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万物似乎都逼进过来,空气如此压抑,使得人们只能打呼噜,不能畅快地呼吸。
只有往后才有一条道路通向模糊的地方,在闪烁光辉。那是一面高大的镜子,它在暗处闪着微光,好像一个大沼泽池塘之夜,现在她朝着镜子站起来,好像一个白点在缓缓移动。她站起身来,向镜子靠近,好像一团烟雾从中产生,不断扩大,变成一个幽灵。她本人在靠近,又迅速退回去。
她恐惧万分,朝着光亮处大喊大叫些什么。但是她不想呼叫任何人。她自己点燃引火绒菌,然后接二连三地点燃大厅里大理石柱上微微发光的青铜灯上的蜡烛。火苗摇曳,簌簌发抖似地试探着伸进暗处,好像暖和的人去洗冷水浴,胆怯地退了回来,又钻进冷水里,终于颤巍巍的光云笼罩着灯架,逐步扩大光圈,往上直飘浮到天花板。房顶上,裸体带有双翅的柔和的小爱神平常在青云中翩翩飞翔,现在躺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氛里,闪烁的火苗好像发出微弱的闪光,不安地掠过小天使画像。四周的东西似乎从睡梦中惊醒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这些东西后面的高处,阴影像一个小动物爬着,使它害怕。
但是镜子越来越诱人。她看着它,见到总有些东西在动。通常她周围的一切都沉默和有敌意。万物都睡过头了。人们都把她踢开了。她不能问任何人,无法向人申诉。但是在那里还有些东西,有的已给予答复,有的仍然不迟钝,有的在动,边说边看着她。但是她该问他什么呢?她在巴黎很少问过,她是否美。她的镜子就在那些渴求得到她的男人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在胜利的时候,在炎热的夜里,她很美,在她乘车去凡尔赛的时候,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她。她信任他们,即使他们欺骗她,因为对她的力量的信任这本身就已经是她的权力。可现在,她受到屈辱,她是什么人?
她充满恐惧地看着那块闪光的玻璃,仿佛她的命运就在镜子里面,并且反过来看着她。她吓坏了。这是真的吗?她的两颊似乎消瘦了。没有精神。一副凶恶的嘴脸嘲笑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恐惧地向外望着,好像求助的样子。她摇晃着,这是个幽灵,向镜子微笑。但是微笑又回到冷若冰霜和嘲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镜子没有撒谎。她是瘦了,像孩子般消瘦了。戒指戴在手指上松垮垮的。她感到血更凉地流过血管。她感到害怕,难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青年时代也过去了?她压抑着愤怒,嘲笑自己。这个著名的、法国的女统治者,她好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谈伏尔泰的诗,他将自己的剧本连同这些诗献给她,讨好她的人十分乐意地反复吟诵他的诗:
你真美丽
朴素无华
有着勃勃生气
从不轻率
神明给你
自然的光辉
匀称、妩媚
坚实在于认真
魅力蕴藏在小事里
每个字似乎都在嘲笑她。她凝视着,凝视着镜子,看看是否那边的人未嘲笑她。
