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另一只李子青的手套何时眼熟的颜色,与头发。我不禁冲口而出:“细细!细细!”她慢慢转脸,我登时静了。她的脸,微微泛着淡紫,一双嘴唇裂得流血,双眼是一对破烂的梨子,形状都不大清楚了;只有那头细发,披如素馨杨柳。我不禁拉着她:“细细,何苦落得至此了?”她嘴唇动着,没有声音,我摇她:“是否病了?有无买保险?我陪你去看医生。”她还是这样笑一下,如此微弱,笑不成笑。邮局职员有点不耐烦,叫她:“auvant。”我只得道excusezmoi,便拉她走了,她连脚步都不稳了,都靠在我身上。信跌下地,让我踩了一个整齐的污印,替她拾起,收信人又是那个詹克明。还她,她随手把信丢迸垃圾桶里。我说:“我们到咖啡店坐坐。”她又停着,指着垃圾桶,说:“大姐。信。”我俯身往垃圾桶探,把信找回还她。她把信揉好,仔仔细细放在大衣的内袋里,我不由叹一口气。她低低的说:“大姐。对不起。”我一把提着她的臂,说:“你只对不起你自己。”她答:“我是不中用的人。”我高声说:“你自找的呀。”拉她进咖啡店,替她叫了一杯热巧克力,我自己喝双份expresso,狠狠的抽它一口烟。细细静静坐着,精致如石像,却无甚表情,连悲喜都不分了,我不禁伸手轻轻抚她的脸。她一垂眼。一滴泪滴在我手上,才一滴,便没有了。我也不去抹拭,就由那滴泪轻轻在我指间爬跃。那滴泪,就极珍贵体贴,好像是我自己的眼睛。我已多年不曾流泪了。此时此刻,我想念流泪的心情,而细细索性合上眼,说:“大姐。”我答:“我在。”她再说:“大姐。”我也答:“我在。”她便说:“痛。”我放开她,说:“细细,人人都一样。”
她紧紧的咬着下唇,从齿下悄悄流了一滴血。我说“见得你比别人痛些。”我掏手帕来,替她抹去嘴唇下的血:“只不过你表达得精彩些,叶细细。”我把手帕叠好,也没话,只静静的抽烟。街外行人匆匆而过,一窗风景,也是静默无声。我回头看细细,她只是看着街外,张眼如盲人。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处来过夜,别回去。一个人,胡思乱想,总会出事。”她也不作答。我算了帐,便扶着她离去。
细细走得极慢,像透了巴黎的老人。我竟然有点不耐烦,抬头看,天色跌下,说着要黑就黑了。商店纷纷关门,细细忽然如梦初醒,说“大姐,买东西。”就把我拉进monoprix去。百货店人头涌涌,竟有点中国人急景残年的佯子。细细左拐右转,停在男女用品的货柜架子前,在选剃刀。我没好气,不管,在门口等她。她出来的时候,双手插在大衣袋子里,大衣领高高的竖起来,又把头发用头巾束起,微微笑着,忽然有了点神气。我迎上去,把她搂了一下,她笑:“大姐,我们去买一点酒。今晚吃鱼、媒、蟹,好不好?”我说“自然好,一吃而聚,一吃而”我止住了。我原想说“一吃而散”呢,不知怎的,当时光想起“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云吃粥记”这段从浮生六记的课文来,已经是十几年前念的书了。但我想起,第一次细细来我们餐馆吃叫化鸡的时候。仿佛有点不一样。当时她悄悄淌泪但那些眼泪,仿佛温热一些,我不禁紧紧搂着她的肩。在这样一个大城市,一个人沉没了,真是悄无声色,不见光影的。细细轻轻折着我的大衣领子,细如蜻蜓不,已经天黑了,市场要关门了。我们得快。我便放开细细,急走前去。
