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子做一手香喷喷饭菜,和琵琶姑娘对坐而食,何安下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氛围。
老妈子安排在二楼侧室住,一楼后堂是何安下卧室,一张宽大木床,因孤独一人,床上一条被子,余处摆满书籍。多是医书,还有一套《红楼梦》,线装书,每一章前都有画工精细的插图。
一日中饭后,琵琶姑娘上楼午休,何安下坐在诊桌前,为自己沏了壶茶,品着品着,生了倦意。
去后面卧室,躺下睡?何安下如此想,却怎么也不愿起身,这是茶的作用还是心境使然?或许,和彭七子一样,我也是个有孩子的人。
实在不愿起身,两臂一搭卧在桌面,就此睡去。
药铺门大敞,时不时有风穿堂而过。何安下醒来时,脊背酸痛,脖颈阴冷——这是感冒征候。想给自己抓服药,但与睡前一样,依旧未能从椅子上站起,稍一体会,原来双腿已无知觉。
屋外是淋漓之声,唉,又下雨了。
如果就此瘫痪,便失去了照顾彭七子妻儿的能力,难道要她再次沦落青楼?
何安下胸口憋闷,想喊一声。
未喊,因为看到琵琶姑娘下了楼梯,款款走来。何安下强作无事,待她在诊桌旁坐下,道:“夫人住着习惯么?还需要什么,我去买。”
她嫣然一笑,唇红齿白。
看痴了何安下。怀孕的女人有神圣美感,因为生命的奇迹正在她身上发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却以手帕扇风,是腹内孩子给了她这份热力。
琵琶姑娘:“七爷让我给你捎几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坐姿。
琵琶姑娘:“七爷说,如果你是个用功的人,按时日掐算,现在正到了一个练武关口——上下身气血相攻,处理不好,会有瘫痪恶果。”
何安下知道有救了,听她继续说:“此时你需要阴阳鱼。”她从袖口取出一张纸,展于桌面,上有墨笔画就的太极图。
太极图是一个圆形中以一条S形曲线分界成黑白两部分,像两条鱼一般,所以又称阴阳鱼。黑鱼白眼,白鱼黑眼,表象阴阳相互转化。
琵琶姑娘:“自宋朝开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极图来谈玄理。但对于拳术,这图上的每一根线都有明确所指。”
神态严肃认真,像教小孩识字。虽然还未生育,却有了母性威严。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声,恭敬倾听。
琵琶姑娘:“太极图中间的这根曲线,令阴阳分界。这根曲线不单是书本上的,现实中也存在,一切物体最关键部位,一定是这样一根曲线。”
何安下听得惘然,她的手指在太极图中曲线上滑动,声音放轻,“你的脊椎骨,便是这根曲线。”
何安下曾在西医医院中见过骨骼挂图,回忆起脊椎并非笔直,而有S形幅度。恍惚明白了些许道理,轻喘一声。
看何安下呆傻样子,她以手帕掩住半边脸,宛然一笑,“七爷还讲,瓜果没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轴的S线区域。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条有着独立生命的蚕,蠕动了一下。
琵琶姑娘:“脊椎是天地感应,生出来的秘线。你再看这两只鱼,在人体上对应的是什么?”
手指太极图的黑白双鱼。
何安下摇头。
琵琶姑娘:“这两只鱼不正像是人的两肾么?”
何安下“哎呀”一声,她追补一句:“还像什么?像不像你的两只脚?肾和脚是一个形状,打太极拳时,两脚在地面上起伏,是在按摩两肾。”
腰眼和脚心同时一热,何安下瘫痪的下肢知觉复苏,双脚在桌下动了一寸。
何安下抑制激动,扶桌站起,向她作揖,“多谢七爷。”她礼貌一笑,转向东窗,神色转而哀伤。
窗外雨线闪亮,不知多久雨停。何安下知道她顾念彭七子安危,引开她心思,说:“你的琵琶弹得真好。”
琵琶姑娘:“琵琶留在越南了。”
何安下不知再说什么。两人各自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你要真想听,雁足街上有乐器行。”
何安下:“……我去买。”
琵琶姑娘:“却不要你买琵琶。琵琶来自西域,原是战场上演奏用的,传到汉地生出许多婉转,毕竟不能掩盖所有的杀气。怀抱琵琶,总感到是抱件凶器。弹琵琶,我怕伤了胎气。”
何安下:“那你……?”
琵琶姑娘:“如有古琴,买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琵琶姑娘:“琴的配件是山池鸟兽之形,琴身模拟人的额颈肩腰。所以琴是人与天地的一份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