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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长的身躯,任凭雨水冲刷。
“你是在等我吗?”赵无忧无力的问。
那人笑得凉薄,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上,浮现出瘆人的诡谲,“你觉得呢?”他俯身蹲下,直视赵无忧的狼狈,“看到自己这么狼狈,你可想到会有今日?高高在上的庙宇高堂,如今碾落成泥,滋味如何?”
赵无忧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世上,只有一个赵无忧。”
“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有什么区别呢?”他笑,笑得让人心里发寒,“你是风光的一面,而我是你的阴暗面,是你最狼狈不堪的背后。赵无忧?”他似乎在品琢着她的名字,“无忧无虑,多好!”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无忧之事,无忧之人,左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后欺世人罢了!”赵无忧不断的咳嗽着,奄奄一息的靠在那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动弹。
“那便消失!”他起身,“以后,再也没有无忧之人。”
语罢,他笑得宛若胜利者。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看上去却是极为不同,一个病秧子,一个冷刀子。一个杀人不见血,一个见血方归鞘。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就是赵无忧的阴暗面,永远都只能藏在背后,而人们看到的永远都只是光鲜亮丽的赵无忧。
所以,赵无忧该死。
“无极宫的人,还真是阴魂不散!”赵无忧轻叹一声。
那人眉目微沉,斗笠下的那张脸,突然冷到了极点。
“不想从我身上拿到那东西了吗?”赵无忧冷笑,“就这么杀了我,你甘心吗?”
“杀了你,什么都不必拿了。”他冷冷的回应,而后将视线对准了一侧的悬崖,“你是自己跳下去,还是我来动手?”
赵无忧笑了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能来人世走一遭,风光了那么多年,我也不枉此生了。倒是你,你真的确定能取代我的位置吗?这礼部尚书,丞相独子的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坐得的。我死了倒也罢了,只怕你也得死。”
她颤颤巍巍的起身,勉力扶着树起身,远远的,马蹄声不断而来。她想着,到底是谁的人?无极宫?自己的影卫?还是东厂?或者另外一批想要自己死的人?
每次病发的时候,她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可也从未像这次一般,近距离的感受到死亡的威胁。那雨水夹杂着凄厉的风,冷得让她唇齿打颤。她觉得,就算不需他动手,自己也会死。
这副身子骨,早就被药石浸染,早就没有多少年活头了。昔年的江湖术士也曾说过,她此生——活不过二十五。没想到,一语成箴,这一次竟然真的要折在这里。
她防得住东厂,防得住刘弘毅,却没能防住无极宫的暗算。
“我能不能取而代之,就不必赵大人担心了,你还是快点决定吧!”他冷眼望着她。
赵无忧轻叹一声,亦步亦趋朝着崖边走去。这条路本来是回京的,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她的黄泉路。赵无忧想着,就这样跳下去,能不能回家呢?
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去?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突然笑得凉薄,“皮面带得太久,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再也摘不下来吗?”
他望着她,大雨中,神色微恙。
她看不懂他脸上的复杂,一如他看不懂她永远的安然自若。
蓦地,有不少人快速围拢上来,为首的黑衣蒙面,快速与他行礼,“东厂的人来了。”
赵无忧心头一震,已经来不及开口,背上重重挨了一掌。
身子被推了出去,在这下雨的夜里,如同折翼的蝴蝶,在万丈深渊里不断的往下坠。饶是你体轻,可到了这儿,强有力的地心引力,将你的身子不断的往深渊撕扯。
你不想死,却不得不死。
耳畔是呼啸的冷风,那是来自九幽地狱的冥曲,奏响了生命的曲终人散。
赵无忧想着,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好多人都没有交代。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娘亲会怎样伤心,约莫会痛不欲生吧!想起临走前,娘的激烈反对,赵无忧突然有些后悔。都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原是真的。
闭上眼睛,生也罢,死也罢,总归是到了末路。
轻叹一声,此生休矣!
