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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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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了几句,饭也不吃,到房里也就睡了。这赵酒鬼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渴了要茶吃,他妻子倒了一钟茶与他。说道:“你也三十多岁了,吃杯酒越发连尊卑都不认得了。昨日老爹劝你少吃酒,不过是疼儿女的好话。你嘴里胡说乱道的,把他老人家气了一日没吃饭,睡倒在床上。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养一个独子,不能孝敬他,反倒叫他生气,你心里也安么?你也现有儿女,将来不怕学你的样儿么?”

    赵酒鬼道:“放屁的话,我从来是极孝顺的。除了吃两杯酒,别的再没坏处。况酒吃在人肚里,又没吃在狗肚里,我可敢冲撞他老人家?这不过是你想劝我断酒,拿这不孝的名来压枉我,你当我不知道么?”

    他妻子道:“你当我说假话,你过去看看老爹可有病没有?你再问问奶奶你昨日说些甚么话来。”

    他道:“我不信,我吃酒从来也不会醉。就有三分酒意,心里像明镜一般,再不胡涂的。”

    他妻子道:“你自己说的明白,三杯落肚,天也不知多高,地也不知多厚呢。你还知道甚么?”

    他道:“当真的?既是这样,我这酒还吃他做甚么?我从今就断了,再也不吃他。”

    妻子道:“你那有本事断。你要断了酒,除非狗就不吃屎。此时说断,停会见了酒,喉咙一痒,好又想开酒。”

    酒鬼道:“甚么话?你把我看得半个钱也不值。你当我爱吃酒么?我不过适兴而已。汉子家说话,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说不吃就不吃,甚么要紧。我再要吃酒,如同吃脖子上的血一般。我今日同你打个赌,看我可有本事断没有?”

    他妻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满心欢喜,忙去向公婆说了。他父母虽信不过,想他或者戒了,也不可知,心中也暗喜。赵酒鬼果然亏他竟戒了一日,是平生所未有的事。

    到了次日,老早出去,下午时分,他吃的醉得不堪。一身臭泥,满头满脸都是,帽子也没了。一个姓扶的朋友搀着送了他来家,说道:“他不知在那里吃得恁个样儿,跌在沟里倒浸着,几乎淹死了。幸喜我看见,救起他,送了回来。”

    他妻子谢了那人,扶着他进房,浑身臭不可闻。抱怨道:“昨日赌咒发愿说不吃了,今日越发醉得恁个样儿。”

    酒鬼大怒,跌跌舂舂,夹脸就是一拳打去。短着舌头骂道:“我肏你娘的眼,我吃脖子上的血,与你甚相干?”

    那妇人见他打来,忙一躲闪开,不曾打着。他打了个空,失了一失,几乎跌倒。越发怒起,兜裆一脚,正踢在那要紧的地方。那妇人一手揉着,蹲着哎呀哎呀的叫。他那一儿一女见娘如此大哭,叫道:“奶奶快些来,爹爹把妈妈踢坏了。”

    酒鬼怒道:“肏你多嘴的娘。”

    一个一脚,踢得两个孩子满地乱滚。那妇人心疼儿女,怕打坏了,忍着疼,挣起来,一只手拉着一个,弯跑了出去。他便横倒在床,头向里,脚拖在床沿下,酣呼大睡。

    次日醒来,叫他妻子。那妇人只得一瘸一跛的走到他跟前,他问道:“你好好的怎么瘸了?”

    他妻子道:“你昨日撒酒疯,把我同两个孩子都几乎踢死了,还问怎么?”