晚上细细喝了点酒,脸色有点红润。说着她可恶的房东太太,那些打扮得无懈可击装摸作样的古板法国老女人,足可让我们嘲笑一个晚上。她的胃口很好,一人吃了一打蚝、一只大蟹。我不大吃,光喝酒,竟有点光彩虚浮的景况。细细还闹着要跟我干杯,我说直闹头痛呢。她也是两颊飞红,也斜着眼看我,说:“大姐,难得此地碰上你。大姐,此时此地,事事都很难得,我们干一杯吧。”我只好道“好。"她又添了一句:“难得如此来走一趟,活一趟呢。”我不禁说:“巴黎不过是其中一个大城市。将来你还有很多的阅历呢。“她仰头把酒喝光了。说:“处处都一样,无所谓了。”我也干了酒:“倒说的是,难得你明自,这样事情可以放开一点。”她把玩酒杯,轻轻一放,酒杯便掉个粉碎:“大姐。已经太迟了。”我蹲转身去拿吸尘机扫把,劝说她:“还是这样任性,快去洗澡,早点睡。”我蹲进桌子底下,收拾玻璃的时候,发觉细细踩在玻璃片上,满脚都是血。我一急,抱着她的脚,竟然迸了两滴泪。何苦至此,生活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慢慢替她挑出了玻璃,用清水洗擦干净。缠上绷带,如此一番营作,酒意都醒了。而细细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在笑,我又替她调好热水,弄好毛巾,催她去洗澡,她也静静的去了。我听着那单调空洞的水声,重重复复,犹如一种对生命的无奈与埋怨,我便觉得很累很累,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一片漆黑,窗外有极淡的月亮,想来细细把灯给关了。我走出客厅,发觉杯碟刀叉,已经收拾井然。月光透过白纱,斜斜的照着,天色荒荒,分明没有一个人。我走进浴室,发觉毛巾都叠得整整齐齐,伸手一探,浴袍还是湿的,犹有人的痕迹。然一切已成过去,我便慢慢踱步回客厅,站在窗前,忽然觉得屋子很空寂,我怀疑细细不过是我的一种幻觉。巴黎也不过是一种幻觉。或许我仍然在酒店里当接待员,张开眼睛。对将来有很多盼望我点了一支烟,亲近那微小的、黯红的热。来了巴黎以后,我开始抽烟,在一支烟的时间里,得到安慰。抽完一支烟,我按亮了灯,洗脸擦牙,上床睡觉。我可以自此便忘记叶细细的。
两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警察局请我到九四区圣莫蒂的一座楼宇的楼顶房间去一下,现场有我的名字、电话、地址,我可能是一个重要证人,而且现场还遗有中文字,我最好可以去替他们翻译一下。我放下电话便去,到了街角,突然想起忘了带围巾、手套,但稍为停步,发觉原来一点也不冷,春天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到九四区之时,已近黄昏。巴黎静美如秋,空气清透得敲得出声来。我已经忘记细细的正确地址,老在兜圈子,来来回回。寻找记忆的一点一滴。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又开始爬那座木楼梯,转来转去,楼梯灯亮了,又黑了。因为这种种,我心里有一点恍惚,我知道我不会见着细细了。
两个警察在六楼楼梯等我,一个肥大的女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挤身着。警察见着我,便招呼握手,示意我进去。我稍稍犹豫,还是抬着头,进去了。
房内还是凌乱,干花瓣、饼干屑、衣服、教科书、信纸。警察过来,递给我一把染满血迹的剃刀,问我是否见过这件物件。我答:“见过。”然后他又递来一张居留证,间我是否认识此女子。我说:“认识,她叫叶细细。”警察便示意我走近床边。他揭起了毛毯,一阵腥臊腐臭之气,袭面而来,细细满脸苍白,但神情却很宁静,一把细发,遮了半边脸。我问:“我可以碰她吗?”男子点头。我碰着她的脸,慢慢拂开她的发。好一头细发如丝。她的颈旁。很深很深的开着褐红的伤口,血已干了,一大块凝着,碰上去,已是冷的。我掏出手帕来,轻轻为她盖住了那致命的伤口,然后拉上毛毯,对警察男子道:“是,她是我的朋友叶细细。我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忙呢?”此时几个穿制服的黑人男子匆匆进来,随手扯着细细的发,另一个迅速将她拖进一个大黑袋之中。然后着力一索,便拉着出去了。下楼梯的时候,我听到细细的头,呼呼的撞着每一级楼梯。我不禁咬着下唇,听它一下一下的远去。细细美丽而精致的脸、如丝的发,到头来不过是这样的下场。说不定他们还会随便脱去她的衣服,剪开她的脾胃那个毫无尊严的身体,与细细无关了。