她举起灯,好好地看看自己。她越靠近灯,她似乎越显得苍老。她照镜子的每一分钟,似乎短寿几年。她看自己越越苍白,越来越没有血色,越越憔悴,越来越白发苍苍。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整个生命似乎完了。她颤抖着,她恐怖地注意到镜子里她的整个命运,她的完全毁灭。她不可能看厌,越越注视着这个老妇扭曲了的白色面具,这就是她自己的面目。
蓦然间,蜡烛全都同时像害怕似地痉挛震颤,火苗暗了一下,从灯芯往上蹿得老高。一个暗影站在镜子里,她的手抓着她。
她一声尖叫,为了自卫,将铜烛台掷向镜子,从镜子里跳出千朵灯花,蜡烛坠下来,熄灭了。她身子四周,她心头,一片漆黑。她昏倒了,崩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信使到了,带来了巴黎的消息。他突然出现,把德普里夫人吓了一跳。他只见到碎镜片闪闪发光,到有个沉重的东西在暗处坠下的声音。他跑出去,叫来了仆人。他们在闪光的碎镜片和熄灭的蜡烛之间找到了德普里夫人。她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了。两眼紧闭着。只有青紫的嘴唇还在翕动着,表明还没有断气,他们把她抬到床上,仆人赶快骑马去安弗雷维耶叫医生。
但是她不久苏醒过来了,竭力挣扎着坐起来,面露惧色。她不知道她怎么来这里的,但是她压住自己的恐惧心,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疲惫不堪。她那无血色的嘴唇总是堆满微笑,但是笑得不自然,好像戴了一个面具一样。她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差不多爽朗愉快。仆人们作了可怕的、闪烁其词的报道,她未作答。微笑着,抓这封信。
但是她很难笑出来。她的男朋友告诉她,他终于能同国王谈话。国王仍然对她愤怒异常,因为她搞垮了国家的财政,刺激了人民,但是有希望在二三年之后她回巴黎。这张信纸在她手里抖动。他要她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生活两年。没有人,没有权力,好不紧张,可怎能耐住寂寞?这是判她死刑。她知道,她活着不能没有幸福,财富,权力,青春和爱情。在她成为法国女统治者之后,怎能在这里当农民?
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个抓她的人是镜中人。灯火灭了。她快完了,然后完全变老,非常丑陋,十分不幸。在这期间来的医生,她不待,只有国王才能帮助她。他不愿意,因此她必须自助。这个想法并不使她痛苦。她早已死了。当时军官站在她房间里,取走了她赖以生存的一切:她惟一呼吸的巴黎的空气,她的玩具一一权力,崇拜和赋予她有力量的胜利。在这里寂寞无聊,独守空房,四处溜达的女人,不再是德普里夫人,是-一个变老变丑的不幸的人。她必须自杀,以便她不再侮辱曾一度统治法国的辉煌的名字。
自从这个女者下定决心作自我了断以来,她一下子就摆脱开了僵化、沉重,迫在眉睫的不安。她又有了一个目标,一个工作,不让她喘息,使她紧张,用各种方法刺激她的一些东西。因为她不想在这里像一个动物蜷缩在角落里呼噜呼噜地死去,她打算给死亡蒙上某些充满秘密和神秘的色彩。她要像传说中的英雄般地死去,像古希腊的女王们一样,她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她的死亡也要这样。她的死要再一次从睡梦中唤醒千万人,使他们景仰她。在巴黎没有人料到她会在这里痛苦地死去,因为孤寂和失宠而窒息,因为未实现权力欲而被流放,任何人都想用一部死的喜剧来欺骗她。她一生的乐趣就是欺骗,这又撕裂她的心。她本想在偶然的一场熊熊燃烧的欢快的大火中结束自己的一生,她不会像扔在地上的蜡烛,摔弯了,被人可怜地踏上一脚,闪烁几下,熄灭掉。她要跳着舞走向深渊。