    他大笑道:“这里那里来的鬼话。我前日戒了酒,昨日只吃了一杯,又不曾醉,好好的撒甚么酒疯?拿这没影儿的话冤赖我。”

    他妻子道:“你不曾醉,你这一身臭泥是那里的?你的帽子望那里去了?要不亏扶大爷送了你来,大约也淹死在沟里了。”

    他看了浑身的泥,咂嘴道:“这又奇,这又奇了。”

    才没得话说。他妻子见他满身满床无处不是臭泥,心里固然气恼。又看不过,烧了水来,叫他洗了,浑身换了衣服,他又出去了。累得这妇人把被褥都重拆洗过。他父母知他是个劝不醒的了,说也无益,任凭他去。

    一日,深秋天气,他又多了一杯。套学古人的诗句,略略改头换面,古诗云:醉卧松竹梅林,天地借为衾枕。

    他在街上就高卧起来,竟一觉放开天地,稳的大睡。忽然下起雨来,雨虽不大,连绵不住,浑身淋得精湿。他在醉乡深处,全然不觉。有一两个认得他的,走来推叫,那里叫得醒?大雨下着,人都怕湿了衣服,各人都自顾去了。他睡了多时,身上被冷雨一逼,也渐渐醒来。打了两个寒噤,睁眼一看,原来睡在这样一张大土床上。爬了起来,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挣了回来。他妻子叹了几口气,又把湿衣替他换了,放他睡倒,拿被替他盖好。到了半夜,浑身热如火炭。次日便不能下床,恹恹睡倒。延医调治,药都不受,服即吐出。茶饭都不吃,终日只饮数杯。他母亲守着他,哭了几场,他也心酸落泪。过了几日,倒也觉得好些,饮食稍稍略进。他母妻喜得了不得,劝他道:“你这一回若逃得出命来,真是死里逃生了。此后酒再不可吃了,留着命多活两年罢。”

    酒鬼道:“我难道是死人么?经过了这一回,还不知道。前日见奶奶望着我哭,我心酸得要死呢。”

    又过了十多日,竟可以扶杖而起。也将有廿多日,一滴也不曾沾唇。

    一日偶出,大醉而归,病复大返,却待毙了。他妻子坐在床沿上,流泪叹道:“每常爹妈说了你多少,我劝过你几千百次,你总不听一句。今日到了这个地位,丢得父母年老,妻儿幼小,你也放得下么?”

    他悔也无及,一言也没。只长叹了几声,滴了些泪,还要了一碗酒吃,便奄然而逝。他父亲虽有这儿子,每常生气,似有如无。见他死了,堕了几点泪,也就撂过。他母亲只此一子,焉得不恸。他妻子见公婆年迈,儿女幼小,自然哭得伤心。梅生是紧邻,尽知底理,详细向宦萼说了。不禁大笑,作别而回。

    宦萼行了好事多年,越发勇猛精进,竭力行善。小娥数载连生三子,都好个齐整相貌。那宦老夫妇后来双双活到百岁,一日无病而逝,人皆以为奇异,都称他训子积善之报。宦萼夫妇同小娥家俬越富,皆享期颐之寿。儿孙满目,个个孝顺。这都是冥冥中暗酬他的阴德,正是:欲享遐龄须积德,要生好子定存仁。阅至此,以为宦萼之事终之言矣,不意后面还有数段,真写得好。即如前面已行到水穷山尽,忽然一转,又见奇峰突起,令人眼界倍新。此是后话。且说那权氏在宦萼家磨了二三年,虽有衣有食,无一日一时得暇,时常逢恨自愧。那缪氏又常言冷言冷语的点他,道:“做妇人的,不管穷富,守着一夫一妻,将就度日子,就是造化。得享福呢,是命好。受穷呢,怨自己命不好。俗语说,命里只该八合半,走遍天下不满升。爬得高,跌得重。我们在人家当着个奴才,虽不愁吃穿,伺候主子,深不是,浅不是,一日提心吊胆。巴不得做个穷百姓,无拘无束,吃口凉水也安心,何等快乐。我听见说你当日的丈夫还是个相公,就是穷些,谁不叫你一声奶奶?你今日到了这里,赶得上谁?人都知道你休弃丈夫,谁眼里还有你?你如今可悔么?”

