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一方狭长小桌,摆着剩饭剩菜。
闻着室内的异味,何安下蹙起眉头。
店主:“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
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将琴置于桌面,自己坐于床边,道:“这是一张明代琴桌,却被我做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是战是和,都请快点决定。”
店主:“不着急,先听我弹一曲。”
来人不耐烦地“哼”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后代子孙成了俗物?”
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口气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静下来。
店主:“因为我们发现了人身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遮在口罩中,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叹道:“天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指按琴弦,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
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工艺却极繁难。要用上好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原来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虚声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
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指在弦上一挑,发出风雨之威。
何安下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他是老七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是战是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隐隐有大雁鸣叫。
何安下起了睡意,眼皮不自觉闭上。强睁开眼,登时被眼前景象震惊,困倦全无。只见店主的哭相随琴声,眼角嘴角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脸。
这张脸有着清澈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不语,眼角嘴角下垂,恢复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向何安下惨然一笑,“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死讯告知,店主叹道:“比武三分实力七分运气,千机变幻,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汪管家离开了彭家,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琴店,想以制琴卖琴终老,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用制琴的漆艺、木工来维修旧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教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了家餐馆,作为彭家子弟来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少,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几亩菜地,雇了农户。彭家餐馆开张后,蔬菜由店主供应,收购价高于行情,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早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
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
何安下:“请赐教。”
店主苦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
何安下心生感激,但惦记琵琶姑娘安危,急急告辞。
店主:“走,便把琴带走。”
何安下一怔,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助你参悟琴艺拳艺。”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