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如此坚实的治国基础,我们又怎能不善始慎终呢?”
贞观十二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通过读书,发现以前的君王做善事,都身体力行,不知疲倦,他们所任用的大臣,也都很贤德。然而和三皇五帝的时代相比,还是无法企及,为什么呢?”魏徵回答说:“现在少数民族臣服,天下太平无事,的确是自古以来都没有过的盛事。然而,历代的帝王刚刚即位的时候,都励精图治,勤于政务,以尧、舜为楷模,可是等到天下太平了,就开始放纵自己,骄奢淫逸,没有谁做到善终。至于臣子,在开始被任用时,都追慕古代良臣稷、契的风范,怀有匡扶君主、济世救民的宏愿。等到他们荣华富贵了,就开始处心积虑地盘算如何才能保住乌纱,苟全性命,没有谁能够做到尽忠职守。如果君臣双方都能不懈怠,铭记善终的道理,那么就可以无为而治,天下无忧了,这样做的话,自然可以超越古人。”唐太宗说:“正如你所说。”
贞观十三年,魏徵担心唐太宗不能将克勤克俭的政务作风坚持到底,近年来很爱铺张,于是向唐太宗呈上了一篇奏疏:
我发现,历朝历代的帝王奉天承运,创下基业之后,都希望将帝业传至千秋万代,所以他们崇尚无为而治,以德治天下。他们对语言的要求是崇尚朴实而弃绝浮华;论人,则重用忠臣良将,鄙视奸佞小人;制度上,杜绝奢侈崇尚俭约;谈物产,重视谷物棉帛,轻视奇珍异宝。他们在治国初期,都能遵守这些条款,可是国家稍一安定,就开始违背初衷,伤风败俗。这是为什么呢?这难道不是因为君王乃万民之尊,富有天下,他说的话没有谁敢违抗,他的意愿人人必须依从,从而使公道被私情隐溺,礼节被嗜欲所淹没而造成的吗?古语说:“知并不难,难的是行;行也不难,难的是善终。”说得太正确了。
想起陛下二十岁就在风云变幻的乱世中力挽狂澜,威震四方,创下了帝王的基业。贞观初年,天下初定时,陛下能克服自己的嗜好私欲,克勤克俭,身体力行,致使国泰民安,达到至治。论武功,则商汤、周武王都无法与你相比,若论仁德,你与古代尧、舜等明君相差不远。我在陛下身边做官已经十多年了,常常在帷幄之中接受陛下圣明的旨意。陛下时常告诫臣下要坚守仁义之道,不可丧失;保持节俭的习惯,不可改变。一句话可以使国家兴盛起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陛下的圣德之音至今仍在我耳边时时响起,臣怎敢忘记呢?但是这几年来,陛下稍稍偏离了以往的志向,敦厚淳朴的风气没能自始至终地保持下来。现在我谨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列在下面,以备陛下参阅:
陛下在贞观初期,实行无为无欲、清静祥和的政治教化政策,即使在边远的蛮荒之地,也受到了此风的感化。但如今看来,这种风气正在慢慢消失,听言语似乎比古代的君主高明多了,论事,则连一般平庸的君主都不如。为什么这样说呢?汉文帝、晋武帝都不是具有上哲之智的圣明之君,但汉文帝拒绝别人进献的千里马,晋武帝因为国家法典禁止奇装异服,焚烧了大臣献上的雉头裘。而今天,陛下到千里之外去寻找骏马,到异城去搜求奇珍异宝,这些行为都被老百姓和少数民族见怪和轻视。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一。
过去子贡向孔子请教如何管理百姓,孔子作了一个比喻,他说:“用朽烂的绳索驾驭六匹马的车子,真让人恐怖啊!”子贡问:“有什么好恐惧的呢?”孔子说:“不用‘道’来引导百姓,这是我所痛恨的,如果这样治国,怎能无所畏惧呢?”所以尚书说:“百姓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国家才会安宁。”为君者怎么可以不敬畏老百姓呢?陛下在贞观初期,把老百姓当做饱尝战争创痛的伤员,体恤他们的艰辛,爱民如子,凡事崇尚俭约,不营造宫室以免劳民伤财。然而近些年来,陛下开始放纵奢侈,忘记了谦逊节俭的美德,任意役使百姓,还说:“老百姓没有事情就会懒惰放肆,有了劳役就容易驱使他们。”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因为老百姓安乐悠闲而导致亡国的事例,岂有害怕他们放纵,而故意向他们施加劳役的道理呢?恐怕这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至理名言。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二。
陛下在贞观初期,损害自己的利益以满足别人的需要。而如今,放纵自己的欲望以役使百姓,谦逊节俭的风气一年年在消失,而骄纵奢侈的习惯在与日俱增。虽然牵挂老百姓的话语还不绝于口,但享乐之事也时时萦绕于心。有时候,陛下想营造宫室,又担心有人提意见,就说:“如果不修宫殿,我的生活就会不方便。”根据君臣之谊,臣子怎么可能再进谏呢?陛下此言意在杜绝意见,哪里谈得上是择善而从呢?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三。
