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六零

    2060年6月5日

    我在七十岁的时候成为一名流徙者，把自己的箱房搭乘在任意一个拖车上没有目标的周游。就这样走了很久。

    前天回到故乡，把房子放到麦田里。昨天，有警察来关照了几句，无非是年龄大了不要离群索居之类的话。

    其实我没有必要回来，所有的故乡，都已经成为了他乡。自然村这个概念二十年前已经彻底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卫星城。农民这一概念也被公民的称谓所掩盖。严格意义上的农民，也已经消亡。我看看远处庞大的建筑群，那些为了防震而建设的连体建筑群耷拉着长脸严肃地耸立着。

    阡陌纵横的土地，也只在梦里出现了。大的农场和大的工厂并排铺陈在土地上。我的房子淹没在麦浪里。我在麦浪里想起一句话：我只想成为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这句带有文艺腔调的话冉冉从麦地里升起，像一个不着四六的寓言。

    2060年6月20日

    麦田被收割机推平，我的房子裸露在旷野里。孤零零的像一个叹号。

    2060年7月19日

    五十年前的今天我在想五十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五十年后的我已记不起五十年前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所有的原始电子记录毁灭在二十年前一场数字战争中。而我的网络记录也被清除。

    我所站立的位置，是故乡的一面向阳的山坡。三十年前的大洪水淹没了它能够淹没的沿海任何一个低洼地区。全球变暖的态势并没有被遏制，两极的消融还在继续，土地和资源的的争夺仍在如火如荼，而且根本不需要温文尔雅的外交辞令，因为，在2060年，谁都知道，说这些太浪费时间。

    我84岁了。按照中国的传统，到了大限的年龄。在这个年龄不去住老年公寓，享受鲜花簇拥歌声环绕的晚年生活，似乎是一个异类。社区的工作人员、警察、亲戚来了一群又一群，劝我搬离这个洞窟一样的房子，告别原始生活握手新生活，我婉拒了，直至恼怒了。

    我用拐棍敲了新生活的头，他看看我，鉴赏出我已没有到拘留所接受洗礼的价值，只愤愤的说了句：老怪物！然后华丽丽地转身走了。

    他们不会回来劝我了。有时候用拐棍说话比用嘴说话更值得人们的肯定。

    2060年7月20日

    凌晨四点我就起床了。天气有些燥热。我点上油灯，灯油有一种沉闷而刺激的气味，使我咳嗽了起来。

    我找出制作已久的木牌，尽量控制着哆嗦的手，用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上几个大字：新兴村。这是我老家的村名，任何一个地理志上都没有的地名。

    我走出门去，将木牌插在门前。这是我的村庄，我一个人的村庄。新兴村，一个新兴的又即将倒伏的村庄。木牌的这种伫立让我有一种成就感，我拍拍它。

    矿石收音机是旅途中一个无线电爱好者赠送的，它沙沙地响着。新闻时间。

    人工智能法案已获通过，智能机器人会被有条件的安置，这是对世纪初美国战斗机器人疑虑的回应。这和前不久克隆人正式被准许一样，似乎已是顺理成章。人类正在走向神的路途。机器人和克隆人越来越像人，人却越来越像神。

    再过二十年，美国总统肯定会是机器人。因为它更符合美国利益。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年轻人。我请他参观了自己的房子。我知道一所独立的房子对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的确，他惊讶了。他看着油灯以及被油灯熏黑的墙壁，瞠目结舌。他从卫星城来，卫星城是看不到这样的东西的。卫星城干净宽敞，街道上张贴着热情洋溢的标语，空气里传播着美丽动听的歌曲，男女青年天真烂漫都受过高等教育，开着独轮跑车在街市里穿梭。他们甚至连土地是什么颜色也得靠教科书来告诉了。

    你出来做什么，不好好呆在卫星城里？我问。

    我听到了原野的召唤。

    呵呵，我大笑了，笑得咳嗽起来。

    你可真会瞎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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