第二天,一大堆请柬从她的写字台上飘起了。上面有着充满柔情、请求、、粗暴、许诺,有着软绵绵的香水味的几行词语。她在巴黎全城和乡间散发请帖,投其所好,让这个打猎,让那个游乐,让其他人参加化装,狂欢,她通过在巴黎的代理人雇佣喜剧演员、歌手和舞蹈家。订做贵重的服装,宣布在法国成立第二个宫廷国家,其精致和娱乐如同凡尔赛富一样。她和邀请敌人和熟人,绅士和下等人。她要任何人都到这里来,要许多人,许多观众来看幸福和满意的喜剧。她要表演给他们看,然后结束一生。
不久在库贝潘开始了新生活。一贯追求娱乐的巴黎社会追奇猎艳。这时他们都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嘲笑的好奇心,想看看这个被推翻的法国王后如何在中生活。庆祝活动一个接一个。带有贵族徽章的豪华马车、宽大的四轮轻便马车,满载着傲慢的人群,军官们骑着马,每天车如流水马如龙,蜂拥而来,此外还有一群寄生虫和仆人。有些人还带来了牧羊剧服装,活像一个农村的狂欢节。其他人大摆排场,使这个小村子像一座军营。
宫殿苏醒了。它那玻璃窗映着朝阳,骄傲地闪出火红的光芒,因为声和讲话,游乐和音乐赋予了它生气。人来人往,在平常只是灰溜溜的沉默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耳语私议。在小丛林的树荫里,妇女五颜六色的衣服的明快色调引人注目。曼陀林琴弹出骄傲的琴音,活泼的歌曲划破夜空,仆人沿着通道跑着,鲜花排满窗台,彩灯从灌木林放出五光十色的灯光,人们经历了凡尔赛的轻松生活,悠闲自在,无忧无虑。虽然不在宫廷,有点减色,但是增加了骄傲,这使人们无拘无束地去跳舞。
德普里夫人感到,在这人潮中,她凝滞的血又火一般地开始循环。她是完全由别人情绪摆布的那些少见的妇人中的一个。她美丽,有人追求她,与聪明人在一起富有才智,她高傲,有人向她谄媚讨好,她恋爱,有人爱她;人们对她期望越多,她给予越多。但是在无人见到她,跟她说话,听到她的声音和要求她什么的孤寂之时,她变得丑恶,愚蠢,无助和不幸。她在生活中才会有生气,在孤寂中就会垂头丧气,情绪阴沉。现在,当她以前生活的余辉围绕她的时候,她一切的欢乐,她无忧无虑的悠闲又在起作用。她又是那么有才智,讨人喜欢,有迷人的魅力,与人谈话,她眼里又焕发出热情的光辉。她忘了,她想通过快乐欺骗这些人。她真正骄傲,她把每一丝微笑都看作幸福,把每句话都当作真理,热衷于享受长期缺乏的社交活动,正如投入情人的怀抱一样。
她让这些庆祝活动越来越粗野,越来越多的人叫喊,引诱她过来。越来越多的人来了,因为根据当时的破产法,这个国家贫困了,但是她一掷干金,将她在摄政时讹诈来的几百万钱财都挥霍一空。这笔钱滚滚流入赌桌上,消耗到宝贵的焰火上,消失在异国的情调里。但是她越来越猖狂地扔掉它,像扔掉一个绝望的东西一样。客人们惊讶,出乎意料,无人知道这些庆祝活动的挥霍浪费情况,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谁举办的庆祝活动。她在凶猛的漩涡中几乎忘记了自己。
整个八月份都在搞庆祝活动。九月里,在树的青丝中露出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果实和金光万道的晚霞。客人们已经越来越少,时间催人归。