    权氏也无言可答,惟有眼泪鼻涕的哭。

    一日,侯氏生辰,有钟奶奶、戴姨娘、梅奶奶、贾奶奶、童奶奶、邬大娘都来拜寿吃戏酒。撤席以后,正本儿点了烂柯山,朱买臣前逼、后逼、痴梦、泼水四出。缪氏同权氏也在傍边看。看到逼嫁的那个样子,缪氏笑着悄悄的向问他道:“你当日同你家相公吵闹着要嫁,想也就是这个样儿子。”

    那权氏羞愧无语。缪氏道:“一个汉子这样跪着哭着苦留他,他还不肯,好个狠心的淫妇。”

    笑道:“丈夫这样心疼,就穷死了何妨。怎就无耻到这个田地?”

    权氏想起在平家,虽无穿少吃,丈夫也极恩爱。今日到此,有谁动怜?不住擦泪,那心又悔了几分。缪氏冷眼看着他,看到痴梦那种丑态,缪氏笑着叹道:“你看崔氏这淫妇,当日耐一耐穷苦,今日何等的荣耀?大约他此时不知怎么心悔呢。”

    又看见张木匠出来那关模,笑道:“拣汉精的娼妇,嫌丈夫穷,就该嫁个官儿做夫人奶奶去,还嫁了个木匠。你也就像他了,乡宦财主嫁不成,嫁到人家来当奴才。”

    羞得那权氏真无地缝可入。又看到泼水那一出,缪氏道:“你看看这个淫妇,与其今日跪在马前这样出丑,何不穷的时候忍一忍?今日也是香车宝马,何等受用?也怪不得,他没这个福。”

    那权氏越深自后悔,听那朱买臣唱道:恁娘行福分底,恁娘行福分底,做夫人做不得。恰才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你享不起。绣阁香闺,翠绕珠围。蠢妇你年将四十,羞答答,荐谁行枕和席。

    缪氏道:“将四十岁的老婆,后面的光阴也就有限了。既跟着丈夫苦了多年,就穷死了,也有个好名。何苦吵吵闹闹,到了人家,还是这个样子,反落了万代骂名。这是何苦?就算嫁了个财主,男子汉的心肠,见他嫌穷弃了前夫,一个活人妻,也就不把他为重了。”

    那权氏正是三十七岁出来的,听了年将四十这两句,又羞又恨,由不得泫然泣下。又听得唱道:收字儿急忙叠起,归字儿不索重提。蠢妇,你可记得当初拍掌的时节么?我惨哭哭,双眸流泪;的溜溜,双膝跪地。那时节,求伊阻伊,实望指你心回意回呀。要收时,把水盆倾地。

    缪氏笑道:“这痴淫妇,水如何收得起来?与其今日求他收回,何不当初不要闹出。我听得说你的前夫虽不曾做官,这三年来得了美馆,比当日大强了。”

    又笑道:“你几时也去泼泼水,求他收你回去,免得在这里受罪。”

    权氏忍不住跑了回房,上床拿被裹着头暗哭。此夜他一心痛悔欲归,不敢出口,只把心腹话告诉缪氏,时常流泪。那司富说了数次,他仍堕泪不止。

    司富一日大怒,拉到宦萼的跟前,道:“这老婆作怪,这几日无缘无故,动不动就淌眼泪的哭。说着他总不理,要打几下才好呢。”

    宦萼问他道:“你好好的哭甚么?”

    他不敢答应。宦萼怒道:“他大约是想汉子了。这样无耻的妇人,我上边也用他不着,可将他配一个马夫,叫他帮着汉子群里去煮料。”

    看草的养马的司妇就拉他道:“跟我去。”

    他跪下哭道:“老爷就打死我也罢,我不愿去。”

    宦萼道:“你既不愿,你心里要想怎么样?”

