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不是。我不是,皮猷智不是。团员一开会,我们几个非团员自然便要在一起。皮猷智说,她入过团后来退团了。为什么退团?她说她没有父亲,母亲孤身一人带着她和妹妹,没有工作,生活无来源。她说,她母亲的亲妹妹在美国是化学工程师,说是给她们寄钱不方便,不如迁居香港,这样她就退团了。但不知怎么又没有去香港,而是辗转到了北京。
后来有一天,在教室旁边的走廊上,我翻阅报纸,看见了舒芜揭发胡风的反党材料——都是信件,还有编者按(以后很久才知道编者按是毛泽东写的),处处都是编者按。最让人震惊的话语是编者按说:“一个暗蕨在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派别”“接着就是大礼堂听报告。第一个报告人是师范学院仓孝和仓教务长,我记得很清楚,他开头的几句话。他说:“胡风,又名张光人,湖北蕲春人”
我听见中文系的一位讲师刘体仁老师,吃惊地说“胡风可是人民文学的编委!”他的吃惊的样子,我至今记得。于是我找来一本人民文学翻看,见到了胡风的照片,高高的个子穿着长衫。
胡风给中央写了三十万言书,于是展开批判。说三十万言书是向党进攻的宣言,说他“反对周扬就是反对毛主席”“反胡风运动”就这样开始了。走廊上的报纸刊载着,原本和胡风要好的舒芜连续的揭发:第一批材料,第二批材料,第三批材料。而正是按照这三批材料,展开对胡风的批判。接着就是揪出大批的胡风分子,说他们都是国民党特务,反革命。
形势真是急转直下,原本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是压抑“小人物”是学术上唯心唯物的争论,尽管是粗暴了些,但还不不至于说俞平伯是反革命。而胡风却是反革命,是要抓起来判刑,一判就是几十年,是终身!
形势叫我这个不谙事务的大学生,真正是惊住了。无事,我就独自坐在走廊上翻阅报纸。眼看着舒芜的捡举揭发,心中就在想,这不是私人通信吗?又心想,这个舒芜,太可恨,太小人了。
天天都是开会学习讨论,开会学习讨论。
但是没有多久,大概是我们刚结束毕业考试“肃反”开始了。如果说反胡风只是那些当年国统区的党外作家,而肃反,就要从大学生当中寻找斗争对象了,也就是说范围更阔大了。
恰正这时,师范学院的院长林莎女士来校上任,此前师范学院没有院长。林莎院长多次对全体师生讲话,还亲临我们班来听课。她的态度很随和,也很负责。林莎院长走前走后都有一个办公室主任跟随。肃反来了,林莎立即接手领导全校的“肃反运动”于是又做报告,她的神情变得冷峻严肃,脸上没有了笑容。
全校进入了非常时期。我们这一批大学生,是第一次参加政治运动,有一种莫名的惶惶然。当时我刚年满十七岁,算是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了!想不到,我的青年的第一课,就是全国范围内的肃反!
我们班的肃反对象,是谁?皮猷智!这,怎能不叫我惊吓?
皮猷智被“看”起来了,一切行动,走路上厕所,都轮流由两个同学监督着,看管着。小会批大会斗。要她交待,为什么退团?为什么接受来自美国的经济帮助?为什么东四照相馆要摆出她的照片交待反革命罪行?拍着桌子地向她喝斥,问她:“你是不是反革命?”发言者都是声色俱厉,不时还喊口号。我们的黄班长,高高的个子,走过去,戳着她的额头,咬牙切齿地痛骂!
皮猷智满面是汗,头发都湿透了,粘在脸上,脸色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一张一合,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
我坐在一旁惊呆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胡风、路翎好像距离我很遥远,皮猷智可是我们班上的同学,是和我天天一块儿学习游玩的好朋友,怎么和反革命联系得上呢?看着大家“斗”她,我就够害怕的了,我怎敢发言?全班都积极表态发言,就我不发言,于是班干部就来动员我,找我个别谈话,要我站稳立场,划清界限,要我发言,也就是表态。
听说生物科斗争时,一个像貌藜黑,绰号铁人的女生。斗争会时,她竟“勇敢”地跑上前去,打被斗者的耳光。这一过急行为立时传遍全校。铁人的样子,我至今记得,精精瘦瘦,个子不高,皮肤黎黑,一副极丑陋的尊容。
我们班的对面教室是美术科,美术科斗争对象叫果秀兰。肃反前,她是优秀生。她是天主教徒,那是绝对的唯心。斗争她,就比斗皮猷智来得更凶猛——林莎院长亲自主持斗争会,在阅览室大范围地全校批斗。人山人海,我站在最外层,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能跟着呼口号!
一时间,师范学院楼上楼下,到处都硝烟弥漫,杀气腾腾!
尽管是两年以后,师范学院政治辅导处主任赵国梦,亲自到北京市各中学挨门挨户地对被斗过的同学恢复名誉,赔礼道歉,算是平反了,但那创疼那伤疤,至今要揭开,还会是血淋淋的。
两年以后的“反右”面积就更大了,时间就更长了,比无期还无期
07/3/17。08/1/1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