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下起雨,便套上西装,拎着黑伞去结帐,这回没上回那次幸运,当周庄行至十字路口时,红灯已亮,芷芽人也在对街了。他发现她是真的很没方向感,因为她又朝反方向走去!周庄不禁怀疑她究竟是怎么走到百货公司上班的?
他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目不交睫地追着芷芽的身影,见她疾穿过人群,行过一幢又一幢的大楼,走到'远业'时,却不再往前,反而转身跃上阶梯,奔过广场直朝大门而去。
周庄先是不解,后来想到她有可能回'远业'拿她忘在公司里的东西,于是算定等他走到'远业'后,也差不多是她该出来的时候。
不过,当他叼着半截烟、单手拄着黑伞站在台阶正中央等上三十分钟仍不见她人影时,他不禁怀疑自己看走眼,把别的女人误当成她了,不过,这儿乎不可能他正努力思索时,一道人影靠了过来,语带讶异地问了,'周庄,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
周庄低头看见矮他两阶的父亲时,换了一个姿势,不疾不徐地应道,'别紧张,只是等朋友而已。你呢,忙到现在才下班?”
周原迟疑了一下,才说:“不是,我刚用完餐,现在正要回办公室,”
周庄眉微挑,晃了一下脑袋,平着音调道:“喔,又加班?”
“嗯'周原迟疑一秒,才说:“是,有些文件得看一下。”
周庄知道父亲没说实话,扯了一下嘴角,说:“别太操劳了。”
“放心,我身体硬朗得很,倒是你妈需要你多关心,有空找个时间回家陪陪她吧。”
周庄不耐烦地将烟一弹,敷衍地说:“有空我自然会回去看妈。”
周原对周庄近似忤逆的态度不以为杵,点了点头后,问:“你明晚抽得出时间吗?
'大麒庄'的老董请吃饭”
周庄不等父亲说完,直截了当地推辞了,'抱歉,爸,我约了朋友吃饭恐怕爱莫能助。”
“那没关系,我只是问问罢了,那么明天早上见了。”
“嗯,明天见。'周庄说完故意将身子一侧,好让路父亲过。
面对儿子这么明显的动作,周原也不好再逗留,他微拍儿子厚实的肩头,提步上阶离去。
周庄的目光尾随着父亲的背影良久,前思后想一番忍不住仰头往顶楼瞄去,黯然发现,除了位于中央的那间总经理办公室亮着大灯外,整幢大楼晃一片黑暗。
他毅然掏出行动电话,先键入七码数字,再按三码分机专线,铃声五响后,一个温柔且为他所悉的女性嗓音便在他耳际响起,'你好,总经理办公室。”
周庄不作声。对方也跟着沉默,但很快地又开口问:“总经理,是你吗?”她的声音很是轻细、谨慎,但隐在话里的期待却教周庄没来由得心痛了一下。
周庄屏住气关下行动电话,然后狠疾地将手中的雨伞往台阶边的花丛里砸去,直到花叶与伞两败俱伤后,才忿然丢开伞,改点上一根烟,迫不及待地重吸了两口,好麻痹自己,但还是压不下心中的苦。
他被耍了!被一个表里不一、脚踏双船的小贱人耍了!他不能理解,她已钓上'远业”
当家老板,为什么又回头跟他这个没钱又没权的儿子牵扯不清?每次任他扒到几乎裸体尽现时,又技地不让他得到她?他终淤明白原因何在,因为她根本是个二手货,佯装纯情少女的模样无疑是故长线钓大鱼,妈的,这真是个烂戏码!会被这种二流手段给拐到!
周庄愈想心愈寒,不确定是否该留在原地静观其变,抑或是冲上楼拆穿她的西洋镜、瞧瞧她是如何对他父亲施展了得的'指上功夫'想到这儿,一股作呕的感觉变成他低得几乎不能辨认的呜咽。
芷芽对着嘟声大响的听筒皱了一下眉,想是线上另一端的的人拨错了号码,没多想便将听筒搁回原处。这时周原路过办公室,她忙起身要让位。周原抬手阻止她,'不,不,你坐着吧。'接着走到正在操作的电脑前,盯着萤幕问:“还剩下多少?”