腰间突然一紧,赵无忧骇然瞪大眼眸。
风雨中,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容脸,陡然出现在她的眼前。风吹得墨发翻飞,满脸的雨水侵染了所有的色彩,逐渐褪却了他脸上所有的浓墨重彩。
“抱紧!”他将她塞在怀里。
胸口是最靠近心脏的位置,是所有温度的所在。
下意识的,赵无忧伸手圈住了他的脖颈,将一张脸悉数埋在他怀里。风也好,雨也好,权当听不到看不到感受不到。
身子还在不停的下坠,不得不承认,这失重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意识在逐渐模糊,闭上眼睛之前,她伏在他耳畔无意识的说了一句,“穆百里,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他突然笑了,身子随着她一道下坠。
只可惜,她没能睁开眼,也没能看到他的笑。
当一片冰冷浸染身躯之后,赵无忧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梦里,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想起了那年哭喊的追赶。火车在行进,她怎么喊,哥哥都没有回头。有泪划过眼角,却无人可知,无人可诉。
温热的指腹轻柔的抚去她眼角的泪珠,那种温度不像是娘,倒有些像哥哥……
“哥——”她低低的呓语。
穆百里蹙眉,她估计又想起了她的哥哥。轻叹一声,还是想想怎么才能上去吧!
山洞里火光灼灼,穆百里见她不断的颤抖,起身丢了余下的柴枝进火堆,让洞内的温度能再高一些。如果不是深渊底下有个寒潭,估计这会他们都得死。
到底是他来迟了一步,远远便看到她落下了悬崖,也顾不得什么,二话不说便飞身相随。所幸,她体轻,所幸他在最后的关头找到了她。
然则已经坠下太深,坠落的力量超出了他的回升的力量。没法子,他只能随着她一道坠落。
一旁的木架上,烘烤着湿哒哒的衣裳,这是方才他从她身上扒下来的——穆百里下意识的扭头去看,盖着自己的袍子,却还在瑟瑟发抖的赵无忧。
长长吐出一口气,穆百里站起身来,那一袭墨色的中衣将他的身躯衬得更是颀长。站在洞口,负手而立,望着这个封闭的山谷。他醒来之后,确信自己与赵无忧无恙,便开始找寻栖身之处。寻到这个山洞,他便生了火,而后将赵无忧放在此处,自己去找出路。
谁知道,这里没有出路,除非你爬上去。
他自己倒也无所谓,只不过要带着赵无忧,便有些困难了。
身后的石台上,传来浅浅的嘤咛,她似乎有些不舒服。
穆百里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快速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子原本寒凉,可是此刻却有些发烫,很显然寒潭之水加上风雨侵染,以至于她染上了风寒。
无奈的揉着眉心,穆百里抱紧了瑟瑟发抖的赵无忧。
怀里的她,面色发青,唇色发白,整个人都脱了血色。她原就体轻,如今抱在怀里,柔若无骨就跟抱着一团棉花似的。柔软中,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散的错觉。
穆百里凝眉,将面颊贴在她的额头,她烧得很厉害,难怪方才又是梦话又是眼泪的。
赵无忧只觉得冷,好冷好冷。
可是渐渐的,那种寒意被慢慢消退。有温暖的东西裹着她,她下意识的靠近,却不知让穆百里狠狠的皱起了眉头。怀里的赵无忧蜷缩成一团,像极了粘人的小东西,就这么一点点的死死黏在他身上。
喉间滚动,穆百里合上眼眸。
“哥——”她窝在他怀里流着泪,唇上一暖,便有清清凉凉的东西涌入咽喉,化去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灼热。好像是水,生命的源泉。
殊不知是穆百里,一口又一口的把水喂进她的嘴里,渐渐散了她身上的热。
羽睫微颤着睁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极是好看的容脸。没有昔日的浓墨重彩,白皙的脸上,这样深邃的眸,这样精致的五官,长得不太像中原人士,倒有些像北疆的蛮子。可——可又有些不太像,这样的容色,不仅仅只是用美来形容。
在赵无忧看来,这种美,极尽妖冶,是真正的蛊惑众生之色。
赵无忧愣在当场,难怪他从不褪却脸上的浓墨重彩,难怪他一直不肯以真面目是示人,却原来藏着这样的倾城国色,妖冶之美。可以想象,造物神能创造出这样一个妖孽,那么这妖孽的母亲约莫也是美艳不可方物。是怎样的女子,才能生出这样的男儿。
她倒吸一口冷气,迎上穆百里那双墨色的瞳仁,里面只有她自己的倒映,再无其他。就好像他这个人一样,不管是哭是笑,实则内心深处从未有过波澜。
他们是一类人,无心。
“看够没有?”穆百里垂眸看她,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眼底所有的神色。
赵无忧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然看的走了神。身上凉飕飕的,她骇然低眉,下一刻便将披在身上的外衣,死死的裹住了自身。她的衣裳呢?
