必担心我的前途,我的路在我手中掌握。”

    余心一双手簌簌抖得如落叶。

    “你请回吧,别再来騒扰我们。”

    她低声问:“我可否探访孩子?”

    “不需要麻烦,看情形新生活善待你,不如珍惜今日。”

    余女士背脊忽然佝偻,静静离去。

    若非松口气说:“我马上去图书馆接孩子回来。”

    她关上门。

    屋里只剩春池一人,她独自在露台坐了一会儿,回到书房,对牢拾回来的砖块。

    她轻轻倾诉:“明年初我的私人诊所将启业,自负盈亏做个体户,压力相当大。”

    又过一会儿见她问砖块:“你可有话要说?”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无话?”

    春池这才发觉整件衬衫已被汗印透,刚才一定非常紧张。

    她淋浴包衣,忽然觉得累,躺在沙发上打盹。

    半明半灭间,她听到一声叹息。

    这是谁?

    春池想挣扎起身看个究竟,但是驱逐不了瞌睡虫。

    她耳畔听得有人轻轻叫:“安真,安真,你可有后悔?”

    春池呻吟辗转。

    “心一,心一,我有话同你说”

    春池已经熟睡。

    午后的阳光自窗户射进,照到缆车径老房子的残余砖壁上,忽然绽出七彩光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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