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子说道:“你不知道,谁气着她?”说到这,停住,对绣春说:“外边瞧瞧,看关着门不。路上说话,草里有人。”接着又对王姑子说了下去:“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她那边的猫挝了哥儿,生生地唬出风来。爹来家,问娘怎回事,娘只是不说。后来大娘说了,爹把那猫摔死了。她还不承认,拿俺们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她那边每日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在这屋里分明听见,哪有不恼的?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泪。这般暗气暗恼,才致了这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耳赤的。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别人有了,她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哪个不叨贴她娘些儿。可是有的人得了她还背地里不道是。”
王姑子问:“怎的不道是?”
如意儿说道:“像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她鞋面、衣服、银子,什么不与她!五娘还不道是。”
瓶儿听了,责怪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她怎的!我已是死去了人了,随她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
王姑子说道:“我的佛爷,谁知道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
瓶儿苦笑道:“王师父,还有什么好处?连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成这个样,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身子底下都弄出这个疾。我心里还想再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明日在我死了,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我不知堕多少罪业哩!”
王姑子说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天可怜见,说不定过三两天就好了。你是好心人,龙天自有加护。”
正说着,琴童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花大舅这就进来看娘。”
王姑子起身告辞,瓶儿要她多住两日,还有话要说。王姑子答应了。
不一会,西门庆陪着花大舅进来看问,见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说道:“我不知道你病了,昨日才听说,明日你嫂子来看你。”
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
花子由坐了一会,起身出房,到了前边,对西门庆说道:“俺过世公公老爷,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吃了不曾?不论妇女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她手里收有此药。”
西门庆说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府胡大尹来拜,说了个方儿:棕灰与白鸡冠花煎酒,服用后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得更多了。”
花子由听了,想想说道:“这就难办了。姐夫,你早替她看下副板儿,预备她吧。明日教她嫂子来看她。”说毕作辞而去了。
西门庆转身进来,见冯妈妈也来了,正在说笑,瓶儿也露出了这些日子难得的笑容。冯妈妈见西门庆进来,道了万福,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坐在炕沿上,问瓶儿:“你今日心里觉得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
迎春答道:“吃了就好了。王师父送的乳饼,蒸了来,娘只咬了一星点儿,粥汤吃不下两口,就丢下了。”
西门庆告诉瓶儿:“刚才应二哥和小厮去门外请潘道士,不在。明日我教来保骑马再去请。”
瓶儿说:“你上紧着人请去,但合上眼,那厮就来跟前缠。”
西门庆说道:“这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等潘道士来,替你把这邪祟遣遣,再服他些药儿,管情你就好了。”
瓶儿摇摇头:“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哪里得好。只除非来世为人了。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自从和你好,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夫妻一场。谁知才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没好命,抛闪了你去了。要想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的手,两眼泪珠滚滚而下,哽咽无语哭不出声来。
西门庆心中悲苦难忍,哭道:“我的姐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这时琴童儿进来,告诉西门庆:“衙门来人禀告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爹去不去,班子好伺候。”
西门庆说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帖儿,回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吧。”
琴童答应去了。
瓶儿劝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里去,休要误了你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
西门庆说道:“我在家守你两日。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
瓶儿点点头儿,说道:“也罢。不过,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儿。你这么多的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
西门庆听了瓶儿这番话,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一样,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两人哭着,说着,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苹果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果儿来与你吃。”
瓶儿听了,说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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