一扭头,火堆旁的木架上,架着自己的湿衣服在烘烤。所以她现在,除了单薄的亵,衣裤,便再无其他。如玉的胳膊死死攥紧了穆百里的袍子,快速缩着身子靠在了墙角。
生生咽下一口口水,赵无忧仍觉得口干舌燥。
她这才发现,穆百里此刻也只是穿着单薄的中衣。终究也是女儿家,她快速挪开视线,不愿再看他一眼。死太监,有什么好看的?某些地方,约莫丑到了极点吧?
穆百里嗤笑,“赵大人这是怎么了?早前在金陵城,不是一身男儿气概吗?那般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还真让本座险些拜倒在赵大人的权威之下。怎么,突然变成缩头乌龟了?”
赵无忧咬咬牙,衣服都被扒光了,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呵,真以为穆百里是傻瓜吗?他进出后宫,听说还爬上了绣床,这点事儿岂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早前没发现,是因为他压根没往这边想,压根没想到赵家会让一个女子,登得朝堂,冒着欺君之罪当得礼部尚书。
如今——赵无忧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
穆百里饶有兴致的望着她,这无处安放的视线,笑得竟有些得意。
如果不是她晕厥不醒,如果不是她浑身湿哒哒的,如果不是看着她快要死了一般,他也不会那么着急的扒了她的衣裳,免得她一直穿着湿衣裳,以至于病得更严重。
结果,一扒,扒出个大问题,惊天大秘密。
这赵家原来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欺君罔上。
一旦捅到皇帝那儿,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夏家对赵家已经是虎视眈眈,只要此事一出,必定会竭尽全力置人于死地。到时候别说是赵无忧,便是她爹赵嵩回朝,也必受牵连。赵家一门,只怕要大难临头了。
思及此处,赵无忧心下颤抖。
聪慧如她,怎会不明白其中厉害。她所有的防备,不都是因为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换做是别人,但凡发现了这个秘密的,她都能斩尽杀绝。唯独穆百里,她只能说——无能为力。
赵家和东厂,哼,如今是东厂赢了。
“原来赵家最大的秘密,是你!”穆百里步步逼近,下一刻,他两手撑开在她左右,温热的呼吸直接喷在她的脸上。
熟悉的温度,却让赵无忧整颗心都高高悬起。
“本座抱了一夜,你为何不谢谢本座的救命之恩呢?”穆百里欺身,俯首咬着她的耳垂。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如今的赵无忧,更是美味可口。
早前以为她是男儿,尚且觉得可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女子,这滋味自然变得更不一样。
“穆百里!”她颤抖着唇,狠狠咬出他的名字。
穆百里温柔浅笑,伸手钳住她精致的下颚,“赵大人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入朝为官,得任礼部尚书,不知该当何罪啊?”
赵无忧哑然,所有的巧舌如簧皆已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已含住她微颤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