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儿对迎春说道:“姐,你那边屋里请过奶妈儿来,教她吃盅酒儿。”
迎春说奶妈已搂着哥儿在那边炕上睡了。吴银儿不再说什么。
瓶儿说道:“那就拿一瓯子酒送过去与她吃就是了。你不知道,俺这小大官好不伶俐,你带他睡,一离开,他就醒。有一日,在我这边炕上睡,他爹这里敢动一动,就睁开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只是哭,只要我搂着他。”
吴银儿笑了:“娘有了哥儿,和爹在一起也睡不成个自在觉。爹几日来这屋里走一遭儿?”
瓶儿说道:“他也不论,遇着一遭也不可定,两遭也不可定,常进屋里看他,为这孩子!来看他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得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只与人家垫舌根。谁和他有什么大闲事,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地只说俺们,什么把拦着汉子。为什么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掇他出去?银姐,你不知道,俺这家人多舌头多。自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子,早是你看着,就有人气不愤,在后边调唆你大娘,说拿金子进我这屋里来了,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不然,绑着鬼,只是俺这屋里丫头和奶子。老冯妈妈急得那哭,只要寻死,说道:‘若没有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后见有了金子,才肯家去,还打了灯家去了。”
吴银儿见瓶儿说着说着,泪水只打转儿,劝道:“娘也罢了,你看爹的面上,守着哥儿,慢慢过到哪里是哪里。论起后边大娘,心善善的,也罢了。倒只是别人,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了。”
瓶儿点点头,说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用心,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喝酒,直到东方发白,晨曦初露,方才睡下。
次日,西门庆因放假,没往衙门里去,一早起来,在前厅看着,安排玳安送两张桌面给乔家去。一张与乔五太太,一张与乔大户娘子,都有高顶方糖、肘件树果之类。不一会,借钱的李智、黄四在应伯爵的引领下,送来酒礼,西门庆又是一阵忙乱。
这时,李桂姐家的保儿、吴银儿家的丫头腊梅,领着轿子来接人。桂姐听说保儿来了,慌得走到门外,和保儿悄悄说了半日话。转回来到上房,向月娘告辞。月娘再三挽留,只是不肯。月娘只得打点礼物,打发她回去。桂姐先辞月娘众人,然后由娇儿送她到前边,教画童儿替她抱了毡包,来到书房门首,教玳安请出西门庆来说话。
待西门庆出来,桂姐花枝招展绣带飘飘磕了四个头,说道:“打搅爹娘多日。”
西门庆说道:“不再住几日?”
“家里无人,妈使保儿拿轿子来接了。”桂姐说到这儿,近前一步又说道:“我还有一件事对爹说,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吧。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她几下。说起来还小哩,什么也不懂。吃我说了她几句,从今改了,她也就再不敢了。你打发她出去,大节间,俺姑娘房中没人使,你心里不急么?自古木勺火杖儿短,强如手拨拉。爹,好歹看我份上,留下这丫头吧。”
西门庆点头同意:“既是你这般说来,就留下这奴才吧。”转头当即吩咐玳安:“你去后边对你大娘说,不要叫媒人了。”
玳安见画童儿在旁抱着桂姐毡包,便说道:“拿桂姨毡包等我抱着,教画童儿后边说去吧。”
画童便把毡包给了玳安,往后边说去了。
桂姐与西门庆说完话,又同应伯爵几个说笑了几句,出门上轿走了。
画童儿走到后边,月娘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大姐、雪娥,还有大师父,都在上房里坐着说话。月娘见了画童儿,就要使他去叫媒婆来领夏花儿出去。
画童说道:“爹使小的对大娘说,不要领她出去罢了。”
月娘不高兴了:“你爹先要卖她,怎的又不卖了?你实说,是谁对你爹说不要领她出去?”
画童只得如实说道:“刚才小的抱着桂姨毡包送桂姨,桂姨临去对爹说,央及留下。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玳安不进来,在爹跟前使小的进来,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
月娘听了,心中生恼,骂玳安道:“这贼,两头弑番,献勤欺主的奴才!”
正说着,吴银儿进来。月娘对她说:“你家腊梅接你来了。李家桂儿家去了,你莫不也要家去?”
吴银儿说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显得不识敬重了。”转头问腊梅:“家里有什么事?”
腊梅答道:“没什么事,妈使我来瞧瞧你。”
吴银儿说道:“既没事,你先家去吧。娘留下我,晚夕还要同众娘们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儿去。我从那回来,才往家去。对妈妈说,不要来轿子,我自己走了家去。”
腊梅告辞,月娘吩咐玉箫领着到后边吃东西,又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细茶食,给她拿去。吴银儿要她把衣裳包儿带家去。瓶儿已准备了一套上色织金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放在她毡包内。吴银儿推让。瓶儿又教迎春从楼上取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下号儿写着重三十八两,递与她。
这时,吴大妗子家已使了小厮来请众人早些过去。李娇儿害腿疼不去,孙雪娥因家中无人,留下看家也不去。于是,月娘同玉楼、金莲、瓶儿、大姐并吴银儿六人,对西门庆说了,穿戴收拾定当,六顶轿子起身。玳安儿、棋童儿、来安儿三个小厮,又有四名排军跟轿,往吴大妗子家来。
吴大妗子、吴二妗子接住,上桌饮酒,郁大姐怀抱琵琶唱曲儿。孟玉楼和潘金莲逗郁大姐寻乐,郁大姐知是瓶儿的生日,连忙下席来与瓶儿磕了四个头,然后拨定琵琶,唱了起来。
正唱着,月娘觉得凉凄凄的,这才知天已下起雪来。想到待会还得走回去,便教小厮回家去取众人的皮袄来。吴大妗子家的小厮来安儿连忙出来对玳安说了,玳安便叫琴童儿去取。琴童赶紧往家去了。月娘想起金莲没皮袄,便问来安,谁去取皮袄了。来安说道:“琴童取去了。”
月娘说:“也不问我就去了?”
玉楼说道:“刚才短了一句话,不该教他拿俺们的,他五娘没皮祆,只取姐姐的来罢了。”
月娘说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姐穿就是了。”又问来安:“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却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
玳安闻知,赶紧来到月娘跟前。
月娘骂道:“好奴才,使你不动怎的?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遣将儿去了。怪不得,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你。”
玳安忙解释道:“娘错怪了小的。先前娘吩咐若是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来安出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
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们这么大的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惯得你这奴才们想怎么就怎么。两头戳舌,献殷勤出尖儿,外合里应,奸懒贪谗,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先前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便就恁送他,里头图嘴吃去了,却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
玳安说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去送送桂姨,就使了他去了。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
月娘大怒:“贼奴小,还要说嘴哩!可不信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说脖倒拗过飏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你这欺心奴才打个烂羊头也不算。”
吴大妗子在一旁说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祆去,她恼了!”又对月娘说道:“姐姐,你吩咐他拿哪里皮袄与他五娘穿?”
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到家捎了我的披袄子来罢了。人家当的知道好也歹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得赎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