    他欲说又不敢,只含着眼泪不作声。缪氏在傍使了个眼色与他,道:“老爷问你,你有话就说,怎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

    权氏叩头道:“老爷奶奶的恩典,把我赏回前夫,就是万代的天恩了。”

    宦萼道:“你还想回去?只恐怕你到了他家,又想要跳槽。”

    权氏道:“我一念之错,到如今悔已无及了。若得跟了原夫,就饿死也不敢再生他想了。”

    宦萼道:“你当日卖到我家来,今日谅你丈夫那里有银子赎你,我为甚么白放你去?除非打一百皮鞭。一则戒你不许再效前番的举动,二则算我的身价。你要受得,我就放你去罢。你怎么说?”

    权氏欣然道:“老爷恩准我回去,情愿领打。”

    宦萼叫取了皮鞭来。登时取到,宦萼又问道:“你果然愿打么?”

    权氏道:“愿打。”

    就爬在地下。宦萼笑道:“权记着你这一次。”

    向司富道:“带他去罢,他当日的衣服换了来。”

    司富遂叫他跟了去。宦萼又吩咐去请平儒。

    权氏仍换了向日来的那衣服,带了几件首饰,又带了来。宦萼、侯氏同站了起来,让他坐。他不知是那里的账,那里敢坐呢?睁着两个大眼睛,他此时真是睁着两个大眼睛做梦。望望宦萼、侯氏,又望望众人。宦萼笑道:“你请坐了,我有话对你说。”

    司富拉他坐下。

    宦萼把当初遇见他父亲、丈夫,说他要休夫改嫁。“我知你夫家甚穷,就叫他强留下你,也不能相安,故商议了这个计策。弄你到我家来,磨磨你的性子,叫你后悔。你想一想,你就另嫁了人,一个活人妻,还有人敬重么?我怜你夫妻,不忍看你们拆散,故想出这个法儿来。你今既然悔心,要归前夫,是极美的事了。你原夫在我家教了三年学,家中也不像那样贫寒了。你此去安分守己,同丈夫一心一意的过。再有不肖的这念头,恐就不能再容你了。”

    那权氏听说了,如梦方醒。见是成全他夫妻这一点好心,又羞又感,跪倒痛哭拜谢。侯氏忙忙亲自搀起,又劝了许多的好话,还赠了他些衣服零碎物件。他又拜谢了司富、缪氏众人。司富只算是大座师,缪氏方是嫡亲房师。外面来说“平相公来了”宦萼出去道:“恭喜,尊夫人已悔过了。”

    遂将来历,着两个仆妇,一个做恶,一个做好,如何点醒他。今日悔悟,又将如何试他的详细告诉了。道:“先生今日同回,可谓珠还合浦了。”

    平儒揖而又揖,谢而又谢。宦萼吩咐叫两乘轿子来,又叫请出权氏。

    他夫妻一见,不觉大恸,双双拜谢。轿已到了,让他夫妻上轿同回。随后送了一桌菜一瓶酒去。平儒请了丈人相会,权氏又羞又喜。一家深感宦萼成全之德,念不置口。他夫妻后来甚是和美,白头偕老。平儒教了几年学,得了两百银子束修,虽不能丰厚,也不像当年无衣无食,一贫彻骨了。按下不题。

    且说宦萼的大舅子侯敏,十数年来已升到太仆寺正卿。带一封信来说,朝中四路发兵,太仆马匹发尽,兵饷不继,无从采买。兵部太仆寺公奏,奉旨新开捐纳事例。内有一款,凡系革职内外文武大小官员,一品者捐马二百匹,二品者捐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马一百匹,以下递减,每匹折银一百两,准复祖父封赠,本身诰命。如捐复职者加倍。老伯何不趁此捐复祖父封赠,亦绝好机会。宦公父子商议,宦公道:“我之封诰可有可无。我做官一场,祖父的封赠一并消去,深为可耻。今去损复了,也是一件美事。须你亲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

    宦萼答应了下来,遂差人先去雇船。

    尚书正二品该捐一百五十匹,着六个的当家人押银一万五千两,从水路进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带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要到京中托他大舅打点料理。收拾明白,择吉日起身。众家人要带鸟松、弓箭、腰刀之类,宦公知道,问道:“你们带这些东西做甚么?”

