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残阳。
确定景城已被烧成焦土后,大军才撤回荡城,关靖回到官衙里,如常处理政事,而她也像先前那样,被安置在官衙后方,官家夫妇居住的简单寝居里。
沉香因惊吓过度,昏迷了好几天,等到醒来之后,又魂不附体的,好几日惶恐不安,不断用双手搓抹全身。
景城,消失了。
但是为什么,她还觉得,那血腥的气味、艳红的颜色,如烙印一般,还留在她身上,怎么也擦抹不去。
渐渐的,她明白过来。血的色与味,已经渗入她的体内,如同死去的那些人们,无声却深重,判给她的刑罚。
她有罪。
跟关靖一样重的罪。
他们是共犯。并不能因为,她曾试图阻止,罪孽就较轻,因为要是她早先就毒死关靖,景城虽然寒疾横行,但也仍有人能存活下来。
是因为她,那些可能幸存的人,也全死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啊!那天的天色、雪色,都弥漫着艳红,就连不知经过几日后的如今,窗外的残阳,也腥红似血。
那样的红,唤醒她原以为昏聩的心神,白皙的双手,终于有了动作,无声探向卧榻旁的香匣。
除了懊晦,她还有别的事该做。
而且,要快。
掀开匣盖,她缓慢的挑拣香料,数样之多,前所未有。她用了最繁复的配方,精心的配制,全心全意的揉着、碾着,直到它们全都碎化,再将粉末均匀的撒在熏炉里。
然后,她咬破指尖,在香炉里,滴进几滴她的血,再引火焚香,盖上炉盖。
这一炉香,是她的心血结晶、她的精心杰作。
对关靖来说,也是最最足以致命的毒。只要闻了这炉香,今夜,他就会死去,这乱世之魔就再也无法危害人间。
沉香端起香炉,缓慢的起身,心情异常的平静,虔诚的走向寝居的门,要去做今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当然,只要关靖暴毙,随侍在侧的她,最是嫌疑重大,很可能被严刑拷问,直到惨死,或是被关进恶名昭彰的窟牢,过着比死还不如的日子。
窟牢是凤城之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岩开凿、从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狱,有数不清的北国人,在那里悲惨的死去。
窟牢,是北国人最深的梦魇,有人说窟牢是炼狱。但是,也有人说,宁可入炼狱,也绝不进窟牢。
但是,窟牢里的酷刑,比得上她心中,因强烈自责而起的绝望吗?
就算不入窟牢,她也已经在炼狱的最深处了。
香气,徐缓飘渺,包围沉香的身躯,如似无形的枷锁。她就要离开寝居,去到前厅,将香炉搁置在关靖面前,看着在呼吸之间,香气充盈他的全身,直到他死在她眼前。
这是她早该做的事,甚至做得太迟了。
偏偏,天不从人愿。
当她正要伸手,推开门扉时,寝居的房门,却被人从外开启,那人走进寝居里,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那个人不是关靖,而是韩良。
这间寝居,因为有她陪侍,除了军仆之外,没有旁人敢踏进一步,韩良却破了禁忌,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沉香姑娘,请留步。”他瘦弱的身躯,挡在她面前,还将房门给关上。
寝居内,只有他们两人。
“我等待了许久,你却到今日才有动作。”看着她手中的香炉,他以过度有礼的口吻询问。“这一炉香,是你今夜要送去给主公的吧?”
“是。”这也将是,关靖的最后一炉香。
“主公还在忙着,请你稍待。”他伸手指向室内。“你体质虚弱,还是坐回榻上吧,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静静望着,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知道反抗也无用,于是依言坐回卧榻,手里还捧着香胪。
“我一直想问,你观看主公屠城之举,有什么感想?”韩良探问的口气,像是在讨论天气般寻常。
柔软的双手轻颤,袅袅的烟雾,也微微紊乱。
仅仅从这一点,就泄漏了她心中的撼动。
韩良都看在眼里了。
“我猜得出你的感想。”他徐缓的说道,像是有无止尽的时间,可以跟她磨耗。“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想对主公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韩良,毫无畏惧。
“是吗?”她淡淡的问。
“我曾建议主公,尽快杀了你。”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我还能活着?”
“只因你神似幽兰姑娘。”语气转为严厉,韩良责备着,彷佛这才是她最重的罪。
“是吗?”她喃喃自语。
韩良置若罔闻,径自上前,伸手打开炉盖,低头深深闻嗅着,那浓郁的香气,仔细品味,一会儿之后才开口。
“我不懂得香,但是,跟随在主公身边多日,你调的香,我也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分辨得出来。“今晚的香气,格外的不同。”
“这是我特别调制的。”她坦白回答。
他黑眸一闪。
“这一炉香,会让主公迅速毙命?”他问得一针见血。
即便是被揭穿,她也不慌不乱。
“你知道了。”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早就猜出,你要杀害主公。但是,你隐藏得很好,手法高妙,前所未见。”韩良的语气转为严苛,厉声指责。“主公的头痛之症发作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刺客的砍杀,留下了后遗症。”
“难道不是那样吗?”她淡定的问。
“起初,我也以为是那样。”韩良紧盯着她。“但是,在主公的头痛,开始趋于严重时,我就取了炉内香灰,派人仔细化验。”
“请问韩良大人,验出了什么?”
“起初,的确是验不出结果。”他的语气之中,有了一丝敬意。“你用的香料,大多寻常得很,都是丁香与荳蔻之类,的确能止痛去湿。”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要杀害关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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