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没吃的喝没喝的,饥饿跟口渴并不可怕,大梁山上有吃不完的野果子,也有喝不完的山泉。
最可怕的是黑暗。
他一点口粮也没带,干粮也没有带,就那么冲出家门,淌着雨水走上大街,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大梁山。
走出村子二十多里,就是姑娘峰,姑娘峰上有一处山洞,是王庆祥跟王海亮当初上山采药的栖息地。
那里面有粮食,有干草,有蜡烛,张大栓是知道的。
于是,张大栓冒着雨水,一直翻越了二十多里的山岭,来到了姑娘峰。
走进那个隐蔽的山洞,外面的雨水还是哗哗下个不停。
这个山洞果然很干燥,里面的食物跟干柴还在。半口袋粮食也在。
最近几年,王海亮几乎不上山了,他跟中医这个职业完全脱离,也不打猎了,一直醉心于商业。
他的爹老子王庆祥年纪也大了,采药也走不了这么远,这山洞等于是荒废了。
草铺还在,干柴也在,半口袋粮食却发霉了。
可张大栓并不怕,他有丰富的生存经验。正在仲夏,眼看进入秋季,漫山遍野的山果全都成熟了。
村民承包的荒山上果实累累,桃子,苹果,梨子,大枣,滴滴坠坠挂满了枝头,野果子也压弯了枝头。
张大栓想点着山洞里的干柴,将衣服烤干,可身上的打火机却湿漉漉的。
还好这里有火柴,是当初王庆祥留下的。
一堆篝火升起,张大栓坐在火堆旁,身上冒着热气。
他忍不住开始苦笑,苦笑自己的命苦。
当年,一把大火烧毁了四个村子,他被公安通缉,也曾经在山上躲避了一年。
那一年的日子真是凄风惨雨,山上还没有这么多果子,还有大群的野狼。
特别是到冬天,山果落尽以后,他洞口都不敢出。
现在野狼迁徙了,果子也全部丰产了,跟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了。至少不会饿死。
看来自己就是逃亡的命,注定要逃亡一辈子……作孽啊。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出来混是要还的。
干了那么多坏事,老天正在惩罚他,这就是报应。
张大栓自叹命苦,但并不自怜,他必须要为当初的罪孽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知道村子怎么样了?孙女天天跟媳妇大栓婶能不能逃出来?
城里的二狗跟四妮怎么样了?两个孩子会不会也在逃避这场劫难?
他不为自己担心,反而牵挂着一家人的安慰。
张大栓在山洞里存活了下来,他保留了火种。
白天他到山上摘果子,拾干柴,晚上就会到山洞里休息。
为了防止野兽的袭击,他还利用石头将山洞的入口堵死了。
大洪水到来的时候,他站在姑娘峰上看到了村子里的一切,看到了漂浮的猪羊跟牲口,也看到了逃亡的人群。
他看到所有人全都上了段天涯,整个村子也被大洪水吞噬了。
七天后,大雨才停,整个村子根本看不到当初的样子了。
张大栓也看到他的女人大栓婶拉着孙女天天走进了段天涯的那个山洞。
他知道王海亮救了她们。
再后来的几天,他也看到王海亮拉着所有的青壮年拼命挖开一条口子,大洪水顺着口子哗哗而下。
一直到村子完全显露。
整个山村毁于一旦,所有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家具,家电,粮食,冲倒的房屋也不计其数。
因为没有了粮食,村里人不得不上山去摘果子。上万人爬满了大山的每一个山头,短短几天的时间,村子附近山头上的果子就被村民哄抢一空。
山路没有修通,村子里的人正在遭遇大饥饿。
终于,村民摘果子的范围向着更远处蔓延,一点点上到了姑娘峰。
张大栓也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大栓婶,大栓婶惦着小脚同样上山来了。
女人的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子。
虽说村里没有发生大饥饿,可粮食的确很短缺,秋玉米,高粱,豆角,都不到成熟的季节。自己倒没啥,大栓婶担心孙女天天挨饿。
她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上去了更高的山岭。
张大栓的心激动起来,多想帮帮女人啊,这是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他看到大栓婶真的老了,满头斑驳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
一股深深的愧疚感从心里潮起,张大栓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大栓婶穿一件洋布大襟,扣子在一侧肋下的那种。下面是一条黑布裤子,绑腿很短小。脚上是一双黑布三角鞋,袜子很干净。因为山路腻滑,走起来显得很蹒跚。
她的头发全部拢在了脑后,团成一团,用一个大大的发簪箍着,人很利索。
这是乡下老年人最普通的打扮。大栓婶已经老了,从张大栓掉进山崖那一天起,她就箍起了头发,将自己加入了老年的行列。
她的小脚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一边走一边采摘那些山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