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这大年纪,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没处诉说,所以这等泪出痛肠。”
玉楼教平安儿问道:“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
“她今年痴长五十五岁。男儿花女没有,如今气病一场,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问了三日,走了十数条街巷,没讨到一块腊肉儿。”老头儿叹气说道。
玉楼听罢,笑道:“我屋里有块。”当即令来安儿去取,顺带两个饼出来。
金莲叫道:“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
老头儿答道:“怎的不吃!哪里有?那可是好东西。”
金莲于是叫住来安儿:“你对春梅说,把前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个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
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子、二升小米、两个酱瓜茄,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你了!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
那老头连忙双手接了,安放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儿扬长而去了。
平安过来说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计诓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婆,昨日还打这街上走过哩,几时在家不好来?”
金莲听了,骂道:“贼囚,你早不说,做什么来?”
平安道:“罢了,也是他的造化。正巧让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
金莲不想说什么,忽见东头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匆匆朝门首走来,慌得忙扯了玉楼一把,往里走去。
来的是韩伙计,奉西门庆之命,去临清钞关取了那批缎货来。西门庆得知,从守备府赶回家,吩咐陈经济陪韩伙计用酒。
次日是八月初一,西门庆先去察看了卸下的货物,又看了看正在装修的门面,忽然心中想起许久未去院中的郑爱月家。于是先让玳安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去,午后,坐上凉轿,令琴童、玳安跟随,又有小厮春鸿背着直袋,往郑爱月家中来。一直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
次日,打发西门庆去衙门后,月娘和玉楼、金莲、娇儿几个都在上房坐,见玳安进来取尺头匣儿,准备往夏提刑家送生日礼去,便想问清楚昨晚西门庆的去处。月娘已得知西门庆刮剌上了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以为是去了那儿。
玳安说道:“不是。她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
月娘再问,玳安只笑,不说,取了匣儿,送礼去了。
潘金莲便把春鸿小厮叫来问。谁知春鸿刚来不久,不知院里的情况,更认不出姓名,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众人笑了,认定是去了李桂姐家。
潘金莲房中,养着一只白狮子猫儿。这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有一抹黑毛,胡取名“雪中送炭”,又名“雪狮子”。这雪狮子十分乖巧,善会衔汗巾儿,拾扇儿。西门庆不来房中时,妇人晚夕常抱着它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在床上和衣服上。吃饭时,常蹲在肩上或桌前,由金莲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金莲常笑称它为“雪贼”。这猫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牙利爪锋,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个鸡蛋。金莲先前因为怕孤闷,经日抱在膝上摸弄,十分爱怜。后来,发现官哥平昔极怕猫,便生出用心来,好生喂养。近日,见瓶儿受宠,西门庆百依百顺,要一奉十,都只因为瓶儿比自己多了个官哥儿,嫉妒不平之气便冲着这孩儿来了。她就巴不得那让母亲得宠的官哥儿天天被猫惊唬,唬去胆魄才好。唬死了儿子,你李瓶儿就不如我了,西门庆又会复亲于我。有了这些想法,这潘金莲常在无人处用红绢裹肉,驯猫抓扑挝食。
当月娘众人在上房讯问春鸿时,瓶儿见官哥儿连吃刘婆子的药有些好转,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坐着小褥子儿玩耍,迎春一旁守着,奶子如意儿则在旁拿着碗吃饭。没想到金莲房中的雪狮子,无声无迹地转了进来,蹲在护炕上,看见穿着红衫儿的官哥儿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玩耍,只当是平日主人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四爪齐上,乱抓乱挝。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一口气,就不再言语了。迎春魂魄都被惊飞了,跳起来赶猫,再看官哥儿,身上皆被抓破,手脚抽搐。奶子慌得丢下饭碗,搂抱官哥在怀,只顾唾哕呼喊,为他收惊。那猫起初还不怕迎春,还要作势扑抓,被迎春一脚踢了出去。瓶儿闻听,赶忙出来,抱起孩儿,见抽搐一阵紧似一阵,不禁泪水潸然而下,教迎春:“快请娘来。”
月娘听言,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九孔心,两步并做一步,径扑进瓶儿房中,见孩子抽搐得两只眼睛直往上吊,见不到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儿叫,手足皆动,心中犹如刀割一般。瓶儿已哭成个泪人儿,正叫着“我的哥哥,刚才还好好儿,怎的瞬时就这样哩”。迎春和奶子把雪狮子猫扑抓孩儿的事说与月娘,月娘脸上变了色,一声儿没言语,只是把金莲叫将来,问道:“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
“谁说的?”金莲反问道。
月娘指着奶子和迎春:“是奶子和迎春说的。”
金莲反驳道:“你俩这等血口喷人!俺猫在屋时好好儿卧着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得赖人不着,赖起猫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们这屋里是好缠的!”
月娘问道:“她的猫怎得来这屋里?”
迎春答道:“常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
“那常时怎不挝他?”金莲即时说道,“碰巧今日起来?你这丫头也这般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俺们只是没时运来。”说完,使性子,甩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月娘也不去追问,救孩儿要紧。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去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此遭惊唬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
瓶儿听了,越发哭得厉害,叫道:“我的哥哥,你千万别打这条路儿去了!”
刘婆子急令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盅儿内研化。见官哥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将药灌了下去。
刘婆说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蘸才好。”
月娘拿不下主意:“谁敢耽,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
瓶儿道:“大娘,救孩儿命吧!若等他爹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由我承当就是了。”
月娘只得说道:“孩儿是你孩儿,随你,我不敢作主。”
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还不醒来。
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罢寿宴来家。那刘婆子听说西门庆来了,收下月娘与她的五钱银子药钱,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先归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的事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见瓶儿已哭得两眼红肿,问道:“孩儿怎的风搐起来?”
瓶儿只是满眼落泪,不言语。
西门庆急了,喝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
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身上被挝得一道道血痕,有的皮儿也被挝去了,满身又灸得火艾,心中焦燥,再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孩儿之事说了,又加了几句:“刘婆子刚才看过,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又恐怕迟了。六娘主张,教她灸了孩儿身上五蘸,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
西门庆听罢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向金莲房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