君子立身为人,成败的关键之一在于所处环境的影响,入芝兰之室,久而不知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每个人要受到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对于习惯不可不慎重,不可不深思。陛下在贞观初期,励精图治,注重名节,不存私欲,乐于施与,亲近重用君子,疏远贬斥小人。现在却恰恰相反,亲近小人,疏远君子。疏远君子,是敬而远之;亲近小人,是轻信重用。太近就看不到别人的缺点,太远就不知道别人的正确。不知道君子的正确,其结果不是有意离间就是会自然疏远君子;不辨小人的缺点,那么就会主动去亲近他们。亲近小人,不是治国之道;疏远君子,就能够使国家兴盛吗?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四。
尚书说:“不做徒劳无益的事来妨碍有益的事,大功才会告成;不要用奇珍异宝来迷惑人们的心灵,使他们轻贱日常之物,只有这样老百姓才会知足。狗、马这些家畜不是因为本性会被驯服而不被饲养,而珍禽异兽则因为自然的野性所以才不会出产在国内。”陛下在贞观初期,仿效尧、舜,弃绝金银珠宝,返璞归真。可是近年来,猎奇之心日起,奇珍异宝之类中原罕见之物,源源不断地从偏远的异域运送过来。皇上自己嗜好奢侈品,却希望黎民百姓保持淳朴的民风,这怎么可能呢?朝廷不为民造福,却奢望国富民强,很显然这是办不到的。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五。
贞观初期,朝廷求贤若渴,只要有人推举好的人才,都能够信任并加以任用,让他们发挥长处,唯恐错失人才。但近年来,在任用人才上显得随心所欲。对于人才,朝廷或者因为许多人共同推荐而任用他,或者因为个别人的诋毁而罢免他,或者根据多年的政绩而任用他,或者因为一时的怀疑而疏远他。一个人的行为处世有自己的原则,受人诋毁的人,未必真的行为不端,多年形成的品行,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全改变。君子有自己的襟怀,他们行仁义之事而弘扬道德;小人也有自己的品行,他们喜好用谗言中伤别人从而为自己谋取私利。陛下不明察事情的根源,就轻易赏罚,这样做,会使坚守君子之道的人日渐疏远,而让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逐渐得逞。所以现在大臣们都在考虑如何才能保全性命和官职,没有谁再愿意为国尽职尽忠。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六。
陛下当初刚刚即位的时候,凡事只求清静,内心没有嗜欲杂念,丢掉打猎的网、箭等工具,不再想打猎的事情。但几年之后,这条戒律被废除了,虽然不像太康那般纵情无度,在洛阳打猎十旬都不返回,但还是给老百姓留下了讽刺的话柄。比如,陛下不远千里,向边远异族征求打猎用的老鹰和猎狗。还有打猎的地方太远,需要披星戴月,早出晚归。陛下以骑马打猎为乐事,不考虑是否会有意外的变故发生,如果真有不测,还可能挽救吗?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七。
孔子说:“君主对臣下以礼相待,臣下对君主尽职尽忠。”所以,君主对臣下不能够薄情寡义。陛下初登皇位的时候,能够礼贤下士,君主的恩德由上至下,臣子都感受到了陛下的仁义。臣子的忠义之情由下至上,都愿意为朝廷不遗余力地进献自己的赤胆忠心。然而近年来,君臣之义却遭到忽略。有京城外的官员入朝奏请政事,看到朝廷上这种情况,想明言指出,又担心这会使君臣双方的关系更不融洽,所以欲言又止。有的人自愿请命,但朝廷又不行赏赐,不给予相对的礼遇,这些人无奈之下只得罢休。皇上有时因为臣子有些缺点,就怪罪他们,责备得过细过烦,臣子虽然能言善辩,也无法为自己的一腔忠诚申述。如果这样,还希望君臣上下同心,水乳交融,不是很困难吗?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八。
古话说:“骄傲不可以滋长,欲望不可以放纵,快乐不可以过度,志向不可以太高。”这四句话所包含的道理,为以前的君主带来了福祉,让通达的贤才深以为戒。陛下在贞观初期,对政务孜孜不倦,兢兢业业,委屈自己以保全别人。可是近年来,开始显露出骄傲自满的情绪,依仗宏大的功业,蔑视以往的君主,自认为具有圣明的智能,轻视当代俊才,这是骄傲滋生的表现。做事情随心所欲,有时即使克制自己的私欲接受了臣子的建议,也终究是意难平,这是欲望放纵的表现。陛下喜欢嬉游,乐此不疲,虽然没有完全妨碍政务,但对政务已不再专心致志,这是逸乐过度的表现。现在四海归心,天下太平,可是朝廷仍然兴师动众,不断讨伐边远地区的异族,这是志得意满的表现。长此以往,将使谄媚者只会顺从圣旨不讲真话,而被疏远的人,会因为害怕触犯龙颜而噤若寒蝉。这样势必会削减陛下的圣德。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九。