警察男子请我回警局。我说,如果可以,我宁愿留在现场。他也不勉强,就开始问我许多有关细细的问题,家人、朋友、学业之类,其实我所知有限。但我还是一一的答了。最后他递过一个鞋盒。里面排满了信件,他问我可否替他们翻译一下。我一翻开,发觉这全是没有寄出的信,收件人“詹范明”每一封信都封了口,贴好了邮票。我拈着一封信,忽然明白,人不应该有太多的感情。我只是把信轻轻的撕了,跟他们说:细细有收集信封邮票的习惯的,男子随而又递给我一张纸,说是从书桌上找到的,只有简单的几个中文字,仿佛是一封刚开始的信,我接过一看,上面是细细不大整齐的字:“詹,如今始知,生命所得”一句未完,没有标点没有停顿,看不出她还有没有话要说,这样平直、悬疑,到底这是对生命的控诉还是启悟(如今始知,生命所得),我不禁出神了,如今始知,生命所得
后来我还是随他们回警局,代他们找细细的家人,安排殓葬事宜等等。细细家人,听了消息,亦无甚反应,只是你推我让,无人愿来法国办事。人死了,还得麻烦别人,到底也太不干净了。细细总不明白,把死想像得太美丽,以致还用着男人的剃刀,大概有点情杀的意味吧。像细细这种女子,水远像在演欧陆电影。然而电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播着,人只能话一次,好好歹歹,活一次就一次,我竟是有点气。在警局,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事情完毕,我双目刺痛,嘴唇干裂,离开警察局的时候,脚步轻浮。男子为我冲了一杯特浓咖啡,我也不客气,一口气喝光,互道satute便走了,也有些一夜患难的味道,几乎要不舍了。
步出警察局,已是清晨。我打了一个冷颤,很明显地感觉身体的存在。回家要在雪特莱转车,在那千回百转的地车通道里,隐隐传来吉他笛子之声。拐几个弯,见着几个墨西哥黑人,正在载歌载舞呢。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摇鼓的女子,依稀有点记忆。她张口,一皱眉一一记起来了,那是我与细细在蓬皮杜广场外遇见那个哭泣的墨西哥的女子。但此刻她在此,载歌载舞,一头长发,茂盛如森林。她看见找,给我一个灿然的微笑,我放下了十法郎,她叫了一声。舞得更起劲了。我慢慢走下地车站,还听得阵阵欢乐之声。出得地面来,太阳已经升起,雾气隐退,淡淡有暖意。鸽子觅食,停在我脚前,我一举步,一群的飞走。我抬头,见得树头有新绿,扫叶的阿拉们人,跟我说bonjour。一夜过去,世界重新开始,不见得会为谁停下来。在这样的一个大城市,一个人的毁灭根本不算什么。我轻轻抱着自已双臂,觉得这种偶然的存在非常珍贵。我停下来,仰脸向阳光,手尖却微微有些温柔的触动。低头一看,原来衣袖上粘了一丝发,细细长长,分明不是我的发。我随手将发拈起(呵她一头细发如丝),轻轻一放,发丝便随风而落去,不知流落何方。人的存在,也不外如是。我突然很想回香港,我已经六年没想过这个地方。那个地方,狭小嘈杂,很多人七手八脚你推我挤的生长因为小,人的存在也切实些。我就下了决定,明天去探听一下机票的价钱。
我叫做陈玉,今年26岁。我偶然碰到了叶细细,又偶然做了一个决定.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
如今始知,生命所得不外如是,种种种种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