但是德普里夫人在娱乐活动中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意图。她想用大讲排场欺骗别人,从而也欺骗自己。她的轻浮失去了,虽然再现了她以前的生活。她把这当真,以为自己又有了权力,美丽,生活乐趣。
当然,一个人总会变的。这使她痛苦。自从她不再是以前那样,变得更热情但又更冷淡以来,人们都对她友好。妇女们不再嫉妒她,不是带着恶意讥讽她。男人们不再团团围住她。人们同她一起,把她当作好伙伴,但是不再骗取爱,不乞求,不讨好,不对她怀有敌意。她由此感到,她完全无权无势了。没有嫉妒,没有仇恨,没有谎言的生活是没有生活价值的。她恐惧地认识到,她真的已经被忘记了:漩涡还像以前一样汹涌澎湃,但是她不再是中心。男人们同其他妇女笑,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妇女的青春和朝气。是使世人又回忆起她的时候了,不要等到她老了和同妇女们格格不入的时候。
她一天又一天犹豫不决。她心里七上八下,半是恐惧,半是希望。她还想坚持某些东西,还想悬崖勒马。她忙得要命,举行宴会,在舞会上拥抱妇女,拿金钱上赌桌,这未尝不是她想作而又能作的事。反正现在没有人这么爱她,她何必不安心地参加许多人的丰富多彩的游戏,用它来交换王室权力的滑落?她不知道怎么做,但是她尝试,向所有的男人追求情欲,因为她以此追求自己的人生。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她,从她身边过去了。
有一天她遇到皇家卫队的一位年轻的上尉,他是一个漂亮的快活的小伙子。她早已对他侧目而视。在傍晚的公园里,他有着扭曲的目光和坚韧的牙齿,在树木之间来回乱,’有时候用拳头朝树干打去。她对他说话,他回答得语无伦次。她注意到,有某种秘密使他不安。她调查他为什么绝望。最后他承认,他在赌博时输了一百个金路易,这笔钱是团部委托他保管的。现在他是一个小偷,不得不自首。她感到这多么罕见,这提醒她,在这里,在欢乐的嘈杂声中,还有另一个人暗地里作出同样的决定。但是,这个人年轻,红脸颊,又能笑。他还需要帮助。她把他叫到自己房间,赠送他五百金路易。他喜得发抖,吻了她的双手。她留住他很长时间。但是他对她没有贪欲,没有送秋波,也没有作手势。她身子发抖。她无法买到爱情。这又鼓励她结束一生的决心。
她让他走了,迅速下楼到客厅里。她开房门时,一片哄笑扑面而来。快乐的声音像云一样飘来,各色人等挤满了大厅。突然她感到对所有的人怀有一股仇恨。他们在这里这么高兴,在她的坟墓上跳舞和大笑,嫉妒心抓住她。她心里嘀咕:让你们这些人生活并且满意吧!
她恶作剧,放了把火,扰乱、吓唬这群人,使他们摸不着头脑,使他们没法笑自己。突然,在高傲的笑声停下、整个大厅沉默的一瞬间,她立即说:“房子里有一个死人。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一瞬间,一阵混乱。因为即使醉汉,这个“死”字也会像锤子一样重重地打到他心上。他们乱成一团,相互询问。但是德普里夫人面无表情,冷冷地说:“是我自己,我一定不会活过冬天!”
她说得这么认真,这么阴郁,以致大家面面相觑,全场哑然。当然只是持续一秒钟之久。然后从一个角落里好像一个彩球一样,飞出来一句玩笑话。另一个人顶了回去。由于这罕见的想法的激励,高傲的浪潮再次汹涌澎湃。压倒了一开始被惊吓的不快感。
德普里夫人仍然心情很平静。她感到现在没有后退的余地。这刺激她制造更吓人的预言。她走向许多张圆桌中正在玩法老牌的一张圆桌,等着打出下一张牌。那是一张黑桃七。那就是“七日”她不由自主地小声说。
身旁观众中有一个人问道:“十月七日有什么事?”
她平心静气地望着他说:“我死的日子!”
