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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该回家了。一个女人闲逛这么久的时间是不规矩的。要在自己的菜园子里就好了、可那儿全是稀泥,站不住脚。心里仿佛松快了一点。
加卢津娜一路上胡思乱想,终于木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了,这时已经走到家门。但在她迈进门槛之前,在台阶前跺掉脚上的泥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把很多事掂量了一遍。
她回想起眼下霍达斯克村的头头们,从首都来的政治流放犯季韦尔辛和安季波夫,无政府主义者“黑旗”伏多维钦科,当地的木匠“发疯的”格罗仁科。她对他们都很了解。他们一生当中闯过很多乱子,大概又要策划什么了。不然他们便没法活。他们一生都是在依靠机器度过的,他们自己冷酷无情,如同机器一样。他们在缴衣外面套一件上衣,抽烟时把烟卷插在骨头烟嘴里。只喝开水,免得传染上病。符拉苏什卡白费劲,不会有任何结果。这些人想把一切都按自己的意志翻过来,永远按照自己的主意办。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个出色的、与众不同的女人,身子保养得很好,聪明,人也不坏。但在这偏僻的地方,她哪一种优点也没人赏识,也许别的地方也没人赏识。整个外乌拉尔都熟悉的、嘲笑傻瓜先杰秋利哈的那支下流小曲,只能引用开头的两行:
先杰秋利哈卖了大车,
用卖大车的钱买了一把三弦琴
下面便是淫秽的词儿了,她觉得人们在圣十字市场上唱这支小曲是在影射她。
她长叹了一口气走进家门。
她没在前厅停留,穿着皮大农直接走进卧室。卧室的窗户对着花园。此刻正是夜间,窗内和窗外的各种影子几乎重叠在一起。垂下的窗帘的阴影,同院子里光裸漆黑的树木的阴影几乎一模一样,轮廓都模糊不清。冬天快要过去,花园里的黑绸般的黑夜,被即将来临的春天暗紫色的气息温暖了。屋里两种近似的因素大约也这样结合在一起,即将;临近的暗紫色的节日气息,使本拍打干净的窗帘的尘土飞扬的闷气变柔和了,把它冲淡了。
圣龛中的圣母把两手从银衣怖下面伸出,乌黑的手掌向上举起。她的每只手掌里似乎握着她的拜占庭圣名的最前与最后的两个希腊字母。放在金灯托上的石榴石圣灯,宛如一只黑墨水瓶,把仿佛被牙齿咬碎的星形闪光洒在卧室的地毯上。
加卢津娜脱下被巾和皮大衣,笨拙地转了一下,肋骨又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疼痛起来,她感到胸口发闷。她喊了一声,害怕了,喃喃自语起来:
“替悲伤的人除忧,圣洁的圣母,及时助人,保护世界。”她木禁哭起来。等疼痛过去之后,她开始脱衣服。衣领下面的和背上的束胸扣钩从她手里滑下来,落进衣服烟色的皱纹里。她费了很大劲儿去摸它们。
她进家门的时候惊醒了养女克秀莎,克索莎走进她屋里。
“您怎么没点灯呀,妈妈,要不要给您拿盏灯来?”
“不用。不点灯也看得见。”
“好妈妈,奥莉加尼洛夫娜,我来帮您脱衣服。别受罪了。”
“手指木听使唤,一点办法也没有。裁缝不长脑子,没把扣钩钉在该针的地方,瞎眼的东西。我想从上到下扯开,把整条布边甩在他那张丑脸上。”
“圣十字镇的赞美诗唱得真好。夜里静,空气都把歌声传到这儿来了。”
“唱得确实不错。可我,妈呀,一点不舒服。浑身又疼起来,哪儿都疼。真造孽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顺势疗法医生斯特多勃斯基给您治过。”
“他提出的治疗方法总没法实行。这位顺势疗法大夫原来是个兽医。什么也不懂。这是其一。其二是他走了。走了,走了,还不止他一个人。都在节前从城里走了。是不是他们预先知道这儿要发生地震?”
