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勋的态度,决定了大家对荣王妃的态度,当他穿着孝服出现在荣王府后,第二日这边已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顾若离因为有身孕,不出面迎客,只在暖阁里陪着大家说话。
赵勋静静立在灵堂里看着陈放着的棺木和灵牌,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少年的时候恨过的,恨的咬牙切齿,还甚至暗暗发誓有一天他凭着自己的努力登上权力之上时,他要灭了荣王府的满门。
只是,后来他真的成功了,那些想法就渐渐的没有了。
恨一个人也需要心力,他连这些都不想浪费在这些所谓的至亲身上。
大家两不相干就是最好的,他姓赵却不再是荣王府的二公子。
两边来往的人看他这样也都不敢上前来说话,永城伯从里面出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道:“远山,能……听舅舅说几句吗。”
后来的许多事,他们甥舅也早就不来往了。
赵勋没说话也没有走,永城伯顿了顿,道:“你娘走前只有我在身边……她抱着我哭了,自从你大舅去世后,她对我一直很敌对,就算来往也都是不走心的,今天第一次抱着我哭,喊我二哥。”
永城伯说着也红了眼眶,毕竟是嫡亲的兄妹。
他看着赵勋又道:“她不待见你其实是因为我,想必你早就猜到了,她觉得你大舅是被我害死的,所以,就害怕有一天你也会害死正卿而抢夺爵位。”
他想到昨天荣王妃最后的样子,抓着他的手,质问道:“二哥,我要死了……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不骗你。”永城伯握着她的手,眼泪也落了下来,“大妹,我当着你的面对天发誓,若我真的害死了大哥,就让我即刻死了,永世不得超生!”
荣王妃咯咯的笑着,目光涣散了起来,“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正卿死了,远山和我成了仇人。我这一辈子就生了这两个孽障,到最后我要死了,却没有一个人来送终。二哥……真的是我错了吗。”
“是你错了。”永城伯给她擦着眼泪,低声道:“都是一家人,你该说清楚的。而且,孩子的性子就跟面团一样,那么小的时候,全凭着你捏。就算你担心远山,觉得他聪明戾气重,你也该去化解而不是将他推出去,让他的戾气更重,让他视你为仇人。”
荣王妃大哭起来,趴在永城伯的怀中哭的撕心裂肺,“我这辈子……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啊,二哥。”
永城伯说不出话来。
“二哥。”荣王妃喘着气,脸色越发的土灰,“二哥,我要去见大哥了,去见正卿了……你不要去找他,他要是不来你也不要求他。这辈子我和他没有母子情,就这么结了吧。结了吧……”
她说完这个话,就在他怀里咽了气。
永城伯徐徐说着,看着赵勋道:“谢谢你能来送她一程,权当了却了这一世的母子情。”
赵勋垂着眼帘一句话没说转身便走了,永城伯看着重重的叹了口气。
赵勋去了小时候住的院子,赵正卿七八岁还住在正院里,而他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客院,客院离正院很远,他晚上来吃饭的时候足足要走上一盏茶的时间,冬天下雪他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响着,等到了正院时就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的在吃了。
嬷嬷给他盛饭摆在一边的小桌子上,面前是从正桌的碗里拨下来的菜,他一个人坐在小凳子回头去看,荣王妃正一脸慈爱的摸着赵政的头,笑着道:“你喜欢那位先生,那明日娘去帮你请回来,咱们不去文华殿了,那边阴冷阴冷的,每回回来手脚都是冰凉。”
“还是算了,我要是留在家里七弟一个去就太孤单了。”赵政回头冲着他笑,道:“我陪七弟一起去。”
荣王妃就扫了他一眼……年纪太小他记不清后面的事,也不记得前面的事,但是荣王妃那一眼一直刻在他的脑海里。
那么厌恶。
后来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文华殿里他最小,几个兄长就撺掇着来欺负他,将他的裤子脱了让他跟着后面追,大冷天他光着屁股被关在殿外冻的瑟瑟发抖,他们在里面笑,赵正卿也趴在窗口笑。
后来他长大了,五六岁的时候,就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他能一个人将大他四五岁的哥哥按在地上,打的鼻青脸肿,他能拿着弹弓往别人的茶盅里弹干了的鸟屎,他能在荷花池边蹲守一个时辰,就为了他们下学时他突然跳起来,将他们一起推池塘里去。
那些都好遥远了,远的他都记不清了。
他走了好一会儿停在一个小院子前,这里大概是荣王府里最破旧的了,两个嬷嬷一个小厮,大家住在一起,没有小厨房连水都烧不得,所以他夜里渴了都是起来趴在缸里喝凉水,嬷嬷还笑话他,说他是一只小牛犊子。
多少年都没有来了,他推开门里面还和以前一样,几乎没有动过……他能想象的到,他搬走后这里一定是没有人来过,他们连他住过的地方都不愿意来看看的。
房间里很简单,一张书桌一张床,墙角放着柜子,柜子里还挂着一件极小的棉袄,是赵正卿穿剩的,他还记得赵正卿和他要过,当着所有人的面非要他脱下来还给他。
他在床沿坐下来,一落坐床板就吱吱嘎嘎的响了起来,仿佛支撑不住他的重量。
赵勋也叹了口气,目光四扫忽然起身走了出来……就看到顾若离站在院子外面,一身白色的孝服有些松垮的套在身上,显得她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微微笑着朝他伸出来手来,“从哪里钻过的,一身的灰。”
他低头看看,才发现确实是一身的灰。
“你怎么来了。”他过去顾若离弯腰给他拍了拍,抬头看着他笑道:“四处看不到你,我就问了汪公公你儿时住哪个院子,就来了。”
她最懂他了,赵勋牵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柔声道:“我没事,就是突然想来走走。”
“这里还真是幽静啊。”她四处看着和他一起出了院子,“后面原来是竹林吗?小时候是不是很多蚊子?”