大家哄堂大笑。有人继续说笑话。德普里夫人感到无限快乐。她发现无人相信她。她活着,没有人信任她,她死了,他们才会认识到,她多么可怜地同他们演了一场喜剧。一种奇怪的优越感、快乐感、轻松感掠过她的四肢。她仿佛因高傲和嘲而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音乐令人陶醉。舞会开始。她走进队列,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她的生活从这分钟又获得意义。她知道,她准备采取一个必须使她不朽的行动,如果她的死的预言在那一天实现,她就可以想象出国王如何惊异,客人如何恐惧。她极其仔细地准备了她死的喜剧,她邀请越来越多的客人,将费用翻了一番,她像造一个艺术品一样要制造近日内多种多样的堂皇建筑,以便使突然坠落更加具体。她要让人有一切机会又明显可知她的死的预言,她总是给这种快乐放下闪光的帷幕。她想,人人都知道这项决定了。但是没有人相信她。死才应该将她的名字又提升到不可忘怀的人之列,国王曾把她从名单中删除了。
在她要执行自己不可更改的决定之前两天,她举行了最后的庆祝活动,这是一切庆祝活动中最盛大的活动。自从波斯和其他伊斯兰国家公使在巴黎第一次露面以来,法国已成为东方的模特。人们写了许多介绍东方的书,翻译童话和传说,喜欢穿阿拉伯式的服装,仿效辞藻华丽的讲话风格,德普里夫人花了大量费用,叫人将整个宫殿变成东方的宫殿,华贵的地毯装饰着地面,窗杆上用银锁锁着的白羽毛的鹦鹉嘶哑地叫着。仆人们戴着土耳其头巾,穿着肥大的绸裤子,无声地快步穿过走廊,端着当时人十分不熟悉的土耳其糖果和饮料,献给雍容华贵的贵宾。花园里搭起了彩色的帐篷,手持大扇的侍童扇风。音乐从小丛林的暗处传出来。已尽一切力量使今晚成为童话世界,令人不可忘怀。半个月亮在夜空高悬,满天星斗的天空,清辉洒满大地,使人们更便于作预计好的异想天开的游戏,使得博斯普鲁斯海峡旁的充满神秘的闷热夜晚更加迷人。
但是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帐篷。红天鹅绒的帷幕遮着舞台。德普里夫人为了自己誉满全国,艳压群芳,在宾客如云时出场亮相,决定亲自演出喜剧: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令人拍案叫绝的欺骗,在她死前再一次将自己生活的轻松愉快示给人们。在她还活着的几天里,她向一个青年诗人订购了一个剧本,他要完全根据她的要求编剧。时间短,亚历山大诗体很蹩脚,但这对她来说不是主要的。悲剧故事发生在东方。她决定演岑加妮一角,一个年轻的女王,女王是她的王国从敌人那里掳来的,她骄傲地走向死亡,虽然慷慨的胜利者向她表示愿意娶她为妻同她一起分享国王的全部权力。她提了自己的条件:她要当着毫不知情的观众演出自己自愿的死,然后才真正自尽,在演出的时候,虽然只是歌剧,她还将再一次体会她的过去,再次当女王,她想表明,她是为此而生,一旦有人夺走她的权力,她就一定死去。
她的抱负是在那最后晚上的美丽的威严。她要用看不见的王冠装饰她的过去的画像。确保她的名字有纯洁的敬畏的观众,给他们带来一切崇高的东西。化妆品使苍白的凹陷的双颊有了红色,飘动的东方衣服遮掩了她的瘦弱的身躯。她头发上的宝石熠熠发光,好像浑暗的花朵上的朝露一样光灿灿。它那漫射光使她疲劳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她内心的更增添了无限光辉。当她出现在掀开的帷幕后面,被一群跪着的仆人,一群恭恭敬敬,惊得目瞪口呆的人包围着的时候,她的客人的队伍中出现沙沙声。她的心怦怦地跳。自从那痛苦的几周以,她第一次感觉到掀起的敬佩她的美好浪潮,正是这个浪潮支持她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心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感到甜蜜的忧郁,混合着忧郁的快乐,她感到遗憾,再次像潮水一般往后退到一条大的幸福河里。她前面仿佛是激浪,她看不到单个的人,那只是群众,也许是她的客人,也许是整个法国。也许是后代,也许是永恒。她只是幸福地感到这一个世界:她站在最上面,又一次在顶上,受到所有这些无名人士好奇的眼光的嫉妒、敬佩和景仰。经过好长时间,她终于意识到要再活下去。这一秒钟生命是用死来买到的,代价不算太高。