“就只剩下最后几行了。'芷芽的十根手指还是在键盘上飞舞着。
“你是速度很快,我以为还得再拖上半年呢!'周原脸带喜悦,看着芷芽谦虚地摇着头,然后到玻璃墙边,拉开帆布折帘一角,无言地俯视窗外的夜景。
三分钟过,芷芽兴奋地挥着磁片,朝站在窗边的周原大喊一声,'完成了!总经理。”
“张小姐,你做得很好。'周原脸上挂着详和的笑,没有芷芽预期的雀跃不已,'接下来,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现在就将你手中的磁片送到xx饭店给我的朋友?”
芷芽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太确定地说:“可是我不认识总经理的朋友”
“这无所谓,我会送你过去,你待会儿一进饭店后,直接跟应侍生说你要找位华小姐就行了。”
芷芽觉得奇怪,不经考虑地说了出来,'总经理不一起露面吗?”
“不,我答应过我太太不再跟这个女人见面。”
芷芽微笑地猜道:“喔,那么华小姐是出版界的人了。”
“是的,她是我以前的编辑,年经、善良,'周原停顿片刻,才决定跟芷芽说清楚,'跟我有过一段情,也替我生了一个男孩'他看到芷芽的脸转白后,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只不过我对她和孩子还是有份责任的”
芷芽猛吞了好几口口水,才谨慎地问:“所以你才希望由我将磁片交给她全权处理?”
“没错。她想带着孩子出国深造,所以急需一笔钱,而这是我不动用'远业'资金的条件下,能筹出钱的唯一办法。现在你知道我曾是个不忠于妻子的男人后,是否还愿意帮我这个忙?”
芷芽虽然同情他们,但不打算评论谁是谁非,因为这不干她的事。她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对一脸寻求认同的周原道:“总经理,既然你答应付我加班费,我便没有道理拒绝你分派的工作,只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赶鸭子上架要我替你办私事。”
从'远业'到'雾都”门前的这一路上,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在芷芽的心田里扩散;从今以后她终于不必赶着七点离开周庄了。
芷芽推门而入,很高兴地见他人已到,且挑了那张固定的方桌阅报,她一刻不等,直朝他对面的位子坐了进去,隔着一层报纸对另一端的人轻语道:“哈哟,我来了。”
缩在纸墙后的周庄没有反应,足足五秒过后,才慢条斯理地将报纸一摺,露了脸。
芷芽被他冷冷扫过来的眼神吓住了,关心地搭住他夹着烟的手,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不答,只是震开她的手,一截带着火星的烟灰因此掉落在芷芽的手背上,教她猛地收手改放在唇边想将伤痕吹冷。
周庄瞥了她一眼,冷漠地说了一声'抱歉'后,随手将烟往那只堆成一座烟屁股出的烟灰缸一顿,无聊地抬手拨弄桌上的鲜花,懒懒地问了一句,'忙吗?”
芷芽被他幡然一变的态度弄得手足无措,只说:“还好,跟往常一样,早上忙得不可开交,下午则是轻松些”
没等芷芽说完,他忽地将头一伸,两道炯亮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芷芽的脑后方,害芷芽两手紧张地扣住椅子,不敢动弹,一直到一个露着长腿的甜姐儿扭着屁股、踏着一双三时金色高跟凉鞋打他们身边经过时;芷芽才知道是什么让他分了神。
他色迷迷的目光跟随着那双腿,心不在焉地问她,'内衣卖得如何?”
“嗯'芷芽稍停了一下,才说:“马马虎虎。'这回她没再多罗唆,她己感觉到他并不是真心想知道。她等着周庄将目光挪回来,但那几乎不可能,因为甜姐儿也把目光锁定在周庄身上,两人仿佛当她不存在,马上眉目传情起来。
芷芽尴尬地坐在位子上,想引回他的注意力却不知该怎么做,最后为了找个依托而抓紧了她的包包,他的注意力转回来了!不过脱口而出的话很伤人就是了。'喔,这么早就要走了吗?”
“没有,没有,我今天没班,所以可以久待,'仿佛突然发现包包里装了炸葯,她猛地将包包往旁一扔,急促地建议,'我们现在就去看电影好不好?”