    众家人道:“带着这么些盘缠,路上好防盗寇。”

    宦公笑道:“好不知事。你们带着兵器,明是告诉人带着银子了。古人说,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着小人是万幸,倘若遇着了,那都是亡命之徒,你们就同他敌得过么?银子失去小事,还要送了性命。你们不许带一件器械。真是老诚之见。即不幸遇贼,竟全送与他。我也还不穷在这几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来就罢了。”

    众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钟生、梅生、贾文物、童自大治酒钱行。临别之日,送至江口而回。

    宦萼带了十数个家人,雇了骡子进京,一路平安无事。一日,到了泰安州地方,离城尚有四十多里。一片荒郊,杳无人迹。有几句道那时的境况: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云昏。八方民舍断朝烟,七有浮屠无夜火。六翮飞禽争投栖于别群,五花头踏尽潜避于州堂。此位州尊可谓畏贼如虎。四野牛羊皆没影,三齐百姓悉无踪。两下来人俱说此间行不得,一声唿哨果然草莽有强徒。

    正然走着,突遇一伙土贼。有五六十人,拖枪拽捧,蜂拥前来。也有拿着割麦的扇刀,有拿着辟柴的斧头。头上都裹着花布手巾,腿绷赤脚,一床蓝布单被子拴在一根竹竿上做了旗号,敲着两三面破铜盆作了金鼓围了上来。手中乱舞,脚下混跳,口里唧唧喳喳,只叫留下买路钱。确乎是一起乌合土贼行径。众人见了这些样子,又好笑,又好恼,面面相觑。赤手空拳,寡不敌众,可敢同他相抗?将所携的五千金全然劫去,还将铺盖行囊,扛的扛,背的背,一轰去了。

    宦萼同众家人,一个个垂首丧气。问了家人可还有剩的盘费,这个说还有两余,那个说还有三四两,共算算,还剩有二十余金,够作盘费,可以到京。又走了廿余里,到了一个大村庄中,约有千余人家,觅了一座店歇下。店主见他们没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门口,告诉他午间遇了这伙贼劫去。店主道:“近来土贼窃发,各处都有,多少不等,尽是饿民哨聚。地方官又不敢申报,来往的人吃了他多少亏。近来客人们都知道了,三二百结伙同走,方保无事。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就冒冒失失撞了来。可惜失去了一注大财。主仆们商议还是报官,还是走路?”

    宦萼道:“据店主说,四处都是贼。报了官,去拿那一起的是?知道是谁劫了去?只管守着,岂不耽误了大事?忍着撂了罢,到京寻你大舅爷商议,再作区处。但只是没有行李,恐路上盘诘琐碎。”

    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人走进店门,向着宦萼纳头便拜,道:“恩人方才吃惊了。”

    宦萼连忙扶起,看了看,不认得。问道:“尊驾是谁?面荒得很,怎么认得我?又何以知我遇贼?那人笑道:“老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赖盈,那年该了卖货郎姓毕的十两银子,蒙老爷替小人还了,又赏了小人一锭盘费。小人想,一身是病,在外没用,就趁那银子做路费。回来两年,病倒好了,今年又遭了流贼,只剩了一身。又值年程荒歉,只得入了贼伙度命。老爷的天恩,小人是时刻想念着,方才是那里见了老爷就认得。因同众人在一处,小人不敢认,特暗暗跟了下来。老爷可报了官?多着些官兵,小人领了去,靠那些毛贼中甚么用,所失的东西,一去就可夺回。”

    宦萼大笑道:“今日晚了,我们明早同到州里去。”

    正然喜笑,只见门外一阵有三十余人,都骑着马,个个弯弓插箭,臂鹰牵狗,簇拥而来。宦萼正要问店主是甚么人,只见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一眼看见他,忙跳下马来叫进来,道:“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么?”