她演戏真妙极了。她从来没尝试过演戏。因为其他人阻止的一切,在其他人面前体现恐惧、忧虑、差距、拘束等感情,这一切她都没有,她真正只演事情本身。她想要当女王,再当一小时之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去死,又要同情我!”因为她感觉到,她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生活愿望。她害怕人们不想让人欺骗自己,人们想理解她。警告她,使她谨慎持重,但是在别人看来,在叫喊之后自杀似乎是绝对可信的,一阵恐惧掠过四肢。当她以凶猛的姿势挥动匕首刺向心脏倒下,似乎露出一丝微笑时,当才刚刚开始的这出戏结束时,人们冲向她。围着她欢呼,向她表示崇敬,那股高兴劲头连她自己在拥有最高权力的日子里也未见过。
但是她只对一切骚乱笑笑而已。当人们对她百般恭维,说她表演岑加妮之死演得多好的时候,她心安理得地说:“难道我今天还不知道怎样死吗?死神已经占据我心头,后天一切就会过去。”
人们又哈哈大笑。但是这不再使她痛苦。她心里已经出现解除痛苦的欢快,一种儿童般高傲的、欺骗了这所有的兴高采烈的人之后产生的愉快。她不由自主地附和这哄堂大笑。她以前总是玩弄人们和权力。而现在她觉察到,这不是比死亡更愉快的玩具。
第二天,她生命的最后一整天,失去了客人。她想单独地接待死神。豪华马车滚滚而去,远方抛起一溜尘烟。骑手骑马而去。大厅空荡荡的,没有笑声和灯光,风吹得烟囱的烟飘动,仿佛血从她的血管里慢慢地往外流,她感到越越冰冷,越来越弱,越来越无防御能力和越来越恐惧。昨天对她来说似乎像作游戏一样的死亡,一下子又给这个孤寂的女人显出死的恐怖和威力。
一切又变得清醒。她以为已经被驯服和被践踏了。最后一晚来了。灯光下许多东西后面拖着吓人的长蛇一般的影子,好像由它们的藏身之所牵制着。曾被大笑的声音窒息,用许多人的彩照掩饰了的恐怖恶魔现在又威力十足地走进了这孤寂的房间。沉默只是屈从于声浪,现在声音又像雾一样弥漫全室、大厅、楼梯、走廊,也充满这害怕的心。
她想,她最好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已选择十月七日,决不能破坏。这座人造的,用许多谎言装饰的她胜利的大厦不能因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毁于一旦。她必须等待。但是这比死更令人生气,等待死亡的时刻,外面风在嘲笑,这里黑暗的阴影攫取了她的心。死前她最后一个漫漫长夜,直到朝露出来,她怎么忍受得了?黑暗的东西越来越像幽灵般逼近。她昔日生活的影子从沟里升腾出来——她避开它们,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但是彩画盯着她,在窗子后面狞笑着,在柜子后面蜷缩着,死神已经抓着这个还活着,还想只活一夜的女人。她渴望见某一个人,像渴望一件大衣来蔽体御寒直到天明一样。
突然她按门铃,铃声尖锐刺耳。门开了,一个仆人睡眼惺忪地进门来。她吩咐他立即去神甫的侄儿那里,叫醒他并把他带来。她有重要消息告诉他。仆人像一个疯子般凝望着她,但是她未感到,根本没有觉察到什么。她已心灰意冷。她不羞于把打过她的人叫来,她在男仆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在夜里把一个男人叫进自己的卧室。她心里只有一片空虚,寒冷,她感到,她那可怜的发抖的身体需要温暖,以免冻僵。她的心灵已经死了,她只需要杀死躯体。