“你不是说最近的电影都是打打杀杀的吗?”周庄话才说完,眼神又要转到别处去了。
芷芽趁他的目光还没完全转走前,加快说话的速度,数着指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不过天美说,她去看过‘布拉格的春天'后便改观了,她说这部电影很棒,是要据米兰昆得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改编的,男主角是丹尼尔戴路易斯,女主角有两位,莱莉叶毕诺许和”
他从中切入,不客气地浇她冷水,'两人最后都翘了辫子的戏有什么好看?
芷芽眉顿坠,'原来你己看过了?”
“翻过原文书而已。'周庄将头调转开去,好像无法忍受她的存在似地抱怨着,'你今天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聒噪,让人有点无法忍受?”
芷芽这下根本吭不出半句话,她忍着泪,强颜戏笑地解释,'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结束了晚上的兼差工作,所以快乐得有些得意忘形了?
“是吗?”他语带犀利地问,'这是不是表示你和你的金主可以趁着白天上班时暗渡陈仓一番?”
芷芽像是被雷劈中似地,全身僵直不动,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她那受惊的模样着实像个可怜娃娃,而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被耍的原因。她的演技真是熟到家了!周庄抗拒地取出烟点上,将燃烧的火柴连同盒子往烟灰缸一丢,不带同情地说:“少摆那种脸出来,既然你的狐狸尾巴已露了出来,也就不必再跟我装蒜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所说的暗渡陈仓是指什么?”
“还会指什么,当然是你和我爸有性关系这件事!”
芷芽两手掩着脸,拼命摇着头,'你疯了吗?你怎么能随口指控我和你爸有染?”
“若能疯,我是求之不得,'他自嘲完后,将一个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这是你进'运业'九个月来的人事、薪资纪录,花了我一早上的时间才从上了密码的电脑里调出来。
张芷芽小姐,你是否能告诉我,凭什么当你明明窝在我爸爸的办公室对他施展你'了得'的‘指上功夫'时,却骗我你在百货公司的专柜卖内衣?”
芷芽急著为自己辩解,顾不得她曾答应周原不泄漏加班的事,将她进公司的始末说了出来。
“你所提出的问题我都可以解释,但先让我跟你说明加班的事,你爸写了一本书,我能帮他对稿校正并且输进电脑,他不想其他人知道他又再写书,所以才雇用我,并要我晚上留在公司加班,只因为我的中打速度很快。”
“我刚开始不想接下这个职务,所以人事室主任就一直加我的薪,可是我还不能确定,等到你爸出面说服我后,我才答应接这个工作。而我当时的境况是真的很需要钱,再加上这个工作所提供的报酬是我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一冲动之下,不顾自己能力有限,就接下了这个工作”
周庄根本不信她,嗤之以鼻道:“你把故事编得很精采,但就是因为太精采,反而有点失真。但是我愿意相信你说我爸写了一本书,要你校对之类的鬼话。”
芷芽听到这儿略松了口气,岂料他根本没给她辩驳的余地,'因为十年前我爸也是用这个一字不改的藉口骗我妈,身子一转后便跟他的编辑华凯玲搞在一起。这次他很聪明,把第二个华凯玲安置在身边,故意要她打扮得老气横秋以掩人耳目,可惜的是,他没料到你会那么贪心,想来个大小通吃!”
“我没有!'芷芽不顾旁人的存在,疾声否认,'你根本想错了整件事。周庄,我跟你父亲之间是清白的,我一直都把他当长辈看,而我坚信他也是把我看成女儿来对待,你的指控不仅没凭没据,而且很伤人。”
周庄吐出一口烟,自言自语地道:“我亲眼看着你昨晚搭着我父亲的车到饭店。”
“我们是去办正事,待在那里不到半个小时就离开了”
周庄恶意地扭曲她的解释,'只花半个小时?想必你一下子就到达高潮了。'。
芷芽被他的话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含着泪双手紧揪着桌巾哀求道:“我爱你,在乎你,请你别这样曲解我和你爸的关系。”
“现在说爱已经来不及了,仅管我曾对你大献殷勤过,但我不可能会捡我爸碰过的女人。何况我现在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搞不清当初我为什么会觉得你迷人?”