他颔首,笑着道:“不敢开窗,要不然飞进来可不止蚊子。”
“哈哈。”顾若离抬头看着他笑道:“那时候你要是认识我就好了,我家里从来都没有蚊子,因为祖父还不等他们出现就已经熏死了。”
赵勋就轻敲了她的头,道:“那时候还没有你,怎么认识。”
“不是。是因为那时候的你还不够好。”她轻笑着道:“你要等到最好的时候来遇见我。”
他也被她逗笑了,颔首道:“夫人又多了诗人的身份了。”
“身份再多都不重要。”她笑着停下来看着他,摸了摸她的脸,道:“只有赵夫人这个身份才是我最欢喜的……”说着伸出来握着赵勋的手抖了两下,正经道:“很高兴认识你赵先生。”
他眉梢高高的扬了起来,眼睛都随之发亮,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将她抱在怀里,儿时的郁闷失落,成年后的愤懑和憋闷都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荣王妃的眼神也慢慢的走远,逐渐消失,他笑着道:“是,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顾先生。”
“嘘。”顾若离捂着他的嘴,低声道:“低调一点,这可是在办丧事。”
赵勋笑声不收,道:“我想笑就笑,谁来管我。”
“行,你高兴就行。”顾若离道:“咱们回去吧,你一走宾客都没了主心骨了。你也不用做什么,就跟老太爷一样坐着就好了。”
本来,他是要跪在灵前谢礼的,只是他不去跪谁也不敢说他,再说,他和荣王妃的关系,他能来已经给了莫大的面子了。
顾若离也不舍得他去跪,就这样,大家各自尽了面子,就了事了。
“好。你一会儿就回去歇着,这里有我在就行了。”赵勋摸了摸她的肚子,柔声道:“别累着我闺女。”
她皱眉捏住他的耳朵,笑道:“赵先生,不要期望值太高,我怕你会失望。”
“不会。”他说着蹲下来贴在她的肚子上,柔声道:“上一次我要儿子,一下子就给我送了两个来,这一回我要闺女,不用两个,一个就够了。”
她失笑,两个人去了前院。
荣王妃的丧事并未铺张,在府中过了头七后,就送去法华寺了,顾若离从马车里下来就看到主持大师领着一众的师父迎了出来,荣王和他很熟悉两人好一顿热络后将荣王妃的棺木送后面去,会连着再做七天的法事再下葬。
顾若离扶着欢颜和瑞珠去了后面的厢房歇脚,走到墙角时就看到迎面过来一人,她一愣才认出来对面剃了头发的少年是赵堇。
“你削发了?”顾若离惊讶的看着他,不是说是戴发修行吗,什么时候落发的。
赵堇一眼就认出她来,忙躬身过来行了礼,“七嫂!”又道:“年后落发的,一直洗头实在是不耐烦了,这样方便。”
他用轻松的方式将这么重要的事轻描淡写,顾若离却笑不出来蹙眉道:“你还年轻,未来还有许多的可能性,何必这么着急呢。”
她在关心他,赵堇心头跳了跳念了几句清心咒,才回话道:“人生短短几十年,其实用什么方式活都无所谓。下个月我就要随师父去云游,此事我正要去和七哥说,若能成行对我来说也是极好的经历。”
“嗯。”顾若离见他这样就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不是自己的兄弟,她颔首道:“走前来和我们道别,在家里吃顿饭,也当为你践行。”
赵堇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那就打扰七哥七嫂了。”
“无妨。”顾若离和他点了点头,两人擦身而过她去了后院的厢房,赵堇则去了禅房,他师父正独自一人坐在蒲团上喝茶下棋,他脱了鞋袜进去坐在对面。
师徒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后院的唱经声传来。
“师父。”过了一会儿赵堇垂着眼眸,道:“徒弟六根还是未净,请师父训斥。”
他师父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你师父我也未净哪,下山见着好看的花,看见美的衣服,遇见风情的女子都会多看一眼……可那又如何呢,我等也是人,是人自有七情六欲。徒儿,这世间很多的路,也存着太多的美,你我只是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而已,选择了此路却不代表你要抛弃所有,那么遁入空门的意义又在哪里。”
“看到美人会欣赏,尝到美食会嗟叹,这是本性。只要在正途上,随你自在即可。”
赵堇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顾若离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从第一眼至今她在他的眼里都是特别的,但凡见到她,他的心就不会再受他的控制。
或许,或许有一天他再见到她而能自控自如,那么他的修行也就成了吧。