过了些时,门开了。她以前的情人进。他的脸露出冰冷和嘲笑的眼光,她感到十分陌生。但是恐怖一下屈服于这些东西。他开了门,她不再完全单独地与物件在一起了。
他力图显得很坚定,不流露出内心的惊异。因为对他来说这个呼声完全不用传达的,他已经听到几天了。现在宫中的庆祝活动正在。他的眼睛由于愤怒而眯缝着,他在公园的格子门周围乱溜达。他折磨自己,责备自己作为情人,本可以光明正大行事。他折磨自己,愤恨自己当时那么贬低她。因为在这挥金如土的地方,他一下明白了财富的整个威力,他耽误了时机去利用这笔财产。那时候,同德普里夫人在一起的时刻,使他有兴趣去玩弄这些穿绸着缎、香艳堕落的女人,她们那柔嫩的纤纤细手,激起异性的快感。她把自己推回到可怜兮兮的教士住宅。房子里一切东西似乎一下子变得粗笨不堪,肮脏和陈旧了。他曾一度受到刺激的性欲使他的眼光盯着来自巴黎的女人,但是没有一个巴黎女人瞧他一眼。她的豪华马车经过他身旁,车轮溅起的污水弄脏了他一身。高贵的老爷看见他脱帽致意,根本不予理睬。他们上百次打发他去宫里,投身于德普里夫人脚下,恐惧总是使他退避三舍。
但是现在她派人叫他来,这使他骄傲。他内心里受到鼓舞,这是他平生最骄傲的时刻:她又需要他了。
他们相对而视一瞬间,他们几乎不能隐藏住仇恨的目光。在这时刻每个人都轻视对方,因为要糟蹋对方。德普里夫人强忍着,她的声音十分冷淡:
“伯林顿公爵昨天问我,我是否能给他推荐一位秘书,如果你想得到工作岗位,那么我明天派你去巴黎给他送一封信。”
这个青年人颤抖着,他已经作了一个高傲的姿势。如果她求他的话,他愿意友善地表示宽容和仁慈。但是现在破碎了。贪欲在主宰着他。巴黎在他的眼前闪光。
“如果夫人有事吩咐,——我,我知道对我没有更大的幸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他的眼光流露出一个挨鞭打的狗乞求的神情。
她点头,然后望着他,既有统治者的威严,又很温和。他明白了。一切又变得像当年一样
她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夜晚。她恨他,蔑视他,欺骗他,因为根本没有伯林顿公爵。她知道,她自己多么卑鄙。她必须用诺言来收买一个人的爱抚。但是这是生活,她用四肢感觉到的生气勃勃的生活。她用嘴唇喝到生命之泉。这不是黑暗,不是她想要保持的沉默。她感觉到,他青年的温暖如何驱了死神。她在那一秒钟知道,她只是想欺骗死神。死神越来越逼近了。她第一次预感到了死神的威力。
十月七日早晨,天气晴朗,太阳在田野上空跳动着。连阴处也纯洁透明,德普里夫人精心穿着打扮,好像过节似的。她整理好东西,烧毁了信件。她把她的全是贵重的首饰锁进乌木盒子里,将一切债券与合同撕得粉碎。天亮以来,她心里一切又明白了和肯定了,她自称对万物都很明白。
她的情人走进,她亲切地对他说话,没有恼怒。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这么无情地欺骗了这最后一个人,对她来说,他总算有点分量,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她希望谁也不恼怒地谈论她,每个人都只是钦佩和感谢她。她高兴地把这个装满首饰的盒子在这一夜送给他。这是一笔财产。
但是他睡过头了,又懒惰。他有着乡巴佬的贪财欲,只想到自己的地位和前途。他记起她爱抚的情欲之火,这使他更加放肆。他粗声粗气地说,他现在必须立即去巴黎,否则也许他去得太晚了。他求她,再次要求给他介绍信。她心头感到冰冷。她雇佣了他,现在他要求付款。