过去陶唐、成汤的时代并非没有灾害,而他们的美名却万古流芳,这是因为他们都能够有始有终地实行无为无欲的政策,遇到天灾,他们就为黎民百姓分忧解难。风调雨顺的年代,他们也戒骄戒躁。贞观初期,中原连年遭受霜灾、旱灾,老百姓纷纷迁居关外,他们扶老携幼举家迁徙,虽然尝尽了旅途的颠沛流离,却没有一家一户逃亡,没有谁抱怨,这都是因为百姓知道陛下怀有体恤百姓的良苦用心,所以即使死去也没有二心。可是近年来,老百姓被繁重的徭役压得喘不过气来,关中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干杂活的匠人,都被官府雇佣,服兵役的人,被四处驱使;皇帝为采购用物到处搜寻,送货脚夫的足迹不绝于道路。这样下去势必会带来弊端,老百姓宁静的生活会受到干扰,再加上这几年来水旱灾害时断时续,稻谷青黄不接,恐怕如今百姓的心,再不如贞观初期那般祥和宁静了。这是朝廷不能善终的表现之十。
我听说“祸福不会凭空降临,除非人自己招惹是非”“人如果不挑衅,妖怪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陛下统治天下已有十三年,威加四海,万民臣服,年年五谷丰登,礼法教化也重新得以确立。家家户户都知道遵守道德光荣,菽粟同水火一样容易得到。可是近年来,旱灾不断,现在已经殃及到了周围的郡国。凶恶的坏人犯上作乱,忽然发生在京城这样近的地方。上天怎么会说话呢?这是天意,老天在显示征兆以警戒世人,现在是陛下应该警醒,勤于政务的时候了。如果陛下看见警戒能够产生畏惧,施行仁义,像周文王那样小心谨慎,商汤那样严以律己,前王们孜孜以求的条例都能够勤勉地执行,对如今败坏仁德的行为,都能够反省并改过,以此来改变百姓对朝廷的看法,那么国家就可以长治久安,永享太平了,灾祸怎么还可能产生呢?社稷的安危,国家治乱,全系于陛下一人啊!当今乃太平盛世,这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但是仍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是创造伟业的千载难逢的良机,时不我与,稍纵即逝,古代圣明的君主都在可以有所作为的时候实行无为而治的政策,陛下应当三思,这也是臣下时常牵挂于心的事情。
为臣确实愚昧无知,不通事理,略举所见十条,有扰陛下圣听。但愿陛下采纳臣下狂妄之言,参考这些浅薄的议论,希望一得之见能有补于圣上,这样为臣虽死犹生,甘受刑戮。
看罢奏疏,唐太宗对魏徵说:“臣子侍奉君主,只顺从旨意是很容易的,忤逆君王的心意可就太难了。你作为我的助手,能常常想着向我进谏,的确难能可贵。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过错,希望能够改正,在政务上做到善始善终。如果违背了你的意见,我又有何颜面再见到你?又怎么才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呢?我得到你的奏疏之后,反复研读思考,觉得你的意见言辞激烈但道理坦直,所以我将它贴在屏风上,早晚都能够看到。还把奏疏交付给编写史书的官员抄录,希望千年之后,人们都能够知道我们君臣之间的情义。”事后,唐太宗赏赐给魏徵黄金十斤,良马二匹。
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对周围侍臣们说:“平定天下,我已经做到了,可是,如果守天下不得法,功业也难以保住。秦始皇起初也曾平定六国,据有四海,到他晚年却不能很好地守住江山,这个教训真可作为鉴戒。各位大臣,你们应该公而忘私,已经取得的荣誉地位,就能最终保持。”魏徵说:“臣听说:打胜仗容易,保持胜利困难。陛下深思远虑,安不忘危,功业既已显赫,德行教化又深入人心,如果能永远用这种态度来治理天下,国家就不会有倾覆的危险了。”
贞观十六年,唐太宗问魏徵:“我看近代的帝王,有一代两代的传位十代的,有只延续,也有自己取得天下又自己丢失的。我之所以常常感到忧虑恐惧,或者是因为害怕抚养百姓未能做到各得其所;或者是因为怕自己心生骄逸,喜怒过度,而自己又不能觉察到。请你为我讲讲其中的道理,我将把它们当做准则。”魏徵说:“嗜欲喜怒的情感,人生而有之,无论贤者、愚者都在所难免,只是贤者能够有所控制,凡事不过度,愚者却恣意放纵,以致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陛下圣德高远,能够居安思危,衷心希望陛下能抑制私欲,善始善终,成就完美的功业,造福千秋万代。”
<b>评析</b>
善始易,善终难。做一件事情,开头做好并不难,难的是坚持不懈,善始善终,治理国家也是如此。创业难,守业更难。创业初期,往往能够励精图治;承平日久,便难免骄奢放纵,导致败亡。因此,当权治国的人,应该时刻居安思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