听完他不带任何激动的言辞,芷芽黯然问道:“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他盯着她泛着雾气的眼镜,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说:“随你怎么做都行,我只请你离我远一点。此外,你最好祈祷我爸稳坐在他的位子上,不然你饭碗难保。'说完后,将三张百元钞票抖到桌面上,不睬芷芽一眼,拿着报纸转身坐到那个长腿甜妹儿身边,与她打情骂俏起来。
芷芽独坐不到一分钟,提着包包走出'雾都',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明天,她可以再跟他解释。
怎知等明天一变成今日时,周庄外调日本子公司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远业大楼。
他这一出去是整整三年,再回国时,已排挤掉方家直系的继承人,独排众议地接顶下他外公方耀川的职衔,成了'远业'企业母公司的董事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又将他父亲周原踢下总经理的位置,并将独力运作的'远业'改制、拼回母公司的体系。
“远业'两百名无所适从的员工里,首当其冲揪上板接受宰割的人是芷芽;首先,她被调到母公司接受评估审合,一个月后,被分派到他的办公室去面试。
芷芽永远也无法忘记步入他专属办公室,重新面对他的那一刻。
太阳穴两侧的银丝,搭上一头修剪得一丝不敬的乌发,几乎让他变成另一个人,不过这无减他的魅力,反而令他看来更成熟稳重。
“请坐,张小姐,'周庄随手比了一下他桌边的办公椅,要她坐下,十指一交,以专业得近乎冷漠的口吻对她解释,'因为公司体制的的不同,加之,你是本公司新雇职员,我们有权对你和前公司所立的合约进行修正。若张小姐不愿接受,那将是本公司的损失,不过我们无法阻止你另谋高就。'说完,将修改过的合约递给她。
他的言辞婉转,但口吻强硬,芷芽心知他巴不得她'滚蛋',但她目前没有丢掉这个工作的本钱,于是盯着合约,低声下气地说:“这我能了解,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任何安排。”
“你不等看完合约再考虑吗?”他挑起一眉,那熟悉的表情顿时勾起芷芽的回忆,也让她干脆地摇了头。
“很好,'周庄大拇指一翘,压下钢珠笔。在她的档案上做了一个记号,头不抬地说:“下个礼拜一请到总公司报到。有问题吗?”
“有!请问董事长'芷芽轻轻举起右拳,腼腆问道:“我被分派到哪一个部门呢?”
他扫了她一眼,递过一串办公桌钥匙,张着白晶晶的牙说:“我的秘书室。”
芷芽因此算是升了职。大家都羡慕她不仅保住铁饭,而且是更上一层楼,只有她和周庄清楚,她上的是'危楼',只要他高兴,哪天都能要楼塌。
接下新工作后,芷芽的压力是一逃卩过一天,薪水却整整被砍去了二分之一,只要哪天不高兴,他是什么毛病都敢挑,诸如他不满意打字机的字型、信封上的抬头歪了两厘、咖啡太稀、她讲话有气无力,以及他看不顺眼她口红的颜色。
此外,芷芽还得学着去读他脸上的'气象报告',以预测他办公室内的吹的是蒙古高压,或太平洋低压。一天中,她不仅得接待友公司代表,同时得帮他应付不同性质的'女朋友',吃饭的归吃饭,看戏的归看戏,应酬的归应酬,然后上床的嘛则是没她管的份。
最可笑的是每天上工前,都要被他'问候'一下,'张小姐,今天可别犯错,不然我又得从头适应新秘书了。”
之后的一整天,她都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可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问候!然而,果真不能承受吗?若不能承受,她怎么会一做就是两年?而且最后在没'爱'的前提下,利用礼拜五晚上应酬的场合,藉酒装疯地对他投怀送抱?
原因只是一个,芷芽天真地以为,只要能让周庄了解她是清白之身后,他绝对会改变态度;缱绻一夜,他那副没她就活不下去的样子不就是最佳证明?
直到翌日清晨,芷芽在饭店的大床苏醒过来,发现除了床头柜上的五截烟蒂和一个火柴盒外,他没留下任何的只字片语便离去。她才了解自己错得离谱,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唯一教她担心的是,下礼拜一上班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