“可那个俘虏过来的匈牙利大夫给您治得满不错嘛。”
“又胡说八道了。我告诉你吧,谁都没留下,都各奔东西了。克列尼劳什同其他的匈牙利人到分界线那边去了。他们强迫那家伙看病,把他带到红军里去了。”
“您太多心了。神经官能症。普通的民间暗示疗法能创造奇迹。您还记得吗,那个巫婆,一个士兵的老婆,给您念咒治病,效果不是很好吗?真是手到病除。忘了那个士兵老婆叫什么了。名字忘了。”
“不,你完全把我看成愚昧无知的人了。你恐怕还会背着我唱先杰秋利哈小调挖苦我呢。”
“您怎么不畏惧上帝呀!您不该说这种话,妈妈。您还是想想士兵老婆叫什么名字吧。名字就在嘴边上。想不起来我心里不踏实。”
“可她的名字比裙子还多。我不知道你要哪一个。她叫库巴利希娜,又叫梅德维吉哈,还叫兹雷达里哈。此外还有上十个外号。她也不在附近了。巡回演出结束了,上哪儿去找她。把上帝的奴仆关进克日木监狱,因为她给人打胎还制造什么药粉。可你瞧她,嫌牢房里闷气,从监狱里逃出来,跑到远东去了。我对你说吧,都逃散了。符拉斯帕霍莫维奇,捷廖沙,好心肠的波利哑姨妈。城里正派女人就剩咱们这两个傻瓜了,难道我在开玩笑?哪儿也不能看病了。要出了什么事,一个人也叫不来。听说在尤里亚金有个从莫斯科来的名医,教授,一个自杀的西伯利亚商人的儿子。我正打算请他的时候,红军在大路上设立了二十个哨所,哪能找他啊。现在说别的吧。你睡觉去吧,我也躺会儿。大学生布拉仁把你迷住了。何必抵赖呢?你不管怎么着也躲不开他,瞧你脸红得像虾米一样。你那倒霉的大学生在复活节晚上还得洗相片,自己显影自己印。自己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他们那条狗叫得全城都听得见。该死的乌鸦在咱们苹果树上叭叭乱叫,我这一夜又甭睡觉了。可你生哪门子的气呀,怎么这么小性子,啊?大学生嘛,当然会讨姑娘们欢心喂。”
“那边狗怎么叫得那么厉害?应该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它不会无缘无故叫唤的。等一下,利多奇卡,怎么一个劲骂人呢,停~下吧。得弄清情况。万一警察冲进来怎么办。你别走开,乌斯金。你也站在这儿,西沃布留伊,用不着你们。”
但中央代表利多奇卡没听见请他停一下的话,继续像演说家似的用疲惫的嗓子讲下去,并且越说越快:
“存在于西伯利亚的资产阶级军事政权所推行的掠夺、勒索、暴力、枪杀和拷打的政策,必然会使迷途的人睁开眼睛。它不仅与工人阶级为敌,实际l也与全体劳动人民为敌。西伯利亚和乌拉尔的劳动农民应当明白,只有同城市无产阶级和士兵结成联盟,只有同吉尔吉斯和布里亚特的贫农结成联盟,才能”
他终于听见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停下来,用手绢擦擦脸上的汗,疲惫不堪地垂下浮肿的眼皮,闭上眼睛。
站得离他近的人低声对他说:
“喘口气吧,喝口水呀。”
有人对激动不安的游击队首领说:
“你干吗激动?什么事儿也没有。窗台上有信号灯。岗哨,说得形象点,正牢牢地盯着周围的空间。我认为可以继续作报告。说吧,利多奇卡同志。”
大仓库里的木材都搬空了。在搬干净的地方正举行秘密会议。一堆顶到天花板的圆木垛,像一面屏风,把聚集在这里的人挡住,并把空着的那一半同过道里的照相室和出口隔开。如果发生情况,开会的人便钻进地道,从修道院墙后面康斯坦丁死胡同的地下出来,躲进偏僻的地方。