    宦萼忙站起,细细将他一看,原来是鲍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道:“恩兄几时到的?那阵风儿吹了你来?这两年想杀俺了。若不是我今日出来打围,几乎错过。如今往那里去?”

    宦萼将上京有事,适间遇贼被劫,并赖盈才来报信,明早要去报官的话相告。鲍德笑道:“恩兄放心,包在弟身上取来。还且请到舍下去再讲。”

    宦萼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无限的欢善。叫拉出马来,同他并骑而行。

    到了他门,好一所大宅。门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树,围墙数仞,四角四座看家楼。进了大门下马。二门内方是大厅,两边刀枪兵器插满数架。两人揖罢坐下,鲍德道:“自从别后,无一日不想念恩兄。我屡屡要南去一会,因连年荒歉,盗寇纵横,不敢离家。今日甚么风吹得恩兄到这里来?”

    叫小厮:“快去请辛大爷来,你说南京的宦老爷来了。”

    宦萼道:“令姑母安健么?令表兄府上在那里?”

    鲍德道:“家表兄那年承恩兄资助盘缠,兼程星夜来家。家姑母一见,病就好了,近来着实康健,每常感念恩兄不荆”

    宦萼道:“多大事,为何尊兄这样挂齿?使弟不胜汗颜。”

    不一时,辛同到来,深谢向日之情。

    少顷,拿上酒肴来。虽不比宦萼家烹调味美,他都是猪羊鹅鸭烧煮着,大盘堆砌馒首薄饼米饭粉汤,也十分的丰盛。鲍德同辛同陪着,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爷的管家同赖盈吃。他主仆上下都吃毕了,请宦萼到小斋内坐。又摆上果品腌腊下酒之物,让了坐下。鲍德向他道:“弟有些须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

    宦萼道:“尊兄只管请便。”

    鲍德去了,辛同陪着饮了一会。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铺设下簇新的衾枕。与前鲍德到他家一对。辛同吩咐下人,管家们都给他们铺盖,细。答应俱有了。然后二人对面两床睡下。宦萼着了辛苦的人,又因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一觉直到黎明方醒。

    忽听得外面人声汹汹,马嘶犬吠。宦萼惊问辛同道:“此是何故?”

    辛同笑道:“大约是舍表弟回家来了。”

    宦萼道:“令表弟何处去来?”

    还未说了,只见鲍德箭衣扎袖,头裹包巾,腰悬铁锏,如天神相似进来,哈哈大笑道:“幸不辱命。”

    宦萼忙起来看时,许多人搬进银子搭连并铺盖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问鲍德道:“尊兄效三鼓夺昆仑之法,请教在何处得来?”

    鲍德笑道:“弟与家表兄在此处颇有个声名。我这村中有二千余家,老幼不算,健壮男子将有三千人。农忙时耕种,闲时操练武艺,做古制寓兵于农之意。众人尊我兄弟二人为首,悉听调度,器械皆是我给他们,他等齐心守护庄村。一声有械贼,我二人一个领众杀贼,一个统人守护。不要说这些土寇,就是些少流贼,也不敢到我这里来。伏后点灯子败去。这左近的毛贼,我也不去伤他,他也不敢来犯我。昨日晚间别了恩兄,带着赖盈,我领了几十个人,有二鼓将尽,到了那里。众贼正然好睡,将一个个绑了,追问这项银子东西。他们闻知是我朋友的,他等磕头赔罪,双手送还,一丝不少。弟也便饶了他等。”

    宦萼谢道:“非兄大力,此物已属他人了。但只赖盈是不能回去了。”

    鲍德问他道:“你可肯在我这里?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个家,也很容易。”

