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里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 :“程天爽,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
我想把手套抢过来,但没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尔区的时候买的,用毛线织的连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后,就成了两条长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缝着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张一合,总之是一副戴出门会被人当成神经病,但自己看到就会很开心的手套。
我看到这手套的时候,就想给我妈买回去,让她按这个路子织着玩儿,我妈退休以后,每天在家从事编织工作,成天在街上溜达,看我们那个小城的当季流行款,自己琢磨着织,然后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给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里,有一个抽屉,是专门用来放我妈给我织的围巾的,那些围巾我一个礼拜换一条,都能让我不重样地围上三五个冬天,我妈选的颜色,都是艳红嫩粉,比较符合小城的审美观,但在北京这座暗灰色的城市里,围起来总显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这样,每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我都围着她织的围巾出门,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灿把手套挂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点点头 :“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
王灿没说话,只是动手拎起箱子,稀里哗啦地把我们的行李倒在了后车箱里。
十五分钟后,山路上出现了这样的一辆车,车后座上的一对男女穿着层层叠叠的短袖衫,身上,各自盖着一个行李箱,一个完全打开的行李箱,两人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行李箱里 ———这两个人,就是我和王灿,王灿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盖箱子御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每当司机往死里转弯时,我们身上的箱子就会撞在一起,王灿的铝合金箱子就会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路上听起来格外荡气回肠。
缩在箱子里发抖,看着手边深不见底的悬崖,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凉气,风吹在脸上,感觉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迈,天时地利人和,我终于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绝望了。
“王灿。”我看看整个身体都藏进了箱子里,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的王灿,“我是怎么混得这么惨的啊 ?”
王灿勉强扭过头看看我 :“嗨,再撑几个小时就到了,要不然你睡会儿。”
我焦躁地摇摇头,精神高度紧张的我,除非现场拔出几根脑神经,才能在这么危险的山路上睡着。
“我说的不是现在有多惨,你看,四处漏风,路况危险,装备不够,还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难受,其实和我在北京过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灿看了我一会儿,身上挂着箱子,平行着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爸有一个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个导演,我特喜欢我这叔,因为我觉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经常跟我说,我觉得说得特别对,特别有内涵,我把这句名言送给你吧。”
我看着王灿,等着他的下半句。
“这句格言就是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
“什么 ?”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每次我特丧特心烦的时候,一想起他这话,心里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着王灿 :“这八个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这也能点化了你 ?那你看见 ‘少生孩子多种树 ’那种大横幅,是不是还热泪盈眶呢啊 ?这什么导演啊,拍过什么片儿啊 ?”
“你别侮辱我叔啊,我这叔叔特别有才华,你没看过那个火腿肠广告么 ?就是他拍的 !一群火腿肠打架的那个,影史经典啊 !”
如果焦灼感能用来取暖,我现在应该已经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转过头,决定终止和王灿的这种无意义的人生谈话,开始紧张地盯着前面的路宽。
突然,两只蛇形手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王灿戴上了。
王灿的左手开始一张一合 :“天爽妹子,别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脏东西哟。”
王灿的右手跟着说 :“对呀,大姐,别瞎折腾,没用,僧活,不就一个七日接着又一个七日嘛。”
我一把把这两只蛇形爪子拨拉开 :“手套还给我 !”
“借我戴会儿,哎,程天爽,我让我这两个小弟,给你唱首歌儿吧 ?”
“别,你再把狼从山里招来。”
王灿根本不搭理我,把两只手摆好,左手的蛇张嘴说 : “好!下面我们霸王蛇姬组合,给活不明白的程天爽小姐,献上一曲经典老歌 :《爱拼才会赢 》!”
我刚要出声制止,王灿的两只手已经开始左右两个声道地唱起来了。
左手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右手 :“呦!呦!”
左手 :“一时落魄不免胆寒。”
右手 :“哦哦哦胆寒 ……”
我一把攥住那两只套在王灿手上的毛线蛇,然后瞪着幕后歌手王灿。
“闭嘴行不行 ?你冻得精神分裂了吧 ?”
王灿把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 :“不好听 ?不应该啊,你听我这闽南语发音,多准啊 !我当年去新加坡玩儿,就凭这一首歌,愣是把那儿一老华侨给唱得鼻涕眼泪齐下 ……”
“你去一边儿逗自己玩儿去,别出声就行。”
王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两只手又演了起来,
左手 :“怎么办 ?失败了 !”
右手 :“咱换首抒情点儿的 ?”
左手 :“走着 !”
我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王灿又代表两只毛线蛇唱起来了,这次的难度更高,还要反串女声。
左手 :“嗨嗨嗨 ———”
右手 :“嗨嗨嗨 ———”
左手 :“西湖美景 ———”
右手 :“三月天哪 ———”
左手 :“春雨如酒 ———”
右手 :“柳如烟哪 ———”
唱到这儿,王灿还给两只手安排起了动作,变化起了队形,毛线蛇开始在我眼前上下翻滚,歌声还继续着。
左手 :“有缘千里来相会 ———”
右手 :“无缘对面手难牵 ———”
左手 :“十年修得同船渡 ———”
右手 :“那个百年修得,滚床单哟 ———”
我看着眼前两只毛线织成的蛇一唱一和,王灿唱得格外卖力,但歌声确实惨绝人寰,山里的动物们听到了,估计都要集体迁徙到安全地带,我的目光无处可躲,只好越过面前的怪异舞蹈场面,躲开这歌声,抬头仰天长叹,刚下过雨,正刮着风的夜晚,天空显得特别高,星星也都全体出动了,亮得密密麻麻,很耀眼。
王灿的歌声持续了很久,那歌声荒腔走板,一路裹着我们这辆孤零零的小车,和车上冻得哆哆嗦嗦的两个人,闯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急转弯,一直到快要下山时,我的睡意终于汹涌而至,王灿也终于声嘶力竭地睡着了。
马上就要睡着时,我向身后的山脊看了看,总觉得王灿的歌声,还在山深处的小路上,让人心裂地回响着,那声音虽然讨人嫌,却也真的能让人轻松那么一点。