报告人戴着黑棉布帽,帽子把他的秃顶遮住。他的一张橄揽形的脸苍白无光,黑络腮胡子一直长到耳根。他一激动就出汗,一直大汗淋漓。他对着桌上煤油灯的火焰对火,贪婪地抽没抽完的烟头,身子低垂在摊在桌上的文件上,用他那双近视眼急躁地在文件上面掠来掠去,仿佛在用鼻子嗅它们,然后用单调而疲倦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这种城市和农村贫苦人的联盟只能通过苏维埃来实现。西伯利亚的农民,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所要达到的,正是西伯利亚工人早已为之奋斗的目标。他们共同的目的是推翻海军将军们和哥萨克军事首领们的仇视人民的专制政权,并通过全体人民武装起义的手段建立农民士兵苏维埃。同时,在同武装到牙齿的资产阶级所雇佣的哥萨克骑兵进行斗争的时候,起义者不得不进行正确的阵地战,这种战争是顽强而持久的。”
他又停下来,擦掉汗,闭上眼睛。有人违背会议议程,站起来,举起手想插话。
游击队首领,说得更准确点,外乌拉尔克日水游击纵队指挥官,坐在报告人紧跟前,做出满不在乎的挑衅姿势,粗暴地打断他,不给他一点面子。真难相信,一个这么年轻的军人,差不多还是男孩子呢,指挥几个军和几支联合纵队,可他的部下都服从他,崇拜他。他坐着,手脚都暴在骑兵大衣衣襟里。脱下来的大衣上半截和袖口搭在椅背上,露出他穿军装的身躯。军装上撕掉准尉肩章的地方留下两个黑印。
他两旁站着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一声不响的卫兵,他们身上穿的镶着卷毛粗羊皮羔的白羊皮袄已经发灰了。他们呆板的外貌除表现出对长官的盲目忠诚和准备为他赴汤蹈火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们对会议无动于衷,对会议所涉及的问题以及争论过程也无动于衷,不说话,脸上也没笑容。
除了这几个人之外,仓库里还有十到十五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板上,伸长腿或把膝盖错起来,身子靠在墙上或靠在堆在墙边的圆木头上。
给贵宾们摆了一排椅子。坐在这几把椅子上的是三四个老工人,第一次革命的参加者。他们当中有脸色阴沉的季韦尔辛,他一点都没变样,还有对他言听计从的他的朋友安季波夫老头。他们被列入神明的行列,革命把自己的祭礼和牺牲奉献给他们。他们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像两个严厉的木偶,但从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政治上的傲气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
仓库里还有值得注意的其他人物。比如,无政府主义的支柱、“黑旗”伏多维钦科。他一刻也不安宁,一会儿从地板上站起来,一会儿又坐在地板上,在仓库里走来走去,停在仓库当中。他是个胖子,身材高大,脑袋和嘴都很大,一头长发像狮雷。他是俄主战争中或者日俄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几乎唯~的军官了。他是个梦想家,整天陷入妄想中。
他由于天性过分忠厚,个子高大得惊人,使他注意木到与他木相应的、规模较小的现象。他对发生的一切都没给予足够的注意,对什么都误解,把相反的意见当成自己的看法,对什么都赞同。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熟人,森林猎人,捕野兽的能手斯维利德。尽管斯维利德不务农,但从他黑呢衬衣的襟口里仍流露出农民的土地气息。他把衬衣和领口下面的十字架抓成一团,来回擦身体,挠胸脯。这是有一半布里亚特人血统的农民,诚恳,没文化,头发梳成几根细辫子,鬃须很稀,胡须更稀,总共木过几根。蒙古人的脸形使他的脸显得苍老。他永远带着同情的笑容,笑容又给他脸上增添不少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