她写了一封信,写给一个已不在人世,他永远找不到的人。但是她还犹豫不决,不想掏出来。她再次推迟做出决定。她问:他是否还想呆一天,她很希望这样。同时她掂了掂手里首饰盒子的重量。她感到,如果他说肯留下,也许这能拯救她一命。但是一切决定立即毁了。他急于要走,不想留下。要是他不那么粗声粗气地说,那么使人感到他可以让人收买呆一夜。她本可以把价值几十万利弗尔的首饰赠送他。但是他很粗鲁。他的目光无耻,没有爱情。她便把惟一的十分小的耀花人眼睛的钻石作为给他的送信的报酬。他应该把这个首饰盒——他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送到巴黎的乌尔苏利纳修道院。她附上一封信,请求修道院为她作安魂弥撒。然后她派这个急不可耐的人去找伯林顿公爵。他没说多少感谢话就走了。关于对他带走的盒子多贵重,他一无所知。在她给大家演出感情剧以后,又这样欺骗由她打发上路的最后一个人。
接着她关上房门,仓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精美的中国瓷瓶,上面绘着罕见的巨龙,弯弯曲曲,相互争斗,龙身上有景泰蓝。她好奇地望着瓶子,无忧无虑地玩弄它,正如她以前玩弄人们、君王、法国、爱情和死亡一样。她旋开密封处,将浅色的液体倒进一个小碗。她犹豫了一瞬间,这只是出于孩子般的恐惧,以为它是苦的,她小心翼翼地伸舌头进去,好像小猫舔一舔热牛奶一样。味道不坏。于是她一口气将一碗喝下去了。
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这整个事情有些可笑,十分可笑。她只能喝一小口,明天她就再也看不到白云,草原和森林,信使了,国王吓坏了,全法国惊呆了。这是她害怕的伟大的创举。她想到客人们的惊讶,想到凶此联系起来的她预言她会在那一天死去的传闻,她只是不理解这一点,她把死亡给予了自己,是因为她没有了那样一些人,那些她用这么渺小的喜剧就可以欺骗的头脑简单的蠢人。对她说来死似乎容易,甚至可以百带微笑地死去,真的——她试着这样去做——她能笑得满好,在死时保持一张美丽的,平和的面孔,洋溢出一种超凡的幸福,这并不难。事实上,除了死以外,她可能满怀喜悦地演出喜剧。以前她不了解这点。她现在一下子,人们,世界,死与生,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高兴,因此,早已准备好的微笑不由自主地会在她那轻浮的嘴唇上变成真实。她端坐着,仿佛她对面某个地方有一面镜子,她等着死神,微笑着,微笑、微笑。
但是死神不容欺骗,破坏了笑,当人们发现德普里夫人时,她的脸扭曲成一副惊人的鬼相。脸上一切都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近几周内她一直忍受着愤怒,痛苦,无意义的恐惧,严重绝望的痛苦。她那么热衷争取的虚假的微笑,不知不觉地化成了乌有,她的双脚因蜷曲的痛苦而脱臼了。两只手痉挛地抓着窗帘,破布片留在手指中间,她的嘴张着,好像在尖叫。
这个表面上兴高采烈的盛大演出,神秘地宣布她的死亡日是枉费心机的。她自杀的消息当晚传到巴黎,正好一个意大利魔术师在宫廷显示了他的技艺。他让一只小免在帽子里变没了,从蛋碗里变出几只鹅来。这条报道传来,引起一阵轰动,惊讶和背后议论,德普里夫人的名字几分钟内一传十,十传百。但是那位魔术师正好又在变出一个令人惊异的魔术。人们忘记了德普里夫人,正如她本人在这一瞬间曾经忘记了陌生的命运一样。法国对她奇怪死去的兴趣持续时间不长。她拼命努力要演出一场不可忘怀的喜剧,却是枉费心机。她渴求的荣誉,她想以自己的死而夺取的千古不朽随着她的名字飘走了。种种无人关心的事件的尘土和瓦砾埋葬了她的命运。因为世界史不容忍入侵者,它选择自己的英雄,无情地拒绝那些无资格的人,尽管他们出那么多的努力,谁从滚动的命运之车上摔下来,就不再能赶得上车。关于德普里夫人的奇怪之死,关于她的真实生活和那么精心策划的她死的欺骗,只是在某一本回忆录里有寥寥几行。回忆录也没有让人了解她过去的命运有什么激动人心之处,正如一朵被压扁的鲜花使人想象不出它在早已过去的春天有多么芬芳一样。
(1910)
赵乾龙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