    赖盈忙叩头道:“蒙老爷天恩收留,小人的大造化了。”

    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相拜。辛同辞道:“不敢劳尊驾罢。”

    宦萼道:“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没有个在此一会的理,竟不到府上。”

    辛同同鲍德陪着他,也不骑马,三人步行,同到了辛家。重又作揖,托他禀侯老伯母。他老母请到上边去一会,深谢了一番。坐了片时出来,就留酒饭。宦萼要辞行,鲍德笑道:“恩兄好容易得来,至少也住十日。”

    宦萼将捐复祖父封诰的话相告,恐误了日期。他二人道:“既为此大事,不敢苦留。兄回来时,在此多住几日罢了。”

    宦萼道:“这不敢许。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敢失信于尊兄?”

    他二人道:“罢了。兄今日住了一日,明早送别。”

    宦萼见他二人情意殷殷,不好再辞,也就住下。吃毕酒饭,辛同留住他下榻。他每人以二百金为程仪,宦萼再三辞谢,道:“弟所带盘费尽够用了,不敢劳二位尊兄费心。”

    他二人知他带的银子多,也不相强,午间备席共饮,鲍德道:“兄既远来,才会得一日,就要别去,何以为情?”

    向辛同道:“近日贼寇公行,我要保家,去不得。今宦兄携着重资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老长兄带几个孩子们,护送他到卢沟桥再回来,方才放心得下。”

    辛同欣然道:“我明日同去。此行用辛同送去者,彼二人皆受过宦萼之情,鲍德夺回行李,已报之矣。故辛同远送,以报向日之情耳。作者一笔不肯易下。宦萼是惊弓之鸟了,见他说送了去,说道:“承二位尊兄如此见爱,真朋友而骨肉了。”

    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约到他家,吃了酒饭起身。宦萼临行,给了赖盈一百两银子安家。他要推辞,宦萼不肯,他叩头领了。鲍德同赖盈送了廿余里方回。辛同带了七八条健汉,都带着弓箭,骑着壮马,直送到卢沟桥后,方作别回家。宦萼言谢不尽,两人分手。

    宦萼进了京城,到他舅子家住下。他二舅子侯捷也相会了,一番亲热接风,不必细说。托他打点,钱能通神,自然明白。家人押的银子也到了,交了进去,仍将昔日追出的官诰给还。宦萼见旱路的贼多,要从水路回去。他素常听得钟生说戴氏的父亲在张家湾开大船埠头,他叫人先去问着了,说了详细。此时戴良老故了,正是戴迁主家。

    他久矣接女儿的信,知他的外孙定的是宦尚书的孙女、宦公子的女儿,不胜欣喜。今听得他来到,忙叫请了来,酒饭相待甚浓。次日,又戏筵款待,宦萼甚是不安,烦他雇了两只麻溜船,要图赶快归家。戴迁又送了许多下程食物,烦他带信与钟生。又带了些东西送两个外甥。宦萼谢了他上船,昼夜兼行,月余到家。

    宦公见请了诰命回来,心中大喜。宦萼说起遇贼劫去,正在进退两难,亏得赖盈报信,鲍德夺回,辛同送至都门,详细禀知父亲。宦公叹道:“俗云:行好自有好报。做好人何尝吃亏?可笑世人不肯行好,奈何?”

    宦萼取出戴迁的信,同带来之物,差人送到钟生家去。钟生同贾文物、童自大、梅生又来贺喜接风,热闹了十多日。

    过了月余,一日,钟生来对宦萼道:“贾兄做了一件豪举,我们竟不知道。昨蒙圣恩,特授兵部职方司员外。他到舍下来问弟当受不当受,弟才得知。”

    宦萼道:“请长兄细说其详。”

    钟生自首至尾告诉了。宦萼道:“可惜这场义举,被贾弟一人做了,我们少不得大家约同公贺”

    你道贾文物做了甚么义举的事,平白地就得了官?且看后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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