赵堇轻笑行了礼无声的退了出去,在前院找到了赵勋,将他想要去云游的事说了,赵勋根本没有想要将他困在京城的意思,便道:“若盘缠太紧就去和你七嫂取。”
“是。”赵堇回道:“方才也碰见七嫂,他邀我走前去府中用膳。”
赵勋点了点头,道:“你七嫂觉得你一人太孤苦,你不要辜负了她的好意。”
“是!”赵堇垂头应是。
赵勋点了点头,那边孙刃在喊他,他便和赵堇道:“你也去忙吧,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们,能帮的自然会帮你。”又道:“不必时时将自己当做逆贼,无人给你定罪,自然就不会当你是逆贼。”
“谢谢七哥。”赵堇行了礼目送赵勋离开,他顿了顿去了后面,和师兄们一起给荣王妃唱经,也算是送她一程。
顾若离在厢房遇见了崔岩和齐思敏,两个人从前院过来脸色都不大好,应该是吵架了,她停下来和两人点了点头,崔岩快步过来行了礼,道:“这里打理的人很多,县主快去歇着吧。”
他也是知道顾若离有身孕的事。
“是,就有劳伯爷和夫人了。”顾若离颔首进了门里,齐思敏咧嘴淡淡的笑了笑,和崔岩去了隔壁,门一关上她就沉了脸,冷声道:“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关心我呢。”
“这话又是从什么哪说起。”崔岩觉得她太难缠了,“你不是累了吗,歇着吧,我去前面看看。”
齐思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压着声音质问道:“崔茂燊,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早年间你分明就是喜欢她的。那是以前的事我管不着,可是现在你是我的夫君,我不允许你心里想着别人。”
“胡说什么。”崔岩怕一墙之隔能听得到,压着声音道:“早年她是我的妹妹,我们有仇有恩就是没有男女之情,你若想的这么龌蹉,那只能代表你就是个龌蹉的人。”
“我龌蹉?”齐思敏气的红了眼睛,“是,她不龌蹉她最圣洁。是啊,这样的女人多惹人爱,是名满大周的大夫,是先帝亲封的县主,现在更开办了书院,要做大周第一个为人师表的女先生,多特别,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闭嘴!”崔岩喝道:“她是不同,不同不是因为她多出色,而是因为她从来不会说别人的坏话,不会擅自给一个不熟悉的人下定论。这就是你们的不同。”
话落,他拂袖出了门。
齐思敏摔两个茶盅,她的嬷嬷上前来劝着道:“夫人您今儿这嘴吵的有些没道理。没来由的您和伯爷说这些做什么。”
“我就是心里不舒服。”齐思敏哭着擦着眼泪,“凭什么她万人敬仰风生水起,好似是多了不得的人物一样。我们非要被她比的那么不堪!”
没有顾若离,她们哪一个不是耀眼的明珠。
“她好是她的事。”嬷嬷笑着道:“您也不差啊。再说,您根本没有必要比,大家都成亲过日子了,这成了亲女人再美也就那么回事。以前啊,是黄金是珠宝,这成了亲后还不都一样是糟糠。”
齐思敏其实也不是多讨厌顾若离,只是因为看到她那么忙碌,那么多的身份,那么的充实后,她再回头来看自己,就觉得自己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在内宅里游走,做一些谁都能做的,毫无意义的事。
“嬷嬷我没事。”齐思敏擦了眼泪,摇头道:“您说的对,我们都是糟糠。”
顾若离在厢房里睡了一觉,起来后又去拜了一番就和赵勋一起下山了,赵勋骑马她坐轿子,夫妻两人进城已经快要天黑了。
两个儿子跟着吴孝之在书房里读书,说是读书还不如说是撕书,一地的书皮碎纸,顾若离进门瞧见了,顿时哭笑不得,“先生,您可是读书人,读书人不该将书看的比命重嘛,怎么就舍得让他们撕成这样,太可惜了。”
“书都在老夫的脑子里了。”吴孝之也坐在地上,一头的汗摇着扇子,“这读书想要读的好,得先有兴趣先爱书才行。老夫这是在培养他们爱书呢。”
顾若离和他说不通道理就蹲下来看着两个儿子。
赵含之脸上手上嘴巴上都是墨汁,还有碎纸黏在眼角,除了一双眼睛还是原来的样子,一身上下没一处能看的。
顾引之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上被泼的墨汁,两只肉肉的手就跟乌鸡爪子似的,她拿帕子给两个人擦着脸,道:“这要多少衣服才够你们这么糟蹋的!”
“先生,什么时候下课?”顾若离看着吴孝之,吴孝之忙道:“随时。县主这就带走吧。”
顾若离就喊了乳娘进来,将两个小家伙抱走,回去一桶水都洗不干净,楞了换了两回水才